动弹不得的邱非僵坐着，心跳逐渐加快。
他瞪大了眼，盯着那颗破破烂烂的犀牛头，空洞的眼眶中央，外皮斑驳的头颅裂出了一道窄缝，一瓣形似嫩绿色叶片的东西探出头来，逐渐往外生长。
──那不能叫做生长。
那更像是，某种生物的柔软触梢从空荡的脑颅中硬挤了出来，嫩绿色的东西看似柔弱可欺，没有丝毫攻击性，在微风中轻轻摇动着，就像新生的嫩芽。
它越生越大，细细的嫩芽眨眼成了足有人脸大小的宽大叶片，表面平滑，质地与邱非看过的任何物体都不同，森林里缺乏光源，邱非清晰瞧见那物体并不反光，然而心里总感觉它泛着不明显的柔和光芒。
那东西伸展着，自顾自地风中摇曳，接着缓缓地，像转身一般，对上了邱非的方向。
这瞬间，绿色的不明物体如狡蛇出洞，冲他弹了过来！
啪！
邱非心跳骤停。
数秒后，他才意识到，他仍然在呼吸。
胸腔间心跳失控，邱非小心翼翼放下脸前僵直的手臂，紧闭着眼不敢睁开，直到一道脚步声靠近。
他稍稍抬起了发颤的眼皮，接着被眼前的画面吓了一跳。
一把漆黑锐利的短刃直直地捅入头颅间，将不明物体钉了个对穿，那柔软宽大的嫩绿色物体像是痛的紧缩，成了墨绿色虫爪似的模样，在刀刃下甩动挣扎，嘎吱作响，但没有流出任何类似血液的东西。
窸窣的脚步声近在耳边，邱非抬头，曾救他一命的苏沐秋寒着脸，弯腰拔起短刃，神情冷的宛如结了一层霜雪，眼神审视而尖锐。虫爪在他拔出短刃后持续抽搐了一会儿，最后缩了起来，有细碎的白色光尘从薄壳碎裂的细缝中溢出，水蒸气一般在空气中消失。
等光尘全散透了，苏沐秋再度一刀捅进裂缝，使劲将红角兽的头骨分开，穿透颅骨的绿色虫爪末端来自红角兽死后萎缩的大脑，像发芽诡异的土豆。
苏沐秋沉浸在思索中，直接把那根虫爪带着大脑提起，凑近了观察。
虫爪根部与大脑连结在一块，找不到缝隙。他以刀尖轻巧地挑开脑瓣，在虫爪根部旁，找到另一小段深绿近黑的虫爪尖端，同样没有根源，简直像是红犀牛的大脑里凭空长出了虫爪。
“里头长这样？”苏沐秋换着角度察看，“怎么像是……有玩意来不及从里头爬出来？”
虫爪内部是空心的，苏沐秋细看之后，发现内里有一层极薄的肌肉贴附在甲壳上，就跟被吃光的螃蟹脚没两样，完全不像是能够动的那么顺畅，或是像片无辜的叶子迎风招展。
随着他的动作，挂在虫爪末端的大脑终于啪的掉了下来，摔成一摊红白交错的肉糊，邱非低低的叫了一声。
“邱非？没受伤吧？”
苏沐秋转过头，朝邱非笑了笑，心思却不在惊魂未定的小孩身上，不断向外发散，无数琐碎细节闪过，却凑不成一幅完整图像。
他将那根虫爪裹起来谨慎地收入怀中，抹干净属于另外一人的短刃，漆黑的刃面映出苏沐秋的侧脸。他低声自语了句：
“太慢了。叶修跑哪偷懒去了？”
13、12：竭泽而渔
雪白的大猫趴在地上四处嗅闻，领着叶修往森林深处前进。
这座森林到底有多大，实在难以计量，叶修之前已经带着小雷达探索了不小的范围，可是在雪豹的领路中，他离走过的区域越来越远，依旧没看到疑似森林边缘的区域。
途中他确实捞到一两个误入森林的人，顺利扛回去交差，但后续碰上的，无须确认呼吸心跳，光看那身惨状，就晓得人早已凉透不知多久。
然而看伤口，却并非因那群失控的大犀牛而死。
叶修细细地翻开那些丧命的部落人口伤处检查过，有的死于蛇毒，有的摔断了脖子，有的……血肉模糊，看不出原因。
森林里有无数潜藏的危险，而他一无所知。
叶修谨慎行事，当脚印渐渐隐没于茂密的草堆，周遭大半是他尚未见过的植物时，他拄着矛站定，懒洋洋出声道：“猫咪，这是要去哪啊？前面真的还有人？”
俨然成为搜救犬的雪豹抬头，尾巴友好地圈了他一下，接着继续往前。
叶修回望身后茂密的林木，兜兜转转，靠他自己，已经很难找到来时路。
他静了片刻，从怀中取出备用终端，之前苏沐秋画完地图后随手扔给了他，让他拿着多多了解他们星系的科技，这是靠磁能石以土豆发电式的克难手段充能的，这会儿早已经没有多少能量。
叶修望着终端深思。
