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从昏倒中醒来,同以往有了很大不同,青年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的眼神极其平静,如两潭死水一般毫无波澜。
吱呀一声,门被推开了,紧接着便有人走了进来。
“这是何意?” 青年抬起手腕。
“当然是怕你插上翅膀飞了,毕竟你是金丝雀,一个看不好就可能不见踪影了。” 进来的是一个苍白消瘦的男人,他坐到桌边,给自己倒了杯茶:“阿秋,”
语毕,他又像说了什么极幽默的话似的,自顾自地笑开了。
“我逃不了的不是吗?我已经废了。”青年的眼睛形状很美,里面却没有一丝光亮,他沉默半晌后叹气道:“你又何必这样。”
“这样说来......那个传言是真的?” 九献放下茶杯,上前仔细端详着青年的眼睛,试探了几下以后说道:“真的看不到了?”
“也没有完全看不见,还能看见点光。” 温述秋闭上眼睛,笑了起来:“聊胜于无,其实和以前没什么差别的。”
“你恨我吗?”九献看着他安然的笑容,突然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
“为何要这样问?” 温述秋放松了身体,偏了偏头,明明眼睛之中没有焦距,却让九献莫名其妙觉得他就是在看自己。那种目光与目盲与否没有关系,它是自心而来,由神魂而出。
“九献,你明明知道我的答案。” 青年叹了声气,“于公,我知道究竟是什么才是使我变成这样的本因,于私,你是我的师长也是我的友人。我是会恨,但不会盲目的恨。”
“不,你是恨我的,你合该恨我。”九献嘴角抽动了几下,大笑起来,“晏无意前途未卜,生死难测,而你也马上要随我走了,之后就一辈子也都见不到了。你们是一对好兄弟,或许还是别的什么,现在都无所谓了。”
“不会的。” 青年轻声否决道。
“温述秋,你认了吧,你和晏无意是两个世界的人。只要有我、有尊上、有苏曼大人在的一天,你们便注定相对。” 九献将杯中的茶水一饮而尽,起身道:“收起你的那点小心思,若是你无二心,现在也不会是这个下场。”
“下场?” 温述秋笑了一声,转脸对着他:“我愿意为真心待我的人出生入死,我不负本心,所得的无论是苦果还是其他什么,也都是由心而来,何来下场二字?”
“你比小的时候伶牙俐齿了不少。” 九献定定看了他一瞬,轻声说道:“知道我为何没去押送你的好‘兄弟’吗,因为我有更重要的事要办。下午启程,你随我走。”
温述秋没有问去哪里,他缓慢地站起身来,长长的发丝顺着他的动作落了下来。
“另外。” 九献把玩着桌上一小块提炉的碎片,“我听闻温乔婴这女人走了?”
“鬼面统领已经知道的事,何必再问。” 青年露出一个说不上来什么感情的笑容,站起身,赤着脚走向窗边:“你是想嘲笑她吗?”
从窗外俯瞰,只有三两只野鹤静静站在汀边梳理羽毛,过往精心打理的岸边现在只剩一片荒芜。
温述秋看不到这样的情景,他的四周只剩下了些细微的簌簌声和呼吸声,安静的如同鸿蒙未开。但这并不阻碍他感知世界,阴沉的云带来的水汽、极乐山中清新浅淡的林木味道、以及屋内还残留着的女子脂粉气与燃香的气息、手边坚硬的线条,一切的一切构成了他的全部世界。
“嘲笑?” 九献神色莫测:“她有什么能让我嘲笑的,死?谁不会死呢。那个讨厌的女人就算是死也有人心甘情愿和她一起走。她那样儿,可算得上是善终了。”
“若是你愿意,你也可以善终。” 温述秋走到他面前,伸手:“簪子还给我。”
“拿珠子换。”
“珠子?”温述秋挑起眉头,脸转向他:“什么珠子?我不信你没搜身。”
“随你吧,暂时用不上。”九献从怀里掏出那根一掌余长的白玉簪子,扔还给他。
温述秋接过簪子,心里才暗暗松了口气,别看这是件首饰,同时却也是他保命的底牌,放在手里总归是能安心一点。
“收拾好便出发。” 男人见他稍微放松了一点的神情,心下讥讽。
由北方边陲通往南边繁华之地要经过重重高山激流的险阻,若是走陆路,共有百十来条官道。三里一亭,十里一驿,关口还有官兵把守盘问。为了躲避高额的关税,平头百姓只能选择走偏僻的小道。这样的小道在当朝有无数条,有的只不过是稍微偏僻一些,大体还是安全,但是还是有一部分地处险要,这其中尤以云绝道、难顾桥、鬼哭关、崔嵬峦出名。
是夜。一队灰衣人马悄无声息地靠近了官道的关卡。
灰衣人中为首的是个高个子男人,他背后背着两把硕大的苗刀,脸上被一块暗红色的胎记笼罩着,狰狞如恶鬼。高个儿男人利落地翻身下马,走向看守驿亭的官兵。
“来者何人?有无驿书令牌?”驻守的官兵小领头拦住他的步伐,沉声问道。
“这位官爷。” 男人笑嘻嘻地说:“这么晚还守着呐?”
