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渚忙拦住他,道:“天色已晚,妹妹今天照顾我也辛苦了,要不就先回去罢。”
李衍愣了愣,说:“你这是要睡觉了吗?这可不行,吃了就睡会变成小猪仔的。”
崔渚也不跟他争那碗饭最后都落到了谁的肚子里,究竟谁会变成小猪仔,只温和地说:“我打算去洗个澡,再换件衣裳。”
“哦。”李衍仔细打量崔渚的寝衣,忽而坏笑着说,“雁洲哥哥,你这套寝衣该不会是祖宗传下来的罢。瞧这样式,这图案,连村口老嬷都不会穿了。”
崔渚低头一看,他这套衣服确实陈旧,但也没有旧到祖宗传下来的地步。再说他相貌清俊身材英挺,绵软旧衣也穿出了潇洒飘逸之感。
但见表妹似乎很是嫌弃,崔渚解释道:“幸原那边有民俗,人生病时穿旧衣比较妥当。这不是妄言,也是有讲究的。因为旧衣柔软贴身,不会像新衣服那样——”
李衍才不要听这些歪理,忙打断幸原公子的民俗论:“好好好,你爱穿什么就穿什么。我只是觉得,你既然是堂堂幸原公子就该穿些好看的衣服。”
崔渚反问:“妹妹喜欢看男子着锦衣华服么?”
李衍想了想,说:“不是我喜不喜欢的问题,而是端王殿下喜不喜欢。你要是见过殿下就知道了,殿下玉树临风潇洒倜傥,穿衣打扮也十分考究。你给他做幕僚,头一条就是要好好打扮,可不能给他丢脸,记住了么?”
崔渚听着只觉得好笑,给人做幕僚最讲究的应当是真才实学,哪里是穿什么衣服丢不丢脸这种细枝末节呢。
不过,宜安表妹说起端王的口吻时眉飞色舞口吻亲昵,不由让崔渚暗自计较这两人的关系是否不同一般。
又转念一想,端王已经十七岁了,既然没娶王妃,那么有个陪伴左右的可爱表妹再正常不过了,像崔渚这样年及弱冠还未婚娶的世家公子反倒不正常。
在世俗看来,幸原公子活脱脱就是念“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这样的古诗念昏了头,因此成日里只想着找个一生所爱非卿不娶,白白把大好青春给耽误了。
他笑由他笑,崔渚有诗书相伴很是清平快乐,平日里根本不想婚姻嫁娶的事情。
再说崔家那边子孙繁多,长辈们忙着给崔渚的哥哥们牵线搭桥,忙了一圈,一时竟没有门当户对的大家小姐留给崔渚了。
现在崔渚受到了太后青睐前途无量,到了陈宛哪里还愁找不到好媳妇儿呢?崔家长辈们索性就让崔渚孤身赴任去了。
崔渚本觉得自己一人活的是逍遥自在,但从幸原到陈宛这一路走来,背井离乡疾苦劳顿,临到目的地又突生大病。饶是幸原公子平日再胸有城府超脱寻常,也难免生出些纤弱心思。
今夜早些时候,崔渚一人躺在陌生的竹苑床中,只觉得寒夜凄凉孤苦伶仃。他还未自怨自艾多久,冷不防地就跳出来个活泼表妹,闹得他不得片刻安宁。
要说她是来照顾崔渚的,倒不如说是崔渚在陪她玩闹。现在崔渚要打发她走,她又一副舍不得走的样子,缠着崔渚说些穿衣打扮的幼稚话。
从前,崔渚只想找个清傲才女共赏冷月,闲话诗书。在他的想象中,这女子的面容是模糊难辨的,好似一副刚刚开始动笔的肖像图,只有一个难以分辨的大致轮廓。
崔渚原以为,只要遇到了对的人,这幅肖像图自然能补全了。
可是,现在看表妹这幅神气活现娇憨痴缠的样子,崔渚胸中那副清冷才女赏月图倏的飘远了,原以为无比重要的梦境就因为某人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而化作雨水融入池塘,再无处可寻。
崔渚心里原先挂赏月图的位置,如今换上了一副小妹居室图。
小妹的面容也不再模糊难辨,崔渚看得清楚,那画中人分明乌发雪肤清丽无双,还差最后几笔就能栩栩如生。
崔渚虽未见到端王殿下真容,也不由心生羡慕,端王殿下年纪轻轻就能懂得把握身边佳人的道理,这才是王孙真性情。
而他忝为幸原公子,什么时候才能找到属于自己的佳人,补齐这幅小妹居室图呢?
