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想起来就有些气不过:“一个人生了毒疮她却拒绝医治只因是秦国人。”
气呼呼的样子让这里不算秦国人的秦国人也有了些许笑意。
“虽说医者仁心,要一视同仁,只是将病人视作病人,但谁能做到啊?要是秦国人和匈奴人我肯定救秦国人,十恶不赦之人和忠勇之辈我也肯定是救后者,但看着她说什么不救秦国人就很气啊,那个来求她治病的秦人清清白白的商人,瞧了许多医者才求到医仙头上。”悟元继续道:“其实她也想救,我看出来了,她是很好的医生,但是就因为那什么三不救原则,原则……有的人重视原则,我也不说什么,但是我也就没了和端木蓉交流的想法,至于墨家农家儒家……反正都跟我没关系,我是医者我要做的就是好好治病救人,旁的,跟我没啥关系,我不想掺合进浑水中。”
她满月就被师傅所救,从小学习医术,师傅是隐世高人连带着她也跟着隐世,虽然不曾外出但不代表对外界一无所知。
农家、墨家、儒家、兵家、法家……诸方势力紧密交织成一张网罗了天下的网。
制衡而对立,牵一发而动全身。
太复杂奇诡,她脑子不怎么好使便干脆拒绝成为其中的丝线吧。
而掌握这张网的是站在天下最顶端的人,这张网的起和终都握在他手中。
——不可能再出现这样的人。
她师傅曾这么说过,也就再一次想到了他师傅说到帝王时的表情以及一声长叹:“可惜……”
可惜什么?
她有很多次想问却又没敢出口。
☆、气之聚散
这间木屋隐于深山,处于幽谷。
悟元从小就在这里,春来秋去,四季变换,她看过春时冰雪消融,院中的桃花灼灼开了一树,夏季漫山遍野的野花烂漫,看过秋风萧瑟,金黄的落叶绵延铺展,看过大雪纷扬,染白了群山。
随着年纪,她隐隐明白了一些事,比如她的师父。
与其说心甘情愿隐居于此,不如说是因为某种原因……藏身于此。
她有次问了,师父神色是她不明白的复杂,许久轻轻叹了一声,“因为为师错了一件事。”
错了什么事?只要解决不就好了吗?又为什么藏在这里呢?
师父笑着揉揉她的脑袋:“你不懂,有的错一辈子都更正不了。”
她不知道师父错了什么,以至于在深谷中藏了后半生,似乎他唯一要做的就是培养出一个好学生。
悟元心神一恍,从回忆转到眼前,面前的赵先生斜倚着身后的软榻:“知人者智,知己者明。”
执杯的手指修长干净,骨节分明的漂亮,长发就披在深色大氅之上,就着月光灯火有种不真实的光华。
她眨了眨眼,有点看的呆了,其实她见过的相貌不凡的男子多了去了,墨家的高渐离、儒家的张良伏念颜路、还有那位白凤、墨鸦……气质更是不凡出众。
但这位赵先生,就像是站在山巅最高处的人,第一眼看到的只能是他。
漫卷起伏的流云、飘然而来的长风甚至是日月星辰都要沦为陪衬,低到无人注意。
看这气度、再看周围侍卫,姑娘问了一个挺真心的问题:“赵先生你是不是在朝为官?”
她这个问题一出口几个人的表情都有了一瞬间的古怪:是不是在朝为官?这问题让人无言以对。
嬴政手微微一顿,微微颔首道:“以前在朝。”
——只是以另一种身份在朝。
难怪,这样的气度,必然是权掌一方的人物。
姑娘就一脸理所当然的点头,说起来不知对方是何官职,目光有些飘忽,既然在朝那想必见过那位始皇帝吧?
她有种怀疑,她师傅曾为帝国行事,也许还见过当年还不是始皇帝的嬴政,若非如此又怎么每每提到始皇帝师父的表情都很复杂?
——可惜……
所有的欲言又止后是什么?
可惜她一直没机会看到那位已经成为传说的始皇陛下,想象中是什么样子呢?
