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山的月亮似乎比唐家堡的要大得多,似乎也更近一些,更伸手可触一些。
他忽然想起从前在穆执看得那些话本上看到的一句话,似乎很适合形容今夜的唐翎。
黄土白骨,此生难遇。
他想,如果是唐翎的话,当真此生难遇了。
一个翻身,他下了屋顶,进了屋子。
有些事当得太真就不大好了,还是浑浑噩噩来得好一些。
第二日罔缇起得那叫一个早,恩,这个早是指相比较他之前的作息来说的。所以,他起来的时候,整个唐家堡早就活动起来了。
“你起了?”衡景正在院子里练剑,罔缇门一开,正好练完。收剑,抬头,微笑。
“够早!”穆执手里拿着糕点,站在一边,笑眯眯地看着罔缇。
罔缇揉了揉头发,咧嘴大笑:“哈哈,是挺早的。以往可都是等到师兄用完早膳的,看来今儿个我还能用一下早膳,真好啊。”
“是挺不错的。”江君涸也开了门,一身白衣胜雪,手中执一柄骨扇,颇有些飘飘然的样子。
罔缇转头去看江君涸,眉一挑,哼哼:“你这身白色……不如我!”
“……”江君涸看了罔缇一会儿,然后背过身,淡定地摇扇子,“用早膳去吧,不早了。”说着率先往前厅走去。
罔缇也不放过江君涸,跟在他后面,追着刺激他。
尖酸刻薄这种事,他做得可熟能生巧了。谁还能比他还要会讽刺别人呢?
二人打打闹闹的进了前厅,一进到前厅,罔缇反而老实安静了。
他朝着坐在首位上的唐翎瞧了一眼,见对方也看着他,他倒有些不好意思了,冲她笑了一下,然后选了个比较适中的位置坐了下来。
江君涸看看罔缇又看看唐翎,狐狸眼眯了半天,愣是没想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
要说这唐翎藏心思也是个能手,若非她自己说出口,恐怕是没人知道她那点小心思的。
后进来的两人倒是很自然,没看到罔缇那突变的一幕,自然是觉得没啥变化的。
紧随而来的还有唐家堡上上下下几个直系家属,其中当然包括唐余瑛这个直系到不能再直系的亲属。
他一进来就看到坐在左侧下手的罔缇,脸色突变,恶狠狠地瞪了罔缇一眼才走到右侧唐翎下位。
早膳很压抑,特别是唐家堡众人时不时瞅瞅他们四人,让他们更觉坐如针毡。
罔缇素来心性直白,一不高兴了,直接撂了筷子,脸色僵硬:“我吃完了,各位慢用。”说着,转身走人。
说来他还能说出这样客气的话也着实不容易。
唐翎抬眸,瞥了一眼匆匆离去的背影,喝了口粥,然后放下碗筷:“慢用。”
于是,也随着罔缇一起走了。
坐在最后面的青诅有些发愣,他来唐家这一年里从未见过唐翎如此任性过。唐家有一门硬性规定,堡主用完膳后离席,下面的人也必须离席,不得流连。
从前,唐翎一直是等到所有人都走后才会起身慢悠悠地回房。如今,明显所有人都没吃几口,她就急匆匆走了。
费解,实在费解。
众人面面相觑,纷纷放下了碗筷,一个接着一个离席。离开的时候,都是面带惊讶之色。他们之中有的人才喝了一口,有的人干脆还没有动筷,这其中就有唐余瑛。
青诅不是唐家堡的人,自然不用遵守这个硬性规定。他悠悠然地喝粥,特别是当唐余瑛经过他的时候,更是喝得津津有味,一副享受的样子。
一看青诅这样,唐余瑛顿时火冒三丈,却又碍着面子不能在这么多人面前发作,只能故意踢了一下青诅的板凳。青诅也不是什么善类,板凳坐得很稳,让唐余瑛踢疼了自己的脚。
两人素来不对盘,像这样的小敌对早已是家常便饭。好些唐氏门人看到了,笑一笑,装作没看到。
一切,很好。如青诅所说,一切都尽如唐翎的所愿。
后来的时候吧,青诅站在高台之上,看着群山之中傲然挺立的唐家堡,再瞅瞅身后的唐翎罔缇他们,觉得莫名地心酸。他亏欠了唐翎,骗了唐翎。但,唐翎何时相信过他呢?互相欺骗,不过是为了表面和平而已。
第二十三章 :黄土白骨,此生难遇(5)
事发突然,闯入地道的罔缇和唐翎虽然在不断前行却纷纷一脸茫然的模样,似乎还没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
走在前头的罔缇一手搭在白靳上,一手拿着火折子,数次去看唐翎,对方却目视前方,完全没有要和他对视的样子。
没办法,他之好假装咳嗽一声,等唐翎的目光转向他,他才咧嘴一笑:“这个地道,从前就有吗?”