第3章 第三回
这厢,崔渚梦中勾勒多年的佳人形象已悄然改变;那厢,李衍谈兴大起兴奋异常。
他一味地拉着崔表哥,竭力吹捧端王殿下多么英俊高大智慧无双。李衍眉飞色舞地讲,崔渚认认真真地听,忽觉心中有些烦闷。
他想这没来由的憋闷大概是病中憔悴的缘故,便打断李衍的话,又委婉地下了一次逐客令。
李衍却还未尽兴,听崔渚又要赶他走,便脱口而出说:“雁洲哥哥,你不是要沐浴后再睡觉么?要不让妹妹帮你擦身子罢。”
虽说要帮表哥擦身,但他充其量只是在旁边干看,擦身这种活儿自然还是交给仆人去做。
崔渚却被李衍吓了一跳,连连摆手抗拒地说:“万万不可,就算你我是兄妹,沐浴擦身也太逾矩了。”
李衍促狭一笑,说:“没想到堂堂幸原公子居然如此胆小。”
言谈许久,崔渚已隐约察觉到,宜安小表妹似乎十分在意他“幸原公子”的头衔,话里话外都要带上这四个字。
崔渚咳嗽几声,哑声劝道:“宜安妹妹,你虽然受到端王喜爱,但也要注意举止分寸。王府大院里最容易惹出是非,你我兄妹清清白白,难保别人不会误会。”
听了表哥这番苦口婆心的劝慰,李衍先是一愣,接着心思急转明白过来,这傻表哥居然误以为“宜安表妹”是“宜安表弟”的小情儿!
没想到幸原公子不只胆小如鼠、不敢亲近女子,还喜好臆测他人的闺房秘事,果真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土包子。
李衍强忍笑意,顺从地说:“谢谢雁洲哥哥提点,那么你安心去沐浴罢,妹妹先回去了。”
崔渚一边咳嗽一边点头,李衍便披着一头凌乱乌发高高兴兴地退出去了。
李世荣等忠仆都守候在洗竹苑外。李衍一待走出竹门,就狂笑不止快要断气。众侍卫面面相觑,李衍笑完了,又冲洗竹苑里喊:“雁洲哥哥,我明天再来找你玩!”
屋里响起了一声“好”,音色温和如琴,正是幸原公子的声音。
紧接着,众人又听到一阵剧烈的咳嗽声,怕是幸原公子因为高声应答而喉咙不适。
崔家书童一听公子咳嗽忙挣开挟制,李世荣等人松开力道,这书童便如离弦之箭般冲进了洗竹苑。
崔渚书童不过十四五岁的模样,模样清秀,长得还没有李衍的肩膀高。幸原公子此行只带了这一个书童在身边,应当是很中意这个孩子的。
那书童急急地穿过竹门,不意蹭到了李衍的肩膀。李衍还未说话,这半大少年立即大惊失色,结结巴巴地说:“宜、宜安姑娘,得、得罪了——”
不待李衍反应,这书童又跌跌撞撞地跑进了屋子。
李世荣上前解释,原来他们合伙哄骗这小书童,说“宜安姑娘”在屋里照顾崔公子。如今放眼整个端王府,只有这位书童和他家公子不知天下根本没有什么“宜安姑娘”,只有一个堂堂正正的“宜安王爷”。
正在道观修行的陈宛太后对王府上下大事小情无所不知。李世荣等人知瞒不住她,便串通全府给观里传话,说端王殿下在陪崔渚玩耍。
李崔氏向来知道儿子是小孩性格,一朝一夕也不能成熟长大。她只听了个大概,便不再追问端王与崔渚之间究竟是怎么个玩法,只嘱咐众人多多陪伴幸原公子,不要惹出什么事端,然后便回神堂修行去了。
只要把最难糊弄的陈宛太后糊弄过去,整个端王府就再没有任何人能阻碍李衍男扮女装折磨表哥的宏伟大业。
李衍对此抚掌称快。既然他一时想不出办法能让崔渚在大家面前丢人现眼,不如就走个迂回路数:先想尽办法讨崔渚喜欢,叫他减弱心防,再趁机寻找他的软肋,最后趁其不备一举拿下。
本王果真真龙之子聪慧不凡!
