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安静……一时间没人说话。他们心里都多少知道,这位比他们所有人都年纪小的小少主,却是扛起最多的。有几个人露出悲戚的神情,“那你呢?”
“我……我再等等。”他垂下头,心里却遥望着某个远方。
“谢了,替我背了黑锅。”人散了,唐遗冲他感谢道。
“没什么,以后大家还要靠你安置,你不能失了信。”他淡淡笑过。转身掏出袖里的那张纸条,又确认了一遍名单上的人,上面是叶桁最后的合伙人。最后三天,他要一个一个收割掉他们的项上人头。
三天转瞬即逝,大家都在做着最后的战前准备,暗器重新装填,机弩试了一遍又一遍。等了二十多年,终于等来了云开月现的这天。这一战,或是报仇雪耻,或是功败垂成,总之赌上的,是只有一条的命。
楚泽漆手里拍着一打烫金的英雄帖,整整十张,挨个发下去,发到最后,少了一张。
唐拾没领到,气鼓鼓的想再酸他一顿,忽话又软了下来,再次哀求道:“你就给我一张吧,我下毒厉害的很,我不用一兵一卒,就能帮你们牵制住很多人。”
唐遗拿帖子拍了下他的头,“在家等着。那袋钱你可别私吞了。”
唐拾不服气道:“老子的毒天下无匹,谁稀罕那几个臭钱!师兄,你给我搞一张嘛。”
唐遗打了个哆嗦,撒娇也没用。眼神暗示了下他身后的人,没等他转头,一双手就从后面捂住他的鼻子,再放手人已经昏迷过去。妥善安置好他,一行人换了便装从四面八方向叶家山庄出发。
屋里空了后,他从地上猛地弹起来,偷偷摸摸着跟了上去。“你的毒也很一般嘛。”
此时的叶家山庄场景盛况空前。偌大无比的园子,尽是五湖四海应邀而来的武林侠士。叶桁更是容光焕发,喜上眉梢。因为今天是叶家少庄主继位之日,特选良辰吉日,广邀天下侠士一同庆贺。
一间不起眼的偏房里,有个人被布蒙着眼,手脚被牢牢困住。他咬着牙,在耐心的等,等叶桁亲自把他送上祭剑台,祭剑。叶家书房里翻出的黑皮书,那些被划掉的名字,正是以往的祭剑人,全部姓叶,可想而知叶桁当年收养他的目的是什么。
门外响起开锁声,继而门被推开,叶桁走进来。站至床前看了一会儿,床上人动了动,仰起脸似在隔着黑布看他。叶桁心中一阵悲怆,虽是从小就抱有目的的培养,可养了二十多年,就算养只猫狗也有感情。如今亲自把儿子送上死路,除了不舍更多的是无可奈何。
“溪儿……”叶桁沙哑唤了一声。
“爹……”叶明溪低声叫。蒙眼的黑布洇开两块深色的痕迹。没想到做出这种天怒人怨的事,自己的儿子还肯认自己,叶桁忍不住跪坐下来抚摸他的发。
“……你是不是很恨我?”
叶明溪哽咽:“孩儿其实早就知道……您对我有救命之恩,孩儿理当报答您,能为祭剑而死,我无怨无悔。”
话一出叶桁更感愧疚,眼眶也跟着湿润,更觉得自己对不起这个懂事孝顺的孩子。从他当上叶家庄主那天,他就在等着今天,惶惶不安活了这么些年。当年他还是叶家大少爷的时候,祭剑那天亲眼见自己的兄弟往火坑里跳。那人一声不吭地走进去,瞬间被熔浆吞没,空气中充斥的人肉烫焦的糊味,令他做了十几年的噩梦。
“为父无能……不敢打破祖上的规矩。我时常会想起你叶伯伯,他走时那无畏的回头,我想了快三十年……今后除了你叶伯伯,还有你。我看这双重的煎熬何时才能折腾死我这糟老头子。”叶桁老泪纵横的道。
叶明溪也差点被他说动了心,越说越感觉心中有愧。他看不出这真是叶桁倾吐衷肠还是逢场作戏,但不论哪一种,定不会放了他就是。
“明悠哥哥!你今天真好看!”秦芸洛今天早早就跑来山庄给他庆贺,一早上都围着他打转。今天的明悠哥哥跟以前大不相同,敛了吊儿郎当的风流气息,多了几分谦谦的君子气质,看得她喜欢的移不开眼。
叶明悠淡定的站起身。身姿颀长,一袭明黄的衣裳垂到脚面,前后金丝绣的流云纹在日光下若隐若现,领口裹了白狐绒,头发半束,青丝如瀑。明亮的桃花眼冲她眨了眨,露出坏笑,翩翩君子瞬间破了功,逗得秦芸洛咯咯直笑。
外面响起三声悠悠钟鸣,叶明悠牵住秦芸洛的手,去往祭剑台。他们是绕着走的,一路上都没有人,但是却感觉一直有双眼睛盯着他们,而且找不到方向。
叶明悠牵过秦芸洛,站住。秦芸洛疑惑不解的看着他拔掉自己头上的碧玉发簪,突然以迅雷之势甩手而出,翠生的簪子撞上山石,瞬间碎成两半。眼睛也随之消失了。
“你……”秦芸洛睁大眼睛瞪着他,像说你干嘛动我的簪子。叶明悠捧着她的脸亲了口额头,“再给你买一支就是了。”
“不!我要十支!”秦芸洛牵着他的手边晃边撒娇道。
“一百支。”叶明悠宠溺笑。
“你说的!不许反悔。”
“不反悔。”
……
两人牵在一起的身影渐渐走远。假山后躲着的人默默盯着地上一半玉簪,有些愣神……
三声钟鸣,祭祀大典已然开始。
第24章 第二十四章
祭剑台下,各武林人士已先后落座,叶明悠才带着秦芸洛缓缓而来。一出场众人眼睛皆是一亮,金童玉女,天作之合!
