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层林尼并没有想到。
他的神情终于慢慢缓和下来。
“我要庇护你们，至少，我必须保证你们可以顺利抵达地球。”飞廉低声说，“凤凰号最重要的目的不是返回地球么？”
林尼闭上眼睛，长长叹了一口气。
“我知道，我一直都记得很牢。”他决定对飞廉坦白，“飞廉，我们在黑海上遇到的掠夺者首领，和人类极其相似。我们认为，这是因为掠夺者有了明确的模仿对象——我是否告诉过你，那个首领虽然无法发声，但是它确实张开口，模拟了人类说话的方式。”
飞廉静静站在他面前，听他说话。
“掠夺者捕获了‘大撤退’的舰艇，所以它们得到了许多可以观察和模仿的对象。”林尼艰难地说，“我只是在想，如果我们的设想成立，如果掠夺者一直在持续学习人类的形态，那么在它们的聚居点里，也许还生存着人类。”
在林尼的想法里，掠夺者发现了人类这种宇宙生物的价值，所以它们采用豢养的方式，在自己的聚居点保存着一定数量的人类数量，以不断给它们提供参考的样本。
飞廉总算明白了林尼的想法。
“有可能。”飞廉点点头。
林尼脸上露出一丝喜色：“所以你明白——”
“可是那又怎么样？”飞廉问。
林尼愣住了。
“从‘大撤退’到现在，已经五百年了。和掠夺者一起生活五百年的人类，还可能是我们常识中的人类吗？”飞廉注视着林尼，“舰长，您根本不必去寻找这样的人类。即便找到了，我们能做的，就是和处理掠夺者一样，处理他们。”
林尼没有出声，他默默看着飞廉。
和飞廉的相处，让他在不知不觉间忘记了面前的这一位只是一个人工智能。
纵使他的制造者为他制造了极其接近人类的感情处理程序，它也仍旧是一个逻辑至上的人工智能。
飞廉终于让林尼彻底冷静。
他承认，飞廉说的很有道理，是他把事情想得太好了。
江彻等人回到了凤凰号，小舰艇立刻进入充能环节，预备着下一次探索。
三人来到了驾驶舱，打算听一听舰长的安排。
唐墨没什么事情做，看到奥维德走进来，冲他招招手。
奥维德：“？”
唐墨：“山洞还有掠夺者的痕迹都是你发现的？”
奥维德：“对。”
唐墨：“那你的观察力还是很厉害的。”
奥维德笑了笑。飞廉不知道去了哪里，他们在等他，林尼尚未开始下达命令，他蹲在唐墨身边继续和她聊天。
“我当然很厉害。虽然我确实没杀过人，不算一个出师的杀手，但我的各项训练成绩都是非常好的。”奥维德有些骄傲，“不是我吹牛，我连虫子爬过草地的痕迹都找得出来。”
唐墨伸出左右两手的食指竖在他面前，手指无限靠近，几乎贴在了一起。
“那么，观察力这么强的杀手先生，你不觉得林尼和宋君行讲话的时候靠得这么这么这么近，很奇怪吗？”她殷切地问。
奥维德：“奇怪吗？哪里奇怪了？”
唐墨又气又好笑，重重在奥维德膝盖上拍了两下：“谁说话会靠这么近！”
“靠近点听得清楚点。”奥维德想了想，“我觉得你更奇怪。你的番茄和辣椒都长好了？”
唐墨彻底放弃了与杀手先生的沟通，移动到江彻身边，跟他聊起了番茄和辣椒的长势问题。
飞廉回来之后，让大屏幕上的画面变换成了一片漆黑。
“我刚刚放出了一个小型的机器人，它会降落蟹壳，帮我们探索山洞。”他对众人说，“如果没把山洞里的事情搞清楚，我想你们是不会甘心就这样离开的。”
林尼还以为他在说服自己之后已经放弃了探索的念头，现在回头想想，飞廉在意的始终都是大家的安全。在保证安全的情况下，他仍旧遵从了舰长，继续展开探索。
他放出去的这个小型机器人是用于凤凰号内部线路维修的，功能单一，但在进入山洞之后，它可以悄无声息地逡巡整个空洞区域，并且绘制出简单的地图。
最震惊的是江彻。
“有机器人，怎么不用？”他问飞廉，“怎么之前让我们清理厨房的时候不用。”
飞廉同样震惊：“这是修理线路的机器人，不是用于清理厨房的。”
“装个拖布肯定也能用。”江彻说，“飞廉，你跟谁学坏了？是不是宋君行？有机器人不肯给我们用，还让我们自己动手。清洁厨房特别困难，我还负责做饭，我真的要抗议了。”
飞廉想了想，决定对江彻的抗议不予理会：“绘制结果很快就会出来，我们可以直接在这里看到。”
等待了大概半个多小时，第一条发亮的线条终于在屏幕上出现。
这其实就是小型机器人运行的轨迹。
随着它的不断深入，蟹壳高原下方的空洞也一点点地呈现出来。
那是一个几乎占据了高原下方所有空间的巨大空洞，不仅分出许多不同道路，每条道路同样连接着数个互不相同的区域。
“空洞内部有分层。”飞廉注视着一点点显示出来的线条，“……看样子大概有四层。”
这是一个极大的掠夺者聚居点。
林尼想到附近伊俄斯星域频繁出没的掠夺者，心中忽然一沉：前往伊俄斯星域进行掠食的掠夺者，或许就是从这里出发的。
“能确认里面的掠夺者数量，或者是否存在人类吗？”林尼问。