李衍窃喜不已,便披头散发穿着内衫在寒风中穿过整个王府,从最西边的洗竹苑回了最东边的听泉阁,夜里又派人去母亲的旧屋偷些女子服饰回来。
陈宛太后住进道观时只带了几件旧衣在身边,过去在皇宫里穿戴的珠宝宫装皆存放在库房之中。李世荣等人拿着李衍的命令轻易地就开了太后的库房,取了数件李崔氏年轻时的旧衣,并上珠玉玳瑁等首饰一起带回听泉阁。
满屋锦绣珠宝将听泉阁衬得流光溢彩,李衍喜上眉梢,有了这些宝贝,他就不用披头散发装女人了。
第二日清晨,李衍早早起床,唤侍女来帮他打扮女装。
听泉阁的侍女们与端王一同长大,个个都是贪玩性子。骤然见到殿下屋里多了这么多漂亮衣服和珍贵首饰,少女们皆倒吸凉气赞叹连连。一时间,听泉阁里洋溢着女子活泼的娇笑声,阁外路过的王府侍人们都听得好奇不已。
听泉阁内笑闹过后,端王期待万分地坐在铜镜前,嘱咐侍女们快些为他梳妆,他要去看看幸原公子的病好了没有。
于是,侍女们取来自家用的胭脂青黛,齐心协力地为端王殿下梳妆更衣。端王虽男生女相,但因身居上位,眉眼中自有一种英气。只因昨夜烛火昏暗,加之崔渚病中眼神不清,才被他轻易哄骗过去。
侍女们替端王修细眉毛、敷粉描唇又挑选最漂亮的裙子给他换上,足足花了两炷香的功夫才大功告成。
李衍细瞧铜镜中的身影,一介金贵皇子俨然变成了华丽美人:身穿魏紫丝裙,足蹬镶珠丝履,画黛眉点朱唇,满头玉翠珠光宝气,活脱脱就是贵族少女。李衍准备就绪便挥别众人,迫不及待地跑去洗竹苑招摇。
东边的听泉阁笑语晏晏欢快热闹,西边的洗竹苑却是愁云惨淡死气沉沉。
李衍提着裙角还未进门,就听到洗竹苑里传来嘶哑的咳嗽。听声音竟是比昨夜严重了许多,简直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似的,叫人浑身不舒服。
李衍的喜悦心情当即一扫而空。他满腹疑惑地推开竹门进入苑内,恰好看到崔家的书童正拿着个葫芦瓢从缸里舀水。
那书童本是愁眉苦脸的模样,不经意看到苑里站着个浓妆艳抹盛装打扮的明艳少女,当时吓得浑身一抖,一瓢水有半瓢都洒到了地上,口中还结结巴巴地说:“宜、宜安姑娘……”
屋里登时传来一阵催命似的咳嗽,李衍叉着腰问那书童:“怎么回事?怎么一夜过去了,幸原公子的病不但没好竟然还更重了?”
书童忧愁地答:“王府的大夫今早来看过,说公子昨夜里吃得太油腻,鱼肉腥膻害了嗓子,怕是要过三五天才能恢复。公子这几天都不能再碰荤腥,只能喝点清粥了。况且,公子的嗓子倒了,现在说话也不十分利索,所以宜安姑娘今日还是回去罢,免得沾染了病气。”
李衍心中一沉,难道是他昨夜强逼着崔渚吃饭,才害得他病情加重么?
但他转念又想,本王就是为了折磨崔渚才女扮男装接近他的。崔渚病情加重岂不是恰好合了我的心意?
这男扮女装的计划明明出师大捷,李衍却顿觉无聊无趣,胸中不知为何无比烦闷。
李衍又指着崔家书童手里的葫芦瓢问:“你这是要做什么?打算给你家公子煮粥?”
书童摇摇头,道:“王府的管事说,公子的吃穿用度都由他们一手包办。我现在打算烧点热水,将公子随身用的物件烹煮清洗一番。”
李衍奇怪地问:“为什么要烹煮物品?”
书童道:“宜安姑娘有所不知。我们幸原有个说法,生病的人随身物件也沾了病气,必须要用热水或——”
“打住,打住。”李衍忙叫停了幸原公子的书童的民俗论,又问,“你叫个什么名字?”
书童双手攥紧了葫芦瓢,紧紧张张地朝李衍行了个礼,道:“我叫……鄙人名叫崔伯星。”
崔伯星应当是崔家旁支一族的少年,也和李衍沾亲带故,算得上是端王的小表弟了。
看崔伯星跟他家公子一样一副没见过女人的样子,李衍又起了欺负小孩的兴致,掐着嗓子娇声道:“崔伯星,你知道我是谁么?你是我的表弟,你该叫我表姐的!”