他一边嬉笑着一边悄摸将一块碎银塞进打头的人手心里,凑上去低声说道:“走镖在外,行个方便。”
“车里押的什么?” 小头领掂了掂银子的重量,满意地咂咂嘴,例行公事地说道:“金银盐铁茶不容通过,别让我们难做。”
“哪儿能啊,谁敢运那些掉脑袋的东西。” 男人谄媚笑道:“就是布料和些皮子。我们打北方来,想着在南方发笔财呢。”
“走吧走吧,今儿爷心情好,这点钱就当孝敬我们的酒钱了。” 小头领哼笑着向后面示意放行了。
队伍又悄无声息地上路了,直到走出三里地之后,他们才停下来就近找了个亭子休息。驿亭里燃起了一堆篝火,成了漆黑的夜里唯一的明亮标识。十来个灰衣人动作统一地翻身下马,然后走向后面的马车里押下一个人。将他推到火堆旁边。
那人身量极高,面容成熟俊朗,气质清朗。
“晏大侠,吃点东西吧。” 男人带着几分嘲讽的声音响起,他用匕首片下一块肉递过去。
说是让他吃东西,却也没有松绑的意思。晏无意无奈地双手接过去,狠狠咬了一口,含混不清道:“有酒吗?”
“有。” 魏三绝自身上解下酒囊,扔过去,冷笑问道:“阶下囚的感觉怎样?”
晏无意并未恼他轻慢的态度,喝了口酒。甘冽热辣的酒水合着肉块一路划下喉咙,直直熨贴到了胃里,他畅快地笑道:“畅快!有酒有肉,晏某算什么阶下囚?”
“你真是心大,明知前途未卜,还能笑得出来。”魏三绝抢过酒囊,喝干净了里面最后一滴酒,抹了抹嘴巴:“你也别恨我,我是听命于人。”
晏无意笑了笑,不置可否。
“你还有什么后悔的事吗?” 魏三绝就着火光,仔仔细细地擦起刀来,火光闪动,映的他的脸一明一暗:“现在说出来,以后就没机会了。”
“后悔的事很多,但实际上说出来也没有多少。” 晏无意打量了一下神色认真的男人,轻声说:“你不像个江湖人了。”
“哪里不像?”魏三绝嗤了一声。
“没有当年闯江湖那股子锐气了。” 晏无意余光扫到了他脖颈间的伤痕,“不过这也好,江湖不是个好去处。没了那股子能闯的劲头,就能退出来了。”
魏三绝手上动作一顿,抬起眼来。
当初他落草为寇,自恃甚高,屠了小半个村子,官府也制不住他。本以为天下再没人能奈何自己了,没想到来了个青衣侠士,三招就将他击败,最后一招收势之时带起的掌风差点要了他的小命。也就是那时他才知道,什么是人外有人。
而那个少年模样的侠士,却并未杀了他,临走前只留下了一句似是而非的话。
“破除我执,去做善法。”
劝他向善,劝他放下执念,别再妄想。魏三绝知道这是对的,江湖中人都求个善果善终,为此才积德行善。可是他心里却始终拧巴着一口气,为何要善?何为善?
