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佶仍然毫无反应。
待顾惜朝撩衣下拜方才回过神来,以左手指腹擦拭眼角,竟觉得微有湿意。
乔贵妃见状盈盈持着一方丝绢上前为赵佶擦拭右手的酒液。
赵佶对乔贵妃略一点头,而后对米苍穹道:“取斗彩勾莲瓣樽来,为顾卿俸酒!”
顾惜朝低头道:“谢圣上厚爱。”
赵佶笑道:“起来说话。适才爱卿所奏咋听像胡笳十八拍可又有平沙落雁之气势,更兼具将军令之风骨。”
顾惜朝起身答道:“正如如皇上所言,臣所奏正是杂糅此三曲。私以为唯有三曲兼具,才可彰圣上不世奇功。”
米苍穹俸酒而来,正欲递给顾惜朝。
赵佶却道:“慢!”说着起身,端杯对顾惜朝道:“爱卿年少才高,琴音激抗清越足见胸襟不凡,信手续续可奏出我盛世风采,果然不该在江湖上飘零。这一杯,朕亲自敬你。”
顾惜朝举杯相碰,不动声色。
心里却顿生凄凉。
寒窗十年,军旅辗转。
不如一画一曲。
他仰头饮尽杯中酒。
这就是权势。
白首为功名,骨枯成山河。
行到尽头,诚不如当权者一时兴起。
这功名,这山河,还能有几日好。
他放下金樽低首道:“皇恩浩荡,臣无以为报。”
乔贵妃在旁轻笑道:“难得皇上与顾公子投缘,何不这就招顾公子入朝。以顾公子的才华抱负,日里可以为官家排忧解难,造福黎民;闲暇时还可以与圣上君臣和乐,方不辜负顾公子的探花之名呀。”
顾惜朝连忙跪下道:“谢皇上和娘娘厚爱。可是臣妻子新丧,理应服丧三年。”
乔贵妃摇头道:“父母丧方才守三年大孝,发妻丧应不出一年。”
顾惜朝低声道:“臣妻之恩如再造,故应是三年。”
乔贵妃忽而面色一变,适才的娇艳颜色全忽如冰霜一般,淡淡道: “可我据我所知,顾公子并未在夫人坟前守墓,而是在金风细雨楼主事,做得好不快活?”
顾惜朝垂头答道:“昔日欠下些许恩情,上次的事情之后,要取我性命的人太多,权且当做安身立命之处。”
乔贵妃冷哼一声,“这话说得可不对。那风雨楼楼主恩大还是官家恩大?那风雨楼能保你安身立命,还是圣上能赐你锦绣前程?你既然都可以为那江湖草莽卖命,难道还不愿为陛下分忧?”
顾惜朝听罢急忙抬头道:“臣断无此意!”
赵佶见顾惜朝一脸惶然,终究心有不忍,遂笑道:“乔娘子,你倒也言重了。顾卿年少,难免思虑不周,况且朕一时忙碌,他便?3" [戚顾古代]成痴0 ">首页 15 页, 窍胪艘皇币膊荒苌媳ㄓ腚蕖!?br /> 顾惜朝看了赵佶一眼连忙低头道:“圣上明鉴,惜朝无以为报,肝脑涂地,愿为君尽忠分忧,拙荆也定会欣喜。”
乔贵妃听罢面色稍稍缓和,柔声笑道:“是啊,晚晴妹妹在天有灵,定会十分高兴才是。”
赵佶沉吟片刻道:“爱卿情志高雅,以探花之功名,理应入翰林大学。只是而今翰林府内职务均已有吉士任职……”
米苍穹开口道:“上月谏议大夫吕相公因顽疾乞骸骨还乡,我看顾公子琴音激荡一咏三叹,定能成为胸怀治世之才的贤臣,也能与探花郎相衬。”
赵佶皱眉思虑片刻一时也未能想到更合适的职务,便道:“诺,爱卿一身傲骨意气,倒是也合适。朕即刻着人拟旨进封!”
乔贵妃笑道:“官家既然要封赏,不如所幸再赐个新居,新堂好好供奉晚晴妹妹。也好过让她寄人篱下?”
米苍穹想了想,遂道:“昔日吕相公的宅院就很好。吕相公离京之时已经将宅子托与店宅务,近日听闻店宅务正稍作了些修整以留用。而且那个宅邸居于城北,风水通达,纳气旺而有路为助。”
赵佶笑道:“就依米公公的意思!”
乔贵妃轻摇手中蒲笑道:“米公公说的那处可是城北燕子巷?神通侯府可是在那附近?”
米苍穹道:“正是。”
顾惜朝极慢极狠地看了一眼米苍穹,瞬间收回了眼神,低首拜谢。
赵佶伸手将他扶起,而后忽而想到什么,转头对米苍穹道:“说起来,近日方爱卿为何不来赴宴?”
米苍穹一揖道:“回官家的话,方小侯爷的父亲新丧,侯爷在家治丧。”
赵佶“哦”了一声后突然问:“他的父亲,岂不是那个方……方什么什么侠?”