在基本看不懂字的介面上摸了一会，他戳开了定位系统，小屏幕上，一个小圆圈不停往外扩散，不晓得发信距离有多远。
大猫踱到叶修的脚跟前等待，嘴里咬着毛乎乎的尾巴尖，前爪按在他的鞋面上，一动不动，摆明等着人跟它走。
“行了，别着急。”
确保自己消失太久至少会有个苏沐秋来给他收尸后，叶修抬腿跟上，刚走出几步，一处层层纠结的藤网下，忽然响起物体拨弄的窸窣声音。
叶修才把目光放过去，一道白影已经嗖的扑上前，按住了树藤下的动物，那动物嗥嗥叫着，在雪豹的爪子下挣扎。
那动物似乎身形不大，但挣扎得相当厉害，将树藤拨的沙沙作响。豹子一时没按牢，豹爪下的猎物便挣脱开来一骨碌爬起，没有逃，反倒勇气十足地拿脑袋去撞那头大猫，雪豹回挠，两只生物霎时扑成一团。
叶修连忙掀开重重藤蔓，看清了底下的情况。
豹爪下是一头几度被按翻的小犀牛，粉红色的外皮不似成体那般厚实，雪豹的爪子一按就陷出了几个坑，眼看再用力些就要见血。叶修赶紧将两只分开，把玩心大起的雪豹提了起来。
雪豹配合地被叶修圈在手臂里，可是小犀牛不甘示弱，获救后的下个动作就是朝叶修莽撞冲来。
这小东西只懂直线冲刺，叶修轻松避开了，顺势藉力拽了下，小犀牛被自己的力道扯的翻了个跟头。叶修见它摔的眼冒金星，一时顺手，摸了摸小犀牛的头，然而那生物竟惊醒似的，马上警惕地退了几步，打了好几个附带火星的喷嚏，难受地甩了甩脑袋。
叶修没反应过来，愣了愣，才想起包含人类在内的绝大多数生物对他的信息素相当不感冒──因为雪豹老爱往他身上凑，而疑似Beta的苏沐秋完全无感，他都忘了这件事，无须刻意压制的日子过久了，不小心任由满身的Alpha气味张扬外放。
“老实告诉我，你是不是嗅觉不行？”叶修严肃地盯着雪豹。
“不对，信息素跟嗅觉无关……”
小犀牛警戒着一人一猫，蹬蹬倒退，直到大半身影重新被树藤掩过，突地转身一溜烟逃了。
叶修耸肩，正要继续前进，雪豹轻巧地落了地，雪白的身影伏低，跟着钻入了藤网中。
叶修原地不动，目送那抹格格不入的粉色与白色在树藤下越窜越远，像断了线的风筝完全没有回头的意思，半晌，他捂住脸叹了一声，同样趴了下来，追着两只动物钻了进去。
藤网长的密密匝匝，高耸林木占走了大半阳光，这些攀缘植物为争养分附生着快速生长，可要长成这么大一片枝叶交杂的状态，不知花了多漫长的时间，又扎了多深的根系。
藤网下缝隙不大，他要不蹲姿移动，要不就趴着，叶修伏地，在小型动物踩出的窄缝匍匐前挪。
随着距离，藤蔓交织成的小径光线愈发暗下，不知不觉间已满目黑暗。地面倾斜向下，底下不再是扑满落叶的柔软干燥，而是坚硬磕手，猛一被小石子刮破手指，叶修嘶声，动作越发留意。
他小心抬手摸了摸四周，触手湿滑，空气闷滞，离壁面不足半臂空间，叶修判断这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方应该是一处小岩洞。
追着爬了一会儿，叶修前方已是尽头，路分两侧，左侧隐约传来水滴砸落的回音，右侧则有微弱的风吹来。
他摸索着地面，试图找到余温或脚印，这时，突然有绒毛扫过他的脸颊，叶修凭感觉揪了一下，前头传来豹子熟悉的低叫。
“来给我指路？”
“喵。”
叶修笑，放任那条尾巴在刘海上扫啊扫的，向有风的那头前进。
数分钟后，等他追着雪豹的尾巴尖钻出窄洞时，整个人灰头土脸，脏的差点看不出原貌。
摘开头发里的树枝叶片，叶修扭着肩颈脖子活动，一望见岩缝外的景色，他陡然怔住了。
──入眼的，是一片极为巨大的天然洞窟。
这洞窟内部的空间，大到足够让一只百人的机甲队自由飞行操练，自一端倾泄而下的潺潺流水，在略呈弧形拱起的平台上汇聚，流入一汪碧绿池水，不只红角兽、兔鼠这类生物的族群生活在此，在池里的、边上饮水吃草的、不远处扬蹄奔跑的、空中飞翔的、依高耸岩壁筑巢而生的数十……不，数百种他至今未曾看过的生物，共存于此。
宽敞的洞窟宛如兽类的天堂。