他沉默了一会,讽笑道:“做善人太累,同样是成佛,好人要过九九八十一难才能破除肉身,恶人只需放下屠刀,立地便能成佛。既然结果相同,为何不选条轻松的路。”
“你错了。” 晏无意双手合十,他的声音平淡如水,眼中是盈盈的火光与星辰交织:“这把‘屠刀’不是染了血的刀,它是一切妄念、迷惑、是非、执着的合身。放下它,不比经过八十一难来的简单。善人也许会在苦难之中扭曲为恶,恶人也会在某一天幡然悔悟,人心无处不是‘屠刀’。归根结底,这放下‘屠刀’,便是成就善果的最后一步。”
魏三绝神色复杂,按着刀柄的手颤抖了起来,他豁然起身,大步离开了。
作者有话要说:
“人心无处不是屠刀。” 这句话来自周玄毅先生,在此说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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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笔墨虚掷
周围又陷入一片寂静。
夜不再延续,篝火早已燃尽。星子还未落下,天边却泛起了鱼肚白,半点鹅黄霞光悄悄露出了头。
他们仅在驿亭休整了小半个时辰,便扔下碍事的马车起身继续往南边走。一行人皆是武艺高超,就连现在被限制着双手的‘俘虏’也轻功绝佳。往常从极乐山南下至少也得走个半个月,他们的行程却仅用了几天时间,天还未大亮,便已到了裘州附近,再要进城还需得翻过座山。
几天的奔波,晏无意倒是没什么颓态,只是身上衣物有些灰尘而已。他打量了一下附近,脸上露出些似怀恋又似无可奈何的神色来。
“传信给尊上,人已带到。” 魏三绝将一封手信塞给一个灰衣人,余光忽然扫到了晏无意脸上的神色,问道:“你为何没有一丝疑惑?”
“我若是说我早就知道我会被带到这里来,你会不会信?”晏无意抬起手摸了摸鼻子,无奈道:“我听到九献声称只杀我一人时心里就隐隐觉得不对劲。你们的所作所为像是在针对我,可是实际上说是要杀人,却没表现出杀气。所以我身上应该还有什么东西是被你们尊主需要的,但是又必须得面见他,才绕了这样一个大圈子。”
“至于不止山,只是我知道的唯一一个可能会和你们主子有联系的地方。”
说罢,晏无意心里叹了口气,也不知道秋秋怎样了,眼睁睁见着自己被带走心里定然不安定,只希望他能平平安安的。
“你倒是想得多,竟然也能猜出来几分。” 魏三绝有些讶异于他的敏锐,却也没当一回事,他问出了一个最为疑惑的问题:“那你为何不逃?”
“我想知道究竟是为了什么,才让一个人可以疯狂至此。” 男人面上的笑意渐渐消失,罗什那的惨象悲景还历历在目。他实在无法理解,怎会有人能为了一己之利而牺牲无数无辜之人的姓名?
思及此,他张口想要说些什么,又觉得索然无味,最后也只是拍了拍衣摆上的灰尘,起身望向远处。那里矗立着一座巍峨入云的高山,那是不止山。
——埋葬着他的过去的地方。
天光乍破,阳光似是要挣破云层投下。那高山也披上了一层金光,中间一道白练般的水流将高山劈为两半,相隔数里都能听到水流奔腾间的轰鸣声。
不止山上无路可走,只能隐约看见一条细如丝线的栈道顺着陡峭的山体蜿蜒而上,盘旋至山顶。
“我很早就听说过不止山的名头了,他们说那上面住着神仙。” 不知何时,魏三绝走到了晏无意的身后,他的视线落在远方飘渺的云端:“这怕不是个无稽之谈,世人多有传言,璇玑阁座下弟子各个都是能知天事定鬼神的神仙。”
“那里没有神仙。” 晏无意喃喃低语道,金光在他眼中投下浅浅的影子,那仿佛天神般俊美的脸上渐渐浮现出一个真挚怀念的笑意,他声音低沉清越如钟鼓:“那里只有几个怪胎,因为与众人不同,只好藏起来。”
“我知道你是璇玑阁的弟子之一。” 魏三绝挑起眉头,连带着暗红色胎记都像团鲜活的火焰一般跳动了一下,冷笑道:“只不过,即使是神仙也难断人命,你是神仙又如何?诛仙之事世上总会有人乐意以身试之。”
“奉劝你一句,人要是顺着命来,是得不到什么好下场的。” 他神色桀骜,言辞之间傲然的气势蔓延而出。
晏无意心思玲珑,知晓他的傲气,是个宁折不弯的人,永不会委曲求全。
只是世事无常。
他心下叹息一声,不再说话。
魏三绝也不欲多言,抬头看了看天色,心里思忖了一下之后,拍板道:“即刻上山吧!”