“正是。”
赵佶一愣道:“哎呀,他不也是个难得的英雄人物!就这么去了啊?米公公你且去替朕代为哀悼,安抚方爱卿才是。”
米苍穹诺诺道:“老奴领旨。”
刚出飞华门,在前引路的米苍穹忽然停下脚步回头道:“顾公子可有兴趣与老奴一同前去吊唁方巨侠?”
顾惜朝停步,抬头看着不远处的高墙朱门道:“多谢公公相邀之谊,但是惜朝今日疲乏,来日一定亲自前往吊唁致哀。”
米苍穹冷笑一声道:“公子执意要回风雨楼?”
顾惜朝道:“官家御赐的宅邸离侯爷那太近,侯府而今正有哀事,自然暂时不宜以乔迁之事冲撞。”
米苍穹叹息道:“好吧,一切全凭公子心意。只请公子莫要后悔才好。”
不待顾惜朝答话,忽见一名紫衣少年走来。那少年身后跟着六名小太监,抬着一尊红鸾顶轿,显是那少年的称辇,但他并不上坐,而是快步走在最前。
米苍穹瞧着那少年,恭敬道:“康王殿下。”
顾惜朝见状亦跟着行礼,却见这康王虽是王爵之位,衣饰相较这富丽堂皇的紫禁城却有几分寒掺。索性衣裳虽质朴,眉眼却端正平顺,不失一派沉稳勇武气度。
康王赵构乃徽宗第九子,乃是宫人出身的韦婉容所生,母家无宠无权。在徽宗二十余子之中并无出众之处。索性韦婉容与盛宠正眷的乔贵妃有姐妹情谊,方才在米苍穹此处得了些敬重。然宫中秘辛,旁人却并无所知。
顾惜朝只随米苍穹低首一拜道:“拜见康王殿下。”
赵构向米苍穹还礼笑道:“米公公可是要出宫?”
米苍穹点头道:“老奴领了圣上旨意去神通侯府为方侯爷的父亲致哀。”
赵构道:“也请公公代本王转达哀思。”
说罢,看向顾惜朝,两人对视之际赵构眉眼微动,笑道:“这位是?”
米苍穹道:“回殿下,这是新晋的谏议大夫顾惜朝顾大人。”
赵构打量了顾惜朝片刻,笑道:“顾大人踔绝有度,意气风发,当真是幸会。”
顾惜朝只躬身清淡道:“殿下过奖。”
赵构忽道:“顾大人可是要随同米公公去向方巨侠致哀?”
顾惜朝抬头道:“今日不去。”
赵构朗声笑道:“顾大人过了飞华门想必也是出宫还府,既然不去神通侯府。小王这时向母亲请了安需得回城北王府,不知顾大人可否同路?”
顾惜朝唇角微动,挑眉笑道:“倒是巧了,能与王爷同路。”
米苍穹面色微变,忽然向赵构一拜道:“康王殿下既然入宫请安,何不见王妃?且历来都是上午请安,王爷今日倒是滞留的久了些。”
赵构瞧他一眼,双手背后,从容道:“不瞒公公,夫人近日身体略感不适,大夫诊断后,说似是有孕。母亲欣喜难平,故多聊了许久。在这里遇到公公与顾大人,倒的确是有缘!”
米苍穹听罢道:“恭喜王爷,新婚三月即喜得麟儿!”
赵构笑道:“多谢公公了,待小儿落地,本王可有意邀方侯爷为师。还请公公一并转告侯爷,莫要推脱才是。”
米苍穹弯身笑道:“殿下厚爱,侯爷定然欣喜。”
黄顶车马止于潘楼街边,车夫下车掀帘,两人一前一后下了车。
顾惜朝向赵构一拜道:“有劳王爷。”
赵构抬手扶他道:“顾大人不必客气。顾大人调仪许中,声高洛下,且能得父皇如此赏识,今日寥寥数语,意犹未尽。再盼来日与君促膝长谈。”
顾惜朝道:“康王殿下过誉。今日就此作别,来日方长。”
赵构忽而冷冷笑道:“来日方长?蜉蝣之羽,朝露何依。明日复明日,万事蹉跎。”
顾惜朝沉眉道:“殿下风华正茂,何必吟此凄凉诗句?”
赵构淡淡道:“世人皆以为,锥子在囊里总会脱颖而出。可是几人会将锥子放在囊中呢?”
顾惜朝微微闭了闭眼,缓缓道:“何处可谓囊中?”
赵构盯着他,忽然行礼道:“请大人赐教。”
顾惜朝略微甩了甩头,“在下才疏学浅,无法回答。不过,愿尽力为殿下分忧。权且算我今日欠殿下一个答案。”
赵构笑道:“既然顾大人这么说,小王可就等着了。”
顾惜朝见康王车马走远,方才长舒一口气,转身刚走出两步。
却见一人一步步自巷中走出。
那人目光沉毅,面容冷淡。
顾惜朝不由停住脚步,勉强一笑道:“从皇宫回风雨楼至少有三条路,你怎么知道我会走这一条?”
