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知道答案,又怕知道答案,最后觉得其实根本没必要知道答案。
他捧住他的脸一下一下亲吻,一直到他彻底睡着。
他还记得他在晨光之中的睡颜,清澈干净没有任何防备。他脖子上的皮肤白的几乎透明,遮挡不住青色的细小的血管。他想如果他这个时候伸出手,就不用再担心他的背叛,不用再担心他的欺骗,不用再担心他的痛楚与死亡。他曾经在梦中杀死过他无数次,也曾经在梦中被他杀死过无数次。
但无论哪一种,结果都是他猛然惊醒,并且庆幸那只是一个梦。
他静静地看着他,突然想到了远远离开这些担心与恐惧的源头最好的办法,那个想法让他释然而兴奋。
走,现在就走。
那个想法来的太突然,突然到他忘记考虑许多事情。
戚少商站在雨中看了一会,转身慢慢向着风雨楼走去。
他记得顾惜朝那个轻轻的笑。
笑完后他说:“昔日你与息红泪已有婚约盟誓,但一个连云寨你尚且不能舍弃,何况偌大的京师武林以及你对王小石的承诺呢?”
“不必说你去找回王小石就走。即便有那么一天我也是不想走的。”
他说着起身,坚定而自然地披上挂在窗边一架上的布衣,遮住身上的点点痕迹。
“此生已经负尽天下,断然不能再负己。”他的神情冷淡而倨傲,他的文韬武略,运筹帷幄,即便生长于最不堪的淤泥之中,为的也是一朝得志成龙,驰骋沙场,纵横天下。他说话的时候已经一扫经年的羸弱与抑郁,又变回了那个心比天高傲骨铮铮的书生。他言辞与神情的冷漠在他们之间划出淋漓的沟壑,夜里靠在他胸口低声说话的人好像只是一个从未存在过的影子。
那一刻,在他感到失落之前,他先感到了愧疚。
他想起了一个人,一个明明美若彩虹的女子,却险些为他燃尽了所有美好的女子。
他想,他此生最后悔的事情大概是在她离开时不应该忍不住上前吻她,而后却把她留在原地看着自己离开。
他从未如此深刻地理解过她的感受与她的痛楚。
他一人自风雨中走着,白衣苍寒?2" [戚顾古代]成痴0 ">首页 14 页, H羟嗨?br /> 唇紧闭,眼低垂。
身旁一人通身的灰衣,人也似乎是灰的。
那人自他身旁擦身而过,闷头走出几丈开外方才回头瞧了他一眼,又匆匆相背而去。
一直走到城北,叩响了一扇朱漆的门。
“我叫于宿,是孙总管派来的。”
“我要找方小候爷。”
此时,方应正看接过纸筏,对身边坐着的人道:“你在风雨楼内到底放了多少只麻雀?”
那人笑道:“有人的地方就有麻雀,没人的地方也有麻雀。”
方应看忍不住点头道:“高老板果然有些办法。”
高小狗颔首,“吃这一碗饭,我不像我那叔叔有办法,能养人,能杀人。我只能养鸟。”
方应看叹息道:“可惜养人的还不是被人杀。”
高小狗恭敬道:“养鸟的自然有办法不被鸟抓。”
方应看又瞧了一眼这个眉眼平平无华的男子,宽额头,平眉毛,方脸,这样的模样做个杂货店老板实在很合适。可是他头上的方巾,手上的扳指,领口的皱褶里都至少有三种能置人于死地的东西。一个杂货店老板并不需要这些。
可是他的另外两个身份很需要这些。
其一是名满西北的杀手集团领袖高鸡血的侄儿。
其二是开封民间暗哨情报网络的经营者。
风雨楼,六分半堂与昔日的迷天盟无不有自己的情报网,可是情报,人人都需要,情报的生意永远不缺顾客。
大大小小的组织,独身在这开封闯荡的人,谁不要情报。可并非所有人,所有组织都能拉起自己的网,那么,他们只能买。
向谁买,谁能卖?
并没有人清楚高小狗到底有多少线人,高小狗的线人到底分布在哪些地方,而其他人除了知道他的线人都叫“麻雀”以外一无所知。
这开封之内的一切秘密都可以明码标价地在他这里买到,他是个生意人。
生意人从不拒绝长期客户。
尤其当这个客户是赫赫有名的“财神爷”的时候。
方应看看完纸筏浮起一丝冷冷的狠狠的笑。
“偌大的开封城,倒是还真有一人解我心意,难得,难得。”他的声音如同从牙缝中挤出来的一般。
高小狗在他的这个笑容里一下窜到了他身边。
只见方应看拿起纸筏丢入油灯之中,他的好看的脸在忽明忽暗的火光中微微扭曲。
“若是顾惜朝不能为我所用,还是让他尽快死了吧。”
高小狗连忙鞠躬道:“侯爷放心,侯爷说的鸟儿,我都放出去了。”
高小狗刚说完,忽而来人匆匆进屋禀报几句。
方应看坐下,面色刹那平静斯文如常,挥手道:“带他进来。”
进来的那人很灰,整个人如同蒙着一层土一般黯淡。
方应看依然含笑道:找我有什么事?”