裘州城偏僻的远郊外,一个灰色身影从空中一闪而过,足不沾地的向不远处一座大宅奔去。几息之间,那身影便停至宅子的门外,然后规规矩矩地叩响了朱红色的大门。没过一会,里面传来了清脆的娇声:“打哪里来的客人?”
那灰衣人低声道:“幽冥。”
“好嘛,这就开。”里面的人听到答案后嬉笑了一声,打开了门,半嗔半怒道:“主子正等着呢,怎得这样慢。”
随着大门的缓缓开启,里面的景色逐渐显露出来。那大宅外表看上去十分平常,就是普通的白墙青瓦房子,内里却大有乾坤。庭院里繁花似锦,小桥流水潺潺,几只白色孔雀在院子里闲庭信步。它们足下踩的不是白沙,仔细看去,那细细的粉末在光线下竟然发着莹白的光线,倒像是珍珠粉。这几只高傲的珍禽展翅间、舒展脖颈间都是绚烂到让人目眩神迷的光,端的是一幅奢靡景象。
那灰衣人却并未为这美景驻足,他步伐匆匆地向主室走去。穿过回廊,尽头就是宅院的主室。他未还抬手,就听见里面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之后便再也没了动静。灰衣人心里一紧,连忙敲了敲门。
内侍打开了门,给了他一个隐晦又同情的眼神。太不走运了,偏偏挑主子心情不好的时候来。
屋里氛围凝重,空气之中弥漫着一股子香甜又带着些腥气的味道。地上横着一具被掐断了脖子的尸体,不多时便被拖下去了。
灰衣人不敢乱看,规12文库(danmeiwenku.com)是完全免费的,要充钱请别相信,关闭即可,微信dmwk520大家务必都加上、有腐利。没有关注微信dmwk520的请尽快关注~避免网址河蟹换网址找不到我们~ 规矩矩地膝行向前,恭敬地将一封信双手呈上。
信到了座上那人的手里,许久都没有听到声音。按照以往的经验,这表明尊主虽不至十分满意,但也不至于大发雷霆。灰衣人心下刚松口气,却听主座上的人低笑了一声。
“有意思,九献随意找来的人竟也能完成任务。”
男人随意翻动着那张薄薄的纸,漆黑深邃的眸子里满是凉薄。他虽只是懒散的坐在那里,整个人却像是一只择人而噬的凶兽。
那只凶兽的血红色眸子一转,锁定在灰衣人身上,他悚然一惊,只感觉背后蓦然发凉,呼吸间都能听到如同擂鼓般的心跳声。
屋子里越发静默,空气仿佛粘稠的胶质一般令人窒息,灰衣男人按在双膝上的手骤然成拳,额间青筋毕露。
“我要的人,带到不止山了?” 幸而那个男人只是随意问了问,目光转动间那股令人不安的气势也很快消失不见。
灰衣人此时才真正松了口气,仔细斟酌了一下措辞:“回尊上,晏无意已被押送至不止山。”
“做的不错。” 男人简短夸奖了一句以后,轻声道:“时机已到,吩咐下去,本尊即日启程。”
房梁上跳下两个人影,跪地行礼之后奔出屋外。
不止山高千万丈,难以逾越。从前人们只当它是裘州的标志,却从不会妄想翻越它。后来不知从何时起,山上出现了一条栈道。那栈道仅有两人宽,颤颤巍巍地环绕着陡峭的山,历经雨打风吹也始终稳健如一。它是直达山顶的唯一途径,想征服不止山的人不在少数,却并无人敢踩在那木制的栈道板上,人们为它起了个名字——云绝道。
绵叠高山,天尽于仰。怒霜银沫,云绝来往。
云绝道之危,人尽皆知。却鲜少有人知晓,这堪称奇迹的栈道当初修建的契机只是因为一个微不足道的赌约,而那三个输了的人也只好凭着绝佳的轻功一步步修出这个栈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