叶明悠一揖手给众人回了个礼,扫视了一眼四周,疑惑。大哥怎么不在?
叶桁坐在高座之上咳嗽了声,催促他快上祭剑台。
祭剑台,一个圆形的高台中间是滚滚的熔浆,延伸出三条凹槽,交叉在一起,汇成一个阴阳鱼。
叶明悠走上台,炽热的温度烤的浑身发烫,手里的剑发出几声低鸣,金光忽强忽弱。手运气,剑光四照,数片金叶盘旋在他左右,将炙热隔离在外。
祭剑台下一片唏嘘,目不转晴望着这神奇的一幕。只见他提剑缓步走进阴阳鱼,对准一个凹槽,半跪在地,双手提剑迅速将剑插入孔洞之中。剑剧烈颤抖,长鸣一声,不需借气便同日光般光芒四射,迸发出强烈的暖意,使人如沐春光。祭剑池是取融天岭火焰石作熔浆,火种绵延数百年不灭。千叶长生在这种环境下亦可保持原貌,足见造剑者之神力。
叶桁走上去,在剑的加持下,祭剑台上温度并不高。他躬身行一大礼,抱拳对台下江湖道:“叶家基业,已有两百余年。得此盛荣,全仰仗各位武林豪杰。而国不可一日无君,家亦不可无主,老夫年事已高,承先人遗训,知命之年,当另择贤能。嫡子朔荣,天资聪颖,天赋异禀,堪当此任。故立其为叶家第四代门主,望其踵事增华,不负众望。谨于今时广告天下各路英雄,江湖同庆。”
台下响起叫好声,叶明悠依旧礼貌回礼,心里却不是滋味。大哥是不是故意躲起来了?他叫来一旁的小厮,耳语了几句,小厮眼珠一转立即跑开了。
叶桁不悦的瞪他一眼,挥挥手。众人在他的手势下目瞪口呆的看着一个被蒙着眼睛五花大绑的男子被押上祭剑台。一时间窃窃私语,纷纷猜测此人的身份。有阅历的大侠则若无其事,习以为常。
“叶家世代规矩,新任庄主继位之日必寻一剑客自愿以身殉剑,以保剑魂不灭。今有一无私大侠舍己为义,甘愿助叶家成此大业,老夫感激不尽,定为其树大义碑,流芳百世!”话毕,脚下突然一动,温度陡然高升。叶桁一惊急忙后退,抬手运气护住周围。只见长生剑已自凹槽出,被叶明悠拔起来扔到了地上,险险掉进祭剑池。
“爹……你这是作何?”叶明悠剑眉紧蹙,怒视着他道。
“悠儿,别胡闹。”叶桁青着脸好言相劝道。 “拿起剑来。”
叶明悠步步紧逼,怎么会听他的话,“您怎么从来没告诉我要拿活人祭剑?您当真以为我看不出他是谁?”