“不知道。”唐翎抿唇,她在唐家堡生活了十六年,唐家堡她几乎摸遍了,从来不知道后院小湖中央之下竟然还有一个地道。她不知道,唐家堡的人更不可能知道了。
罔缇皱了皱眉,这话的意思是,他们这是走不出去了?
“唐家堡地道十七条,暗室三十二间。”唐翎细细道来,“我八岁的时候就已经知道这些地方的所在地了,从来不知道,还有第十八条地道。”
“是你父亲忘记告诉你了吧?”罔缇试探着问了一下,这个问题也不是不可能。这么多地道,总不可能条条都记得告诉唐翎的。
唐翎瞅了他一眼,开口:“我父亲生前被人赞誉过目不忘,记忆绝佳。”
“……”好吧,这个可能被排除。
“不过,我父亲生前有提过要再建一条暗道,但具体如何就没再说过,我也并不知情。”唐翎隐约记得她父亲似乎有说过,但好像被母亲生气地驳回了。当时母亲很生气,说了句‘你不过那些心思我还不知道?断了吧!’,这话她是不小心听到的,记得也不大清,大致是这样的。
“那,也就是说,这条地道是你父亲后来修的,而你们唐家堡的人都不知道?”罔缇唏嘘了一下,这唐家堡的人居然还被瞒了这么一手。
唐翎想了又想:“我不知道。”她只对唐家堡熟悉,对唐家堡的人却熟稔不起来。虽说她接管唐家堡的时候没人有异议,但她知道,那些人在底下是如何评论她的。这些,她不在乎,只要唐家堡一切安好便可。
罔缇叹了口气,他知道他不能勉强这个人说出什么有关旁人的事情,他问这个问题总也该是知道得不到答案的。
“你为什么跳湖?”唐翎见罔缇手中的火折子快灭了,从袖中掏出火折子递给了他。
“谁跳湖了?”罔缇接过火折子,好笑地看着面无表情地唐翎,“我的发带散了,掉在了湖里,懒得御剑,想着正好夏日在湖里游一游也不错。倒是你,不会游泳跟着我跳作什么?”
唐翎抿唇,头微微撇到一边,默不作声。
难得见到唐翎这副模样,罔缇觉得新奇,忍不住凑着脑袋去看。他的头一侧过来,没有发带束着的一头青丝顺着他的动作也滑到了一边。他本身男生女相,如今这样,乍一看之下竟更觉像女子。
唐翎起先是愣了一下,然后侧身,想离他远些。结果,罔缇被她这么一让,整个人扑了过来。
他的手撑到了一边的墙壁上,然后由于身体的惯性,向下滑去,手也一扭,按到了什么。
紧接着便是‘轰隆隆’的声音。
两人对视一眼,朝着声音的方向快步走去。
不过几百步的距离,本来狭窄的地道一下子就豁然开朗起来,就连视线都变得明亮起来。但他们可不觉得有什么好开心的,因为这么大的地方,居然站满了尸体。
屯尸!
这是罔缇脑子里唯一的想法。只是他脑子还没转过来,就见唐翎走上前去查看那些尸体了。
她的重点自然是去查看那些尸体的颈子。
每个尸体的颈子上都有同一种花,黑色的,极其妖艳。
五毒,这些都是五毒的人。
这些人的脸她都不大熟悉,当初下死手的时候也根本没时间去看他们的长相,她只记得那时耳边一直萦绕着呼救声惨叫声求饶声。
“这些……”罔缇看着唐翎,发现她的脸都白了,“你没事吧?”