“不能。”飞廉立刻回答，“小型机器人身上没有装载这些设备。”
四个小时之后，对空洞的秘密探索完成，一个分成四层、极为宽广的聚居点呈现在他们面前。
飞廉摆动手臂，转换了视角，指着图像上正在闪动的红点。
“这个机器人是负责维修线路的，它发现了山洞内部各类线路的汇集处，就在这里。”飞廉说，“而且这个地方土层比其他地方都爆，如果想要破坏这个聚居点，甚至是摧毁它，只要在这里安设足够的炸药就可以了。”
“这么大……掠夺者和舰艇的数量应该不少。”江彻看着屏幕说。
林尼转向飞廉。
“有人类在里面吗？”
飞廉平静地回答：“不知道。”
唐墨举起了手：“是因为掠夺者做了什么，所以蟹壳的引力才会消失吗？”
飞廉仍旧平静：“不知道。不必再问了，所有的问题我们现在都没办法找到答案。”
他们不需要知道蟹壳的引力为什么会消失，消失之后为什么又会恢复。他们也根本无需了解掠夺者为什么会选择蟹壳，花费多长时间挖空了这里，以及要在这里做什么。
只要摧毁这个聚居点就可以了——这也是凤凰号目前唯一能做的事情。
“可以引爆的炸弹数量太少了。”宋君行提醒林尼，“而且它们个头都很小，除非我们将它们捆绑在一起。”
飞廉也提醒：“即便捆绑在一起也不行。山洞内部仍然缺少氧气，我们现有的炸弹全都不是核弹，而且其中只有一部分炸弹自带氧化剂，其他没有氧化剂的炸弹，没办法在真空环境下发挥应有的效果。”
林尼摸着下巴，没有吭声。
除了氧化剂的问题之外，没有空气，那就意味着炸弹爆炸之后无法产生有效的冲击波，威力大大下降。
这样做的风险太大了：他们即便使用了凤凰号上所有的炸弹，可能也无法对土层和线路产生什么影响，反而会惊动掠夺者，暴露凤凰号。
皮耶尔突然抬起手：“我有个问题。”
飞廉冲他颔首，示意他讲出来。
“如果我们找到一个密封的、有氧气的大罐子，然后把炸弹填装进去引爆，是不是会比较有效？”
林尼和宋君行下意识互看一眼，彼此心头都是一亮。
奥维德也认为这个方法可行：“完全可以。而且罐子在爆炸之后产生的碎片同样具有很强的杀伤力和切割力，能够破坏线路。”
“可是哪里来大罐子？”江彻问，“厨房的锅？”
他有点儿不舍得。
但皮耶尔显然心头已经有了答案。唐墨坐在他身边，仔细地盯着他。她并不知道皮耶尔心头的答案是什么，这凤凰号上或许有她不知道、不认识的“大罐子”，是只有皮耶尔才能发现的。但唐墨察觉，他蓝色的眼睛里有一种压抑的悲伤，似乎接下来说的话中，每一个词都令他感到难过。
而在之前的航行中和皮耶尔相处了最长时间的林尼，已经知道他要说什么了。
“我说的大罐子是救生舰。”年轻的领航员低声说，“就是那艘，载我们穿过天狼行星带，抵达黑海的救生舰。”
第89章 蟹壳（4）
从浮士德那里得到的救生舰, 对江彻他们来说, 曾经是一个安全且快乐的家。
他们乘坐它经过格瑞亚F，经过了维吉尔与尼尼, 最终抵达黑海, 见到了宋君行。
皮耶尔还很清楚地记得在格瑞亚F上的那个夜晚, 他们维修救生舰，江彻生起了火堆开始烤小金菇、做椒盐虾。唐墨爬上救生舰的顶部, 唱起一首他听不懂的歌。
但和他想象不同的是, 救生舰没有机会进入博物馆了。地球上的人类，也没有机会再触碰甚至注视它。
不会有银色的铭牌篆刻它的事迹, 皮耶尔的名字也不会出现在救生舰身边。它会爆炸, 坍塌的岩层会将它埋起, 碎片深深嵌入蟹壳的岩石与土地之中，与这颗苍凉的行星永远无法分离。
凤凰号库存的炸药填满了半个救生舰的房间，它成为了一个危险重重的炸药罐子。
而坐在救生舰里的人也一样危险。
“轻微的撞击不会让引爆炸弹。”飞廉告诉皮耶尔和奥维德，“我已经将所有炸弹的起爆方式重新设定, 你们可以放心。”
宋君行坐在小舰艇里, 被巨大的、已经不太灵便的金属手臂推入救生舰内部。
皮耶尔和奥维德将会驾驶着装载炸弹与小舰艇的救生舰落地, 进入山洞，直抵适宜引爆的地方。
然后两位驾驶员会离开救生舰的驾驶室，立刻进入小舰艇。小舰艇脱离救生舰之后，宋君行必须以最快的速度搭载他们离开山洞，回到凤凰号。
林尼十分担心：“流程都清楚了吗？”
“清楚了。”皮耶尔和奥维德通过飞廉与小舰艇上的宋君行重新校正了时间，“起爆炸弹之后, 我们有五分钟时间脱身。从驾驶室跑到小舰艇上需要二十秒，小舰艇离开救生舰全速逃离山洞，需要三分半。时间应该是足够的。”
江彻可不认为这一分钟的富余时间可以称为“足够”。
他不想让刚刚恢复过来的奥维德参与这个活动，但林尼不能离开凤凰号，他和唐墨虽然学习了驾驶舰艇的知识，却并不如他们三位更熟悉。
“不要耽搁时间了。”飞廉说，“准备启航吧。”
江彻忍不住抓紧了奥维德的手。
没有人对风险多说一句话——所有人都明白这个举动充满风险。但如果能摧毁一个掠夺者的聚居点，也是值得的。
而且，即便落地的人失败了，凤凰号仍旧在蟹壳上