于宿恭敬道:“有事奉告。”
方应看对他也很客气:“是蔡太师座下的孙总管差你来的吗?尽说无碍。”
于宿道:“孙总管差遣在下来告之侯爷,他今日在开封府偶遇两个人,其中一个是蜀中唐能。”
方应看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于宿。
他听说过唐能,在蜀中唐门新一代的高手中唐能名声正劲。
虽然他年纪很轻,但是出手狠毒、知道的事很多,骗人的方法更是老练,层出不穷。
而唐门雄踞蜀中,向来不爱参合京都之事。
因此,方应看好奇道:“哦?那另一人是谁?”
方应看继续盯着于宿,目光从头扫到脚,停留在他垂下的双手上。
于宿不禁有些紧张地将手背到了身后,头却抬了起来,直勾勾地盯着方应看道:“另一人已经被他控制住了。那人就是——”
高小狗的眼睛在他拖长的尾音中闪了闪。
“王小石。”
方应看闻言似乎愣住了,还似乎有些吃惊。
于宿接着道:“那王小石似乎已经被唐能制住了。孙总管托我问问侯爷有没有兴致好好追查一番。”
方应看一脸惊喜,张大了眼睛,含笑开口道:“没有。”
于宿听完以后,整个人似乎又灰了几分,连声音都变得更灰,有气无力道:“孙总管对侯爷的高尚情操一向是十分仰慕的。”
方应看依然笑着,同时如同听错一般,下意识地重复了一遍,“情操?”
于宿叹息道:“若是方小侯爷对这件事实在不能上心,那么孙总管一定会亲自追查的。”
方应看点点头,很有礼貌很有耐性还有些抱歉地说:“那么就有劳孙总管了。我义父不日就来了,我同他多年未见,理应同享天伦之乐,对这些事,实在无心掺和。”
于宿走的时候整个人又灰了几分,仿佛下一刻就会化成灰飘走。
高小狗见他出了门,开口道:“他根本就不是什么于宿,不知侯爷注意到他的手了吗?”
方应看哂笑一声,“他就是唐能。”
蜀中唐门能驭天下奇毒,门中弟子自幼洗练,百毒不侵。
所以他们的手格外光滑。因为手上的每一个毛孔都是紧闭的。以抗拒毒物的侵蚀。
此外,唐门暗器世无其二,要成为一个善用暗器的人,必须经过成千上万次磨砺。
唐门暗器通常以指发力,所以一个唐门好手的中指与食指指尖必定结着老茧。
而以上两点,他们都在来人的手上看的真真切切。
高小狗摸摸下巴,露出生意人特有的困惑,“奇了怪了,但凡稍微有见识的人都知道北人正磨刀中原。蜀中多好的地方,谁不巴望着去。这唐能不好生在蜀中待着,跑这儿来干嘛。”
方应看道:“年轻人嘛,壮志凌云,就爱不走寻常路。”
虽然方应看也很年轻,他甚至并不比唐能大。但是他说话的时候仿佛在谈论一个幼童。
他的面容俊俏而风流,但他的目光阴沉而贪婪。
高小狗想,人总觉得一个外表优美好看的人通常都会有高尚的情操,他们的野心和欲望都是美的。而当好看的人拥有可怕的城府和惊人的贪欲的时候,其结果往往会更加可怕。只是因为大多数人都非常难把这些猥琐下流的事情和外表光鲜的人联系起来。
他走了片刻神,只听方应看继续道:“我看,这唐能上京,只怕是来谈一桩大买卖的。”
高小狗突然眼中放出奇异的光彩,“王小石就是他的货物?侯爷为何不要呢?”
方应看淡淡道:“没必要。王小石固然奇货可居,可是我用不着,便是用不着。他假装成孙收皮的人,一来不知我态度,不敢以真面目示我,二来则是要提点我我,若我不要王小石,孙收皮可不会不要。可是他当这生意这么好做?”