突然演的这一出也是叶桁意料之中,只不过当年的他却没勇气与父亲抗衡。他了解叶明悠的性子,自然也想好了应对的办法,软的不行就来硬的。没有了长生剑的加持,周围的温度常人难以承受。树上的枯叶子落到这儿,边蜷缩边打卷儿嗞啦一声冒起了白烟,燃烧着化成灰。
被绑的人像个傀儡,任人摆布听之任之。叶桁的功力只够罩住一小块地方,他故意退开将绑的人暴露在外,叶明悠果真急忙踏步上前,运气罩住他,帮他解绳索。
台下秦芸洛好像认出了什么,扑到台前哭声叫了一句:“叶大哥!”别人不知道她在叫谁,台上的叶明溪却暗自笑了。
周围温度低下来,叶桁已趁机将千叶长生恢复原位,刚才就是故意引他离开阴阳鱼。
叶明悠暗骂自己的失误,没有千叶长生,就不可能完成祭剑。他伸手把叶明溪往外一推,抢步要去夺剑,叶桁哪能让他得逞,抬臂一挡,稍加施力便将他震退几步。台下有人蠢蠢欲动,想上去施展一番,却被旁边的人拉住道,别人的家事你凑什么热闹。
叶桁站在剑前,不怒自威,魁梧的身躯恰有一夫当关的气势,嗤之以鼻道:“活人祭剑自古就是规矩,没人可以打破,就算有也不能是你。”语气隐隐带着警告。
叶明悠要是能听话就不是叶明悠了,不废了这惨无人道的规矩才是他最大的失败。他凑近叶桁身边,低声道:“爹……您若再阻止我,我就把布摘下来,让所有人都看看。”
叶桁被这话彻底激怒,一掌送上他肩头勃然大怒道:“朔荣!你这是大逆不道!你被那姓楚的迷惑了是不是!”
硬生生接住这一掌,人有点吃不消。又听他提起姓楚的,心中一阵绞痛,当下也发狠道:“既然您说我逆,那我就逆给你看!”说完抬掌便向他袭去。
本来是好好来看个祭剑大会的,没成想变成了父子大战,下面人都乐不开支的瞧着好戏,甚至有人开始赌谁会赢。
“这还用说!肯定是他老子赢!儿子打老子,赢了也要被打成孙子!”有混进来的宵小之徒哈哈大笑道。笑着笑着突然开始哭,哭完了又大笑起来,又哭又笑的模样惹得旁边的人忍俊不禁。
“笑死你丫的!”角落里的人痛快的拍拍手,赶紧溜之大吉。
这时人群突然一片哗然,有人尖叫了声,大家纷纷梗起脖子往台上望。只见台上叶明悠刚逼近阴阳鱼,叶桁突然错身闪开,冲绑着的人而去,毫不犹豫一掌将人拍向祭剑池。叶明悠来不及拔剑急忙回身,人已经往下坠去。秦芸洛尖叫一声,叶明悠猛扑过去要抓人,手抓住了他的腰带却连同自己也跟着掉下去。
叶桁脸都吓白了,空伸出手却没那速度,眼看着两人双双掉进祭剑池,突然从天而降一根锁链,卷住往下坠的两人就捞了上来。人群又是一阵哗然,有惊无险。
叶明悠扭头想看是何方神圣,却对上一双温润清澈的眼睛,细碎的阳光落进去犹如树叶缝里透进来的光,脉脉温情。他看愣了下,心突然绞痛,再抬头时黑衣人已放开他,自山石一跃而下。疾若风雷的千机弩来势汹汹,还未落地一支毒箭已向叶桁窜去。他突然回想起这就是那晚擅闯山庄的唐门刺客,多日不见,眼神都变了。
叶桁没想到唐门刺客会挑这个时候来,刚才还沉浸在两人坠池的惊险中这时再反应就慢了些,毒箭贴着他的心脏刺进肩膀,顿时一阵剧痛,肩膀已被贯穿。
唐门刺客一出现,下面的人都躁动起来,只听不知谁喊了一声:“快救人!”瞬间七八个蒙面江湖人一窜而起,皆抽出千机弩朝台上而去。一时场面混乱不堪,分不清是救人的还是杀人的,黑衣人的服饰在人群里尤为出眼,护卫所有的矛头都指向了他。
楚泽漆手持凤尾天机左躲右闪砍来的兵刃,守卫们挡得住人却挡不住箭和暗器。叶桁双腿也受了伤,两支空心箭分别刺进左右腿,因箭心中空,血便顺着箭汩汩往外淌,他也因体力不支跪倒在地。这时又一支空心箭朝他胸口刺来,他面如死灰,抬起手中铁剑堪堪抵挡。突然一道金光划过半路截住了箭,铿锵一声火星四射,陨铁打造的箭头都崩没了尖儿。祭剑台失去了长生剑顿时像一个大蒸笼,内力浅的直接被烤得惨叫着翻进滚滚熔浆里化成灰,没人再敢近前。