洞窟内光线充足，阳光由离地数百尺的一处天顶裂缝洒落，叶修极目望去，那一缝天光边上生长着树丛，颇有几分似曾相识。
──这是那道割裂星球的裂缝其中一处末端。
向着平台边缘望去，确实缓缓渐低，延伸至一片黑暗中，不知有多远、多深。
这里因为空间太大了，乍看是个洞窟，其实应该是上窄下宽的峡谷。
没留心尾随的雪豹跟叶修，小犀牛从峡谷岩壁上的这处裂缝钻出来后，毫无心机顺着崎岖突起的石块半摔半跑地向下，很快落到平台，向红角兽族群跑去。依熟练程度，看来没少从这条路溜出去玩。
叶修俯身观察，峡谷靠底似乎有另外几处出入口，几头受了伤的红角兽刚巧从外走入峡谷，喝醉酒般摇头晃脑，有几头身上还插着根被撞折的矛，全然不复在部落里生事的疯狂模样。
叶修心头微动，只觉得这种被催眠似的反应有几分熟悉，右手下意识朝旁一扫，指尖凭空做了几个敲击动作。等脑袋反应过来手指击空的感觉，他才慢了半拍地意识到，眼前并不是通过机甲看到的全息画面。
一叶之秋故障了。
被苏沐秋打个半毁，坠落在这颗星球上。
想到苏沐秋，叶修记起他刚才那动作想启动的仪器，早被对方拆下，当作指南针随身带着了，即使一叶之秋安然无恙，他也用不了侦测仪。
“啧，苏沐秋那家伙怎么还没到？难得用的上他，结果人跑哪呢？”叶修啧声，坦然地无理取闹。
听见他话中提及的名字，叶修脚边的豹子抖了抖耳朵，朝他仰头，微微歪了歪脑袋，光线下，缩成一缝的蓝色竖瞳盯着他瞧。
解决了绿色的怪东西，苏沐秋将头颅砸碎，扔山坑里掩埋以防后续生事，又带扭伤的邱非回部落里，亲自交由老族长照顾。
部落里的人起先对苏沐秋是对待陌生人的冷淡，但他带邱非踏进部落范围时，察觉人们态度友善了几分，一问之下才得知叶修真的救了几个人回来，以及他尚未返回，苏沐秋草草道谢，便转身去寻对方。
他本以为找个人不难，考虑到他自己在这方面是专业的，然而叶修大约习惯尽可能不留踪迹，除了在一处树下发现几枚凌乱脚印外，后续没有任何痕迹能推断叶修的去向。
苏沐秋摩娑下巴，不抱希望地打开他随身的个人终端。大半功能早因脱离原星网络而灰了，他有些意外又可预料地发现来自备用终端的定位。
显示坐标和距离的功能失效，定位只有方向，苏沐秋盯着方向标示移动，直到黏在屏幕边上的亮点缓缓移到了中心。
可他向周遭一看，就是片森林，别说叶修了，连只会动的东西都没看到，只有满眼深深浅浅的绿。
“不会是误触定位之后随手扔了终端吧……”
苏沐秋狐疑地在草堆里翻找，翻开一块石板时，突然若有所觉地闭起眼。
森林中，一片寂静，仅有遥远不知名的地方传来的鸟鸣。
但紧接着，苏沐秋起身，快步退回了来时路上，并在途中拐向与备用终端定位完全不同的方向。
他只身深入森林，在一块地上四周转了一圈，目的明确地掀开树藤，露出底下仅能供一人钻入的缝隙，得意地翘起嘴角。
叶修想着苏沐秋那个用好奇心组成的家伙看到满地未知物种会是什么反应，随即把不在场的人抛到脑后，开始进行初步探查。
这里肯定低于地表的水平高度，离裂缝深处靠近些许，但仍不足以明白‘裂缝’为何；岩壁高耸，自成与外界相接又独立的空间，有一般生物生存所需的食物与水等，两壁有大大小小的岩缝，可能通往某个方向，这都是一目了然的情报。
叶修想知道的是，这里有哪些他与苏沐秋能用上的资源，以及是否能为这颗星球的情况提供蛛丝马迹？
从来没听说过有人活着穿过虫族开启的裂缝，叶修这辈子就穿了两次。
第一次，他到了苏沐秋所在的地方，是个无数大型空间站如蜂巢般环绕着一颗黑蓝色星球的未知星系；接着不到半天，他被白色机甲重新推进裂缝，但却不是回到了帝国。
说实话，没有回到艾朗星系，无论出于任何方面，叶修都觉得他祖上肯定烧了不少高香。
事到如今，他只希望这不是帝国纪录在册的星球，一叶之秋的定位系统早在裂缝里被苏沐秋揪着当肉盾时震坏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