唐翎摇摇头,她只是想起了一些不好的回忆罢了:“我想,我可能知道是谁了。”说实在的,她其实一早就知道了,但总是心存侥幸,想着也许不会那么糟糕,不会的。
事实吧,总会让人措手不及。
罔缇见她这样,也没急着问是谁,但心里总觉得自己也猜中了几分,却又不好意思开口,只得这样僵着。
“烧掉吧。”唐翎开口,“没人愿意这样存活在世上。”
罔缇点点头,火折子一扔,顿时火光四溢,熊熊烈火释放着热度,在这封闭的地道之中蒸腾着两人。
炼尸,是个极为极端的手段,若非必要,没人会出此下策。
而被炼的尸体,在成为走尸的这段时间里将会遭受无法想象的折磨,那是来自灵魂深处的折磨,更甚者,会永世不得超生。
结局太残忍,手段太毒辣。
两人看着这一片火海,目光灼灼,不知在想些什么。
“安宁,祥和……”唐翎忽然开口,“即便带着憎恨遗憾死去,却也不愿死后不得安生。”
“再大的仇恨,死后也就都烟消云散了。”罔缇接得也快,“人都死了,说那些所谓的爱恨情仇有什么意义呢?”
人吧,在活着的时候极尽全力去爱去恨,这才是活着的象征活着的意义。毕竟,死后什么都不剩了,不是吗?
放荡不羁,这是罔缇的人生信仰,且是他永远不变的信仰。
他不愿就这样成仙得到永生,也不愿意外死去重入轮回。他想,也许这就是所谓的格格不入吧。
唐翎背过身:“走吧,找出口。”
罔缇‘恩’了一声,然后从袖子之中再次掏出火折子,叹息:“诶,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找到出口,这可是我最后一根火折子了。诶,唐翎,你还有吗?”
“我还有一根。”唐翎掏出她袖中剩下的火折子给罔缇看。
看来,一切得看天命了。
不过,天命似乎对这两个人不错,很快两人就找到了出口。
那是个被杂草包围起来的出口,唐翎和罔缇两人顶着一头杂草从里面钻了出来。
总算是重见天日了。
唐翎转过身想看看这是什么地方,却发现那个洞口像是刻了什么东西。她弯下腰,凑近了一些去看。
上面刻的不过是一首诗,一首烂透了的诗。
“若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罔缇也凑了过来,一字一句读着上面的内容,“这还是个有故事的地道啊。”
“是啊。”唐翎点点头,脑海里闪过一个想法,却又觉得那不过是个笑话。
罔缇摸着下巴,开口:“我听大师傅说啊,唐家堡前任堡主也就是你父亲,年轻的时候是个风流的主啊,你说……”见唐翎转过头看他,他猛然转了话题,“咳,我的意思是说,这地道是你父亲主张修的,那肯定是你的父亲和母亲的故事了,看来你父母很有情调啊。”
“不……”唐翎摇头,“我父亲和母亲没什么姻缘,能成为夫妻也不过是因为一纸婚约。他……我父亲他,怕是另有喜欢的人。”的确,在她的印象里,父母的争吵总是让她沉默不言。那个时候,她经常能听到母亲嘴里的那个‘她’,但‘她’是谁呢?
罔缇一愣,有些尴尬地笑了笑,然后拍了拍唐翎的肩膀:“你得知道,你的父亲为了你的母亲奋不顾身,你也得知道,你的母亲为你的父亲殉情。这些,还不够吗?”
唐翎抿唇,是啊,这些还不足够证明一切吗?那些所谓的风花雪月,都是曾经了。
“是啊,他们死得可真干脆!”一声满含怨气的声音从二人身后传来,唐翎身子一僵,慢慢回头,瞳孔顿时失去了光彩……
第二十四章 :黄土白骨,此生难遇(6)
青诅的出现在唐翎的意料之外却又冥冥之中在她的意料之中。
她站起身,看着青诅,面色发白。
“这是唐家堡的后面,从这里可以看到整个唐家堡,是不是很好?”青诅笑眯眯的,和平常没什么两样。
唐翎抿了抿唇,开口:“青诅……”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责备青诅吗?但是青诅会做出这样的事,却也只是因为……他是五毒最后一名幸存者。
一年前,她灭五毒满门却没有杀青诅。只因青诅曾救过她,在五毒的毒阵之中,救过她。
而青诅似乎也并没有因为她灭五毒满门而如何恨她,她说要带他进唐家堡,他便答应了。没有犹豫,没有伤心,有的只是一张笑脸。
“我还想说,如果你不发现,我就当做什么都没有。”青诅暗红色的瞳孔里蓄满了笑意,“可惜,你发现了。”
唐翎微微皱眉:“你说过,不恨我。”
“是啊,但是,你相信吗?”青诅冷笑,“你又不相信,为何要如此惊讶?”