那崔伯星已经信了端王府众人的哄骗,再说昨夜李衍等人回去以后,崔渚又唤他到床边特意嘱咐,说宜安姑娘是端王殿下的枕边人。因此,崔伯星对“宜安姑娘”十分恭敬,李衍要他叫“姐姐”,他就乖乖巧巧地叫了声“宜安姐姐”。
李衍听完又是一阵大笑,弄得崔伯星一头雾水。
端王爽朗的笑声飘到了内屋里,又被崔渚那要命般的咳嗽声挡了回来。这新一阵咳嗽声格外漫长聒噪,崔伯星听声不对,忙丢下葫芦瓢和“宜安姐姐”进屋查看。
不一会儿,崔伯星便出来告罪,原来是崔渚要请“宜安姑娘”给“宜安王爷”传个口信:他这几日病重不便见人,再过个三四五六七八日,等他的病好利索了,自然会去听泉阁拜见端王殿下。端王殿下不必忧虑,也不必再遣姑娘来照顾他了。
这番陈情合情合理,饶是李衍再只手遮天也没办法强逼重病之人起床陪他玩闹,只好隔着竹门朝屋里喊了几句话,便败兴而归了。
就算崔渚不能见人,端王也自有逍遥乐子。
端王殿下在陈宛建府不久,认识了不少年岁相近的伙伴。前些日子,他一味忙着准备幸原公子的接风宴,将这帮子朋友都冷落到了一边。如今接风宴过去了,那些年轻的公子和少爷门又陆续来找李衍玩耍。
在这些人中间,跟李衍玩得最好的,就是陈宛御史的儿子尹煦。
尹御史本希望儿子考取功名建功立业,但尹煦从小对着四书五经就头疼脑涨,御史千方百计都落了个空,最后只能放弃了这个想法。
人说天生我材必有用,尹煦虽然不通文采,但在识人交友通传消息一道上却十分有天分。
端王李衍在陈宛建府还不到一年,尹煦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与王爷结交善缘,从此出入王府畅通无阻。这般手段让无数想巴结端王却没有门路的人好是羡慕。
在幸原公子接风宴的那天,尹煦也是翘首期待又败兴而归的宾客之一。于是第二日午后,尹煦又带着礼物上门拜访。
李衍早上在洗竹苑吃了闭门羹,午后已换回了男装。他接待了朋友,替崔渚告病,又收下了尹煦的礼物。
尹煦本就是寻个借口来看端王的,就算见不着幸原公子也不碍事。见李衍闲着无聊,尹煦就说陈宛府南边开了间新茶屋,风雅有趣,文士毕至。李衍一听有热闹凑立即心生向往,高高兴兴地跟着尹煦吃茶去了。
那新茶屋叫“静莲”,开在城南。茶屋典雅文静四面透风,中间挖出了一方宽阔莲池,围着莲池摆满了长桌软垫,彼此再以屏风隔开,错落有致。
眼下初春寒冷,莲池里光秃秃的还什么都没有。但陈宛人好热闹,平时就爱凑在一起说话。所以静莲茶屋一开业就门庭若市,来客都是成群结队附庸风雅的文人墨客。
李衍瞧着有趣,也跟尹煦一起要了一方赏莲雅座。
现在的静莲茶屋虽然还没有莲花可看,但店家的茶□□致可爱可口,李衍有甜食吃、有热茶喝、还有友人陪伴,好不轻松自在。
再听茶屋内众文士高谈阔论,话题都是初来乍到的幸原公子崔雁洲:有的说崔雁洲三岁识字五岁作诗,惊才绝艳非同寻常;有的说端王此番花大力气请来幸原公子做幕僚,一定是要大展身手,在陈宛府做出一番事业。
端王坐在屏风后听人们说话,感觉自己俨然成为了陈宛府文人圈子的中心人物,更是心情畅快得意万分,心道这静莲茶屋果然风雅,只是这屋子四面透风,可把本王吹得脑壳儿疼。
接下来几日,李衍再没去过一次洗竹苑,成日里就拉着尹煦去静莲茶屋玩耍吃茶,顺便听陈宛文人如何聚众吹捧端王殿下和幸原公子,简直不亦乐乎。
从母亲那儿“借”来的衣服首饰,都被侍女们收到了听泉阁侧厢房;而在洗竹苑养病的可怜表哥,也就这样被李衍忘到了脑后。
第4章 第四回
端王李衍日日去静莲茶屋偷听人家怎么吹捧自己和表哥,小日子过得那是神仙不换,但好景不长,尹公子接连几日陪端王吹过堂风,终于体力不支病倒在床,再也无法舍身陪君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