说着冷笑一声道:“王小石已经到了京城的消息已经传得满城风雨。戚少商他们这种人平日里最爱用他的侠义与手足之情自我标榜,断然不会坐视不理。而今,王小石给谁都是一块烫手的山芋。更有趣的是,戚少商不是一直以代楼主自居吗?为什么不做个顺水人情把这块山芋送给我们戚大楼主呢?”
高小狗急忙谄媚地笑道:“对,让唐能去找孙收皮。叫他们跟戚少商斗个你死我活才痛快!侯爷妙算。”
方应看的脸上又浮起了那种无辜的,惹人怜爱的笑意,他薄削的嘴唇中似乎是无意识一般地呢喃着。
“情操?”
“我他妈就是有情才操!”
第42章 信义
胜玉强一笑,他那方大的脸上那道疤痕就好像在跳着舞一般,“大磨剑,神仙刀,乌日神枪,朝天一棍,血河神剑。”
唐非鱼黑衣劲装眉间绽放着难以抑制的欣喜,“鹤顶红,红毛丹,闻香下马,五里雾。”
任劳初显老态的脸上每一存皮肤的褶子里都闪着光一般,“第一招虚杀,第二招实杀,第三招绝杀。”
任怨斯文秀气且白嫩如女的脸上神色平静,每一次生剥人皮之前的那种平静,“恐高的人和悬崖绝壁。”
雷媚巧笑着,她一身柔紫淡翠,朱钗轻点,面容娇憨之间流露着处子的稚态与芬芳,“亡妻的音容与痴情的人。”
米苍穹又咬下一颗花生细细地嚼着,细细地品着,他结着老人斑的脖子微微梗动了一下,“我看,万事俱备。”
他们都看着方应看。
方应看却看着窝在角落不说话的那人,“还差一件。”
他说的严肃而郑重,让在场的所有人都有些紧张,细细地思量起还差了些什么。
方应看却温和地笑道:“这么完美的计划,怎么能不写一份给顾公子欣赏呢?顺便问问他和我想的是不是一样?他想的更周全,还是我想的更周全?”
高小狗很懂事地点头道:“明晚侯爷成事之时,也是顾公子拜读侯爷妙计之时。”
方应看抬起一根手指似乎正准备提醒他什么。
高小狗忙接道:“当然,戚楼主和杨总管在顾公子之后也可以好生欣赏一番。”
方应看这才放心而满意地笑了,他的笑有神奇的感染力,带着一屋子人都笑了。
这一屋宗室弟子、侯爷太监、亡命之徒、武林高手,俱在一起以酣畅的笑声结缔着他们杀父弑师的谋害巨侠的大计。
明晚月冷风急杀人夜。
京师血腥风暴应由此而始。
夜已深。
烛影摇。
温有芽放下卷宗看着仍然在翻书的顾惜朝。
他的剪影投在身后的墙上,如他的人一般带着一点点清孤,一点点倨傲,一点点疏离。
温有芽看了一眼,就咽下了要说的话,继续低头看书。
“你要是困了,就去休息吧。”
温有芽摇头道:“公子尚且不休息,有芽岂能偷懒。”
顾惜朝笑道:“无碍。我只是心里有事睡不着。”
温有芽看看窗外,黄楼上依然灯火通明,不由得问道:“楼主和杨军师谈事情谈了一天了,竟然现在还没说完,公子的心事和这有关?”
顾惜朝放下书,看着窗外道:“他们的确有很多事要谈。王小石似乎受人胁迫,受何人胁迫,为了什么,救不救,如何救,救了以后呢?”
温有芽问:“那公子怎么看?”
顾惜朝淡淡道:“我看未必救得了。救得了,未必需要他们怎么办。王小石不是傻子,他自然知道他现在留在开封对戚少商会有什么影响。”
温有芽挠头道:“说的也是。这么说,公子并不担心这件事?”
顾惜朝叹气道:“是啊,若只是这件事,他们又怎么会说这么久。只怕是我的事。”
温有芽皱眉道:“公子的事?”
顾惜朝微微挑眉笑了笑,他笑的时候似乎有点恍惚,又有点恶劣。
“无非杀不杀,留不留,用不用。”
温有芽闻一震,忙道:“公子立下赫赫功劳,怎么会……”
顾惜朝抬手道:“别多想,也不必多说。你去休息吧。”
温有芽却越发着急,“可是……”
顾惜朝起身道:“你去吧。我也该就寝了。”
温有芽迟疑片刻只得领命退下。
温有芽刚走,顾惜朝转身看见窗棱上架着一张薄薄的纸笺。
他脸色微变,上前拿起纸笺探身出窗,夜色寂寥,空无一人。
他心头突然升起一阵寒意。
谁的轻功可以突破风雨楼的层层防备,在他完全不曾觉察的情况下在窗口留下这张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