唐翎没再开口,只是一双眼睛直直看着青诅,似是要看出一个洞来。
“你不问问为什么吗?”青诅忽然走上前,罔缇把白靳往他面前一指,阻止了他前进的步伐,“我做的这些你都不问问吗?”
“你想让我问什么?”唐翎额声音有些沙哑,“一年前,你救了我,我放过了你,本就两清。我从未想过,你会如何衷心于我。”也从不敢奢望。
青诅忽然大笑起来:“你不知道,你什么都不知道!”他转过身走了几步,忽然转身,凶狠地看着唐翎,“我的妹妹啊,我当初救你不过是因为你是我的妹妹。而你却那么天真,放过了我……”
“妹妹……”唐翎咀嚼这两个字,却咀嚼不出什么深刻的意味。
“你瞧,你连我是谁都不知道吧?”青诅摸着腰间的笛子,那是唐翎年前买给他的,“没有人告诉你斩草要除根吗?你看看,我就是用这个……”他把笛子从腰间取了出来,“用这个操纵了我的族人!”
“是……啊。”年前,她在集市上瞧见了这个笛子,心里想着青诅好歹是五毒的人,却从未见过他吹过笛子,大概是碍于他的身份。于是,心一软,买了笛子送给了他。
那日,树林之中的笛声,她就该猜到一定是他的。
可就算猜到了又如何?对青诅,她如何下得了手?当年没有杀他,相处了一年之后就会杀了吗?
“你的父亲同我的母亲,少年相识相恋,生育我。我们,本该是一家,却出了你的母亲……”青诅的瞳孔忽然变得涣散起来,像是在回忆往事,“五毒与唐门,本该就是一家的。可惜,你的父亲背叛了我的母亲,唐门与五毒,分裂两家。哦,对了……”他忽然伸出食指,搭在自己的下嘴唇上,笑,“你还不知道吧,杀了你父母的是我,杀了你弟弟的……也是我。”
唐翎的瞳孔瞪大几分,双手握拳,手指甲嵌进了肉里:“我……的确不知道。但我知道,我这一身的病根子,都源于你。”是的,她一直都知道,从她把青诅带回唐家堡的那一刻开始,她就知道青诅不会真心待她。所以,即便是落下了这一身的病,她也没有怨言。所以,即便是猜到了作案者是他,她也不想拆穿他。
她啊,不过就是想报恩而已,怎么就变成了这样。
“这个地道是他为我母亲修的,你们不知我知。”青诅看着那个洞口,“只是,修完之后他却再也没进来过,甚至用水盖住了这个地道。上面的字是我母亲刻的,她在等,可是,等不到了……”
上一代的爱恨情仇唐翎知道得并不多,对于五毒和唐门之间,她更是知道的廖胜于无。
“我小时候见过你……那个时候我还想,这个是我的妹妹,真好啊……”青诅淡笑,暗红色的瞳孔里温柔代替了憎恨,“我很想保护你的,真的。我甚至在天天往唐家堡的树林里去,坐在树上同你聊天。可惜,你却不知道是我。”
唐翎一愣,这个记忆她有些模糊,但依稀记得小时候父母总是闹翻天地吵架,而她就往唐家堡深处走,然后与树上的人说话。她从前还以为是树的精灵,后来长大一些了也就明白了,再后来声音也没了。
再到后来,她也忘了,忘了曾经有这么一件事。
“后来,唐匀出生了,一切都变了。”青诅一挥衣袖,张开双手,“你再也没有来找我,而我的那个所谓的父亲也不再从那条地道出来过……是唐匀破坏了这一切,所以,他必须得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