大概身材高大,仪表堂堂,扶苏公子已有二十,想来始皇帝应该有白发了吧?还可能蓄着胡须,这才符合一个中年人的形象。
果然很好奇啊,她听过太多有关他的说法了,但是不得不说他的确是最有魄力的统治者,思来想去往后似乎也不可能有帝王与他并肩。
原本是挺想问赵先生有关那位帝王的模样,但想想又觉得没有必要,还不如保留着一份期待。
算了算时辰,已很晚了,于是站起了身笑吟吟道:“我还有些事便先走了,先生……”她顿了顿,叹了一声:“既然曾入朝为官,情报网应该不会差了,有关蚀阴我有些想法,先生找齐了这些大概可以一试。”
韩非几乎是立刻拱手道:“还望阁下不吝指教。”
放低了姿态,悟元立刻摆手道:“古籍没有记载,我这也是根据蚀阴的特性一试,具体成不成……我自己没有几分把握,先生确定要试?”蚀阴之毒是从上古巫医得来,她师父曾细细告诉她巫医之术,但毕竟稀奇,她还是第一次破解巫毒,尤其是巫毒之最。
成不成不敢确认,还是说在前头免得不成迁怒到她身上……额,虽然如果别人真想迁怒到她身上她也没办法。
要不要一试?其实用不着思考,不成不过仍是如此。
“但说无妨。”
悟元也就松了口气,她性格倒是真的干脆,多提这一句也只是顺便,既然对方这么说了,她也就直接说了:“第一,我要九九赤阳针,这一样取自五十年刺猬头顶的白色毫针,分别取以九只,蚀阴起源于巫,不管是巫还是我们现在所有的认知都是九为阳极,这九九赤阳针用来盛阳,但你们记得取仙人衣时不可害了它的性命。”
说到第一个紫女双眉微微蹙起:“五十年?”
悟元点了点头,有点纠结:“本来我还想说百年,但是百年更是难寻,所以才改成五十年,你们若能寻到百年刺猬那更好不过了。”
紫女顿时无言,与此同时也更忧心接下来的药材,这第一个已是难得,接下来的又会是什么?
“第二,我要百魂丹,先贤有言何为气:气之生,气之聚也。聚则为生,散则为死,百魂丹取自山脉之间,聚草木山川之灵,取之补气。”
“第三……”
悟元语声一顿,转了话:“你们若能找到这两个,再说第三好了。”然后就是不自觉的皱眉,喃喃自语道:“算了算了,找到前两个也没啥用啊,因为第三你们肯定得不到,唉……我说的方子全然行不通……也不是,最起码找到前两个我应该有把握压制蚀阴,少两年……”
先前的诊断她并没有说完,这位先生连怀疑是毒的作用都没和任何人说起,那必然不会想让别人知道蚀阴的具体表现。
——每逢月底,初始如刀剖胸膛,火烧脉络,再后则是寒冰刺骨、砭骨之痛。
不管什么时候,忍耐的人最令人觉得敬佩。
她在冷静的时候还算冷静,但只要情绪上来,那基本全然凭自己的心情了:“要不你们先找到前两个,暂时先治疗下,后面反正你们也找不到。”
话音未落几乎是立刻捂住了额头,干笑道:“我……”她说的本来就是实话,也没道理否认:“就当我没说,你们别放弃,也许到后面有了更好的呢。”
——虽然不太可能。
像是已经看穿了她的真实想法,赵先生反而翘了翘嘴角,“最后一种倒不如直接说了,若要取传说神话中的东西我却是可以考虑直接放弃了。”
眉宇之间突然多了轻漫,在那一刻突然变成了高华优雅的贵族公子,轻袍缓带,神色温淡。
在某种程度让人觉得放松,悟元压低了声音,又有些觉得说不出口:“我要说出来你们会不会打死我?”毕竟曾入朝为官。
虽是第一次见面,但却大概明白一些这姑娘的性格,直接而坦然,这幅纠纠结结不敢直言的神情……
直接打消了她顾虑的还是赵先生言简意赅的不会二字。
不知道为什么,别人说的她可能会不信、会怀疑,但这个人她却没有丝毫不信怀疑,这个人说什么绝对就是什么,有种不容置疑的威慑力。
悟元又咳了一声,声音压的更低:“我要这天下至尊之人的心上血。”
……寂静,差不多是死一样的寂静。
悟元仿佛看到了侍卫们投来的如同刀剑般的目光,他们腰间的刀剑似乎更引人注目了一点。
——果然就不应该直接说,她这张破嘴呦!下次再也不这么直接了!
然而在短暂的寂静后,几个人的表情居然有着悟元不能理解的复杂,甚至可以说有些……放松了?
悟元终于忍不住问了:“先生官职是什么?难不成和始皇陛下关系十分不一般?这难道不是不可能的事吗?”
对方竟是微微一点头:“确实关系匪浅。”
在那一刻悟元是很想接着问一句:怎么就关系匪浅了?但一想这么重要的问题,涉及到始皇帝还是别问了吧,要不感觉总有一天她会死在问题上。
她和赵遂的仇怨差不多就是这么来的。
虽然控制着自己不去问,但忍不住想入非非,看这位这么年轻,莫非……咳咳,大概是亲人之类的?