楚泽漆天性体质阴寒,纵使有内力支撑也热的满头是汗,他站在祭剑台一头看着叶明悠,杀红的眼睛似乎在喊着让开。叶明悠提剑寸步不让,心脏莫名其妙砰砰直跳。
“滚开!”楚泽漆终于忍不住开口了,看着叶桁再无缚鸡之力,只想杀之后快。
他的声音略有耳熟,却不知在哪儿听过。叶明悠剑横在胸前,银杏叶翩翩萦绕着剑转,微抬下巴挑衅:“先杀了我再说。”
“……”楚泽漆瞪眼喘着粗气,半边面具在暖阳下依旧冰凉。地上散落着数根爆开毒刺的毒蒺藜,他伸手打了个响指,那些毒蒺藜竟纷纷胀大,一个接一个爆掉,爆炸带来的浓烟使人看不清视线,他趁机上前准备来个最后一击,忽然浓烟里刮起一阵漩涡,数片金色叶子围绕着漩涡将里面搅得天翻地覆,自己也感觉胳膊一疼,上面不知何时被划开了一道口子,紧接着胸口,脸上都疼起来,仿佛漩涡里藏了什么透明的刀刃。
他正要退步,脑中突然一亮,想起这个漩涡是什么东西了。那时他对付一群唐门杀手用的也是这个手段,叶家山庄的重剑,由内力聚成形自然看不见刀刃。
但是叶桁就在眼前,只差一步,就能取了他的命。而这个漩涡摆在中间不伤他也不由他靠近,令他进退两难。时间刻不容缓,如果这次后退,以后就更没机会了。他迅速凝神聚气,将内力结成的屏障护在四周,一咬牙扎进漩涡里。而事实证明他也低估了漩涡的力量,一进去就似有万千把刀片从他身上碾过,一片一片生割着肉,不深不浅,又痒又疼。还好,他想,以前那些杀手都直接被转成肉泥,最起码他还完整。
漩涡里浑杂着一缕缕血丝,剑主好像发现了不对劲,翻手收了剑势。剩余磅礴的力量没了支撑四处扫荡,还卷起祭剑池中的熔浆向半空洒去,下面早就乱成一锅粥,惨叫声此起彼伏,天空像下起了火雨。
楚泽漆内力不支倒在地上,浑身像受过千刀万剐之刑,没一处好地方。眼睛被血糊住,透过带血的缝隙他看见那人向他走来,遮住了半边日光。然后疑惑的看着他,替他挡住台下刺来的剑。
第25章 第二十五章
他错把疑惑当成不舍,不自觉向他伸出手,伸到一半手指又蜷缩回来,颓然垂下。
头顶树杈透进来斑驳的光铺在他身上,似一张裹尸体的盖席。他双目微眯,凤尾天机掉在他手边,雷势依旧,他努力的伸长指尖去够千机弩,耳边听见唐遗在喊:“快撤!”忽然一只脚踩上了凤尾天机。他手一僵,顺着目光向上,那张念念不忘的人半蹲在他眼前,墨一样的发垂在他脸上,有他枕边的味道。
他视线一下子模糊起来,泪混着血在眼眶里打转。
有只手贴上他的脸帮他拭去眼泪,在他耳边说:“我怎么看不透你的目的?”
楚泽漆不堪忍受的闭上眼,张口吐着粗气。
“你的头发都断了。”那人捞起地上一把黑色的发,放在手里端详。
活该……就算是刀剑相向你也得受着。
“你杀了那么多人,死得不冤枉吧?”
楚泽漆闭着眼睛,微微点了点头。一抹自嘲似的笑从他嘴角漾开,透着心灰。
“但是你还救我一次,我不该杀你。落进那些人手里,你定被挫骨扬灰。所以你自己动手,如何?”那人从地上随便拾起一把烫手的剑扔在他手边,一边帮他挡着飞来的刀剑,一边要他自己了结。
他颤抖的拿起剑,滚烫的剑柄瞬间给手心烫白了皮。他举剑对着阳光,心如死灰。剑身反射出刺眼的光辉,把他心也灼了个洞。他愣愣看着那束光斑,照在那人身上,云锦袍子上绣的流云都活了。慢慢上移,照到领口的白狐绒停了一下,毛绒绒的他穿着一定很暖。再往上忽然照住了他的眼睛,刹那的强光让他有短暂的眩晕。楚泽漆猛地从地上爬起来,举剑便朝叶桁刺去,袖中暗器齐发,想着和他同归于尽。
砰砰砰三声暗器皆打在剑上,一个身影挡在叶桁前挡住了他最后一剑,轻而易举将他的剑挑开,带走了叶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