戚少商看着他,眼神却似乎飘向了他身后,“王侯垂青,与皇子同车。无论是连云寨还是风雨楼这种小池塘,果然是养不得顾公子这条潜龙。”
顾惜朝冷笑道:“戚少商,你何必顾左右而言他。你为什么知道我的行踪?你有事瞒我。”
戚少商抬头看着他,目光中透露着一种惊心动魄的熟悉感。
顾惜朝被这种感觉震得一时说不出话来,只听戚少商淡淡道:“你呢?你是不是应该先对我说些什么?”
说着上前一步。
顾惜朝下意识地退了一步。
第45章 月黑
康王府内。
立于前厅的内侍忍不住抬手擦了擦额上的汗。忽听一人调笑道:“都入了秋了,康履你为何还见汗呢?”
康履闻言道:“奴才是想今日若惹得米苍穹猜疑殿下,这往后的日子可怎生过得!是以捏了把汗。”
赵构淡淡道:“为何过不得?父皇有子二十三人,我无非是个不得荣宠的闲散王爷。有桥集团放眼天下,怎么会将我放在眼里?若非是攀上乔小娘的关系,只怕他们连眼都不会瞧我。漫说米苍穹今日并未生疑虑,即便他们知道我就是有心结交那顾惜朝又能如何?”
康履道:“王爷文武双全,性敏而勇。那是有桥集团有眼无珠。”说着又皱眉道:“可殿下,这顾惜朝可是傅宗书那乱臣的余孽,娼妓之子。殿下何必要冒着惹有桥集团猜忌的危险和这种人交往?”
赵构冷笑道:“而今蔡京老儿日薄西山,方拾舟勾结王侯内侍,权势滔天。哪个不巴结逢迎。方侯爷都求着乔小娘伸了橄榄枝,竟然有人不接,这人必定有些能耐。”说着沉目,年轻英伟的面容带出几分抑郁与决绝,“况且,娼妓之子尚有出头之日,本王又怎能甘心如此碌碌终生?”
顾惜朝走回留白轩的时候天已全黑。
温有芽正手足无措地站在院中脸色苍白如纸。
他听见脚步一抬头见到见顾惜朝忙快步跑来,刚到跟前,突然道:“呀!公子,你的嘴唇怎么在流血。”
顾惜朝愣了片刻,脸色略有些变,抬手擦去了唇上的鲜血。
温有芽看见他露出手腕上浮起的紫红色淤痕,眼神闪烁片刻,终究没有再问,而是连忙道:“公子累了吧,回房内休息一下,饿不饿,我去厨房为公子找些吃的?”
顾惜朝摇摇头回了屋。
温有芽快步跟进来,关死了门,急忙对顾惜朝道:“公子,戚楼主他们要杀你!现在偏门当值的是我们汾水营中的兄弟,我都跟他们打好商量了,我们快走吧!”
顾惜朝听罢淡淡垂眼缓缓摇头道:“不可能。”说着叹气道:“至少不是现在。你去吧,我打算休息了。”
他话音刚落,却见一人急掠入屋内,捞起桌上的剑递给他,直直看着他道:“快走吧。他说的是真的。”
顾惜朝亦直直看着来人,一时并未接剑。
孙青霞见顾惜朝的面色瞬间发青,青中带白,白中带红,叹道:“若我不是亲耳听到,我也不会信的。”
顾惜朝听罢眼波微敛,忽而冷冷一笑,抬手接过琴转头快步出了屋,孙青霞温有芽紧随其后。
三人自偏门出了风雨楼行至蓝衫街口,顾惜朝忽而停下。
温有芽一跺足道:“公子,你为什么不走了,晚了可就来不及了!我们快去六扇门找铁二爷,他才能护住你!”
顾惜朝冷笑道:“我今日领了旨意,已是朝廷命官。可我这一去六扇门,只怕隔日不是去上朝而是直接去了无情大捕头的审讯室。”
孙青霞转头看了他一眼道:“莫非你真的打算夜投神通侯府?那你还回风雨楼干嘛?”
顾惜朝淡淡道:“我为何要去神通侯府,我有自己的府邸。”
孙青霞忽然提剑而起与一柄薄刀相碰,两人看清对方后纷纷退开几步。
孙青霞道:“这天下见过杨总管的‘袖中刀’的人可真没几个。”
杨无邪道:“因为我很少杀人,杀人也从不用刀。”
顾惜朝笑道:“难道顾某要做军师刀下第一人?”
杨无邪摇摇头道:“顾公子,我甚少佩服人。不过我的确是佩服你的。我并不想杀你。”
顾惜朝叹道:“可惜,佩服不是信服,不想杀不是不该杀。”
杨无邪躬身一拜道:“大敌当前,贼子恶谋。为武林安宁,江山稳固。请公子上路。公子无负风雨楼,风雨楼负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