内心思考了一遍,嘴上却尽责解答:“生为阳,死为阴,蚀阴来自于极阴,而帝王天命所至为至阳,帝王命格可以九为数,九为阳极,命格至阳,心主血,虽有气为阳、血为阴的说法,但同时也有阴极而阳,在典籍包括我师父的治疗中都有以人肉或人骨或人身体的其他部分为引的治疗手段。”
这些年他医书看了不少,自然看到过有关的记载,以人为药后世也有不少相关的记载。
那部名为本草纲目的医书其中一部正为人部。
三十五味药材正来自于人身。
医道之玄妙,非常人所能理解。
“这三样只是药引,其他药有的我这里有,有的还需要你们自己去找,我把药材写下,你们按着这些去找就好。”
药材中除了药引难得,其他的她手中都有,但为了让人更安心还是让先生的下属寻找吧。
☆、桑海之城
她已说了他们所在意、所切实需要的,至于其他那就要看对方的实力和运气了。
——三个月后我会去往桑海,你们若是找全了可以来桑海联系我。
有的事还没有解决,有恩报恩有仇报仇,她可不是这么大度的人。
蒙恬,或者应该说除了韩非紫女,其他人是不太愿意陛下舟车劳顿去往桑海,若是静养宫中一样,去往桑海这一路会有什么危险尚未可知。
陛下的身体状况更令人忧心。
但此时此刻,却突然觉得去桑海的选择有多正确,若非如此又怎么明白脏腑之疾是巫毒所致。
中毒……
陛下的身体在数十年前就有了这样的症状,或者应该说成王之后。
从嬴政回到秦国就效忠于他的蒙恬目光一闪,那时候帝国形式诡谲,又会是谁?
但有的事连问都不能问。
现在他们应该做的是找齐药材。
有的事不管历经多少世始终心中耿耿,他生于赵国,那时他父亲还是赵国的质子,他则为质子之子,质子地位之卑贱若非亲身经历决难想象。
等同于最低贱的奴隶,质子之子更是人人可以轻视羞辱的对象,其中如何也无需再提。
但正是因为曾为卑贱,方明白身处底层的人又会有多辛苦。
为王若只是为了自己的私欲,怀中温香软玉,耳畔靡靡之音,那么又何必为王?意义何在?
刻进骨子里的除了雄心霸业,也有着这么多年,来自父母的轻视厌恶。
从一开始父亲就摆明了态度:他是秦国的继承人。
但是只是秦国的继承人——他并不喜欢他。
赵姬……在回到秦国之前两人之间也算相处融洽,直到秦国之后,就像是冥冥之中的定数。
——回秦之后母子之间的渐行渐远直至另一个“嫪毐”的出现真正使母子反目成仇。
前世,他曾在盛怒之下亲手摔死那两个孩子,赵姬瘫倒在地上咬着牙,满目恨意:“他们毕竟算是你的弟弟。”
他站在那里目光淡淡转过地上的血色,微微笑了,一双眼睛冷酷的让人发抖。
后来令谕全国:生擒嫪毐者赐钱百万,杀死嫪毐者赐钱五十万。对嫪毐施行车裂,灭其三族,杀了嫪毐之乱中所有的参与、知情者,包括知情的侍女护卫以及以死劝谏的大臣。
那几乎是他唯一一次只凭着情绪行事。
这一次,仍是如此,无关紧要的人可以放过,只有这个“嫪毐”,他要赵姬亲眼看着对方被车裂,你要记得这份怨恨,然后好好在棫阳宫终老。有人上书说他此举太过狠辣,不孝不仁。
蒙恬、蒙氏一族、章邯他们始终效忠于他,无论他是何决策,真正维护着他及整个帝国。
因为医家少女的诊断,想到了这些,他慢条斯理理了理衣袖,看过章邯、蒙恬以及站在不远的隐秘卫。
大概是章邯教导有方,这些人倒是十分忠君爱国,至于名字,同路了数日便记得了,似乎是叫凌九宸、浅时、流光、明九溪、龙翔、君子诺、玉辞以及令羽。
突然想到了一个问题,章邯是根据什么为隐秘卫取名的?仿佛随便几个字组合到一起就成了名字。
注意到帝王目光的隐秘卫们:……该、该用什么样的表情?
过山见水,数日后到了桑海。
桑海最有名的当属儒家圣地——小圣贤庄以及那间有间客栈,传名于天下。
大概是因为儒家圣地小圣贤庄在此,教化有方,放眼望去人人言行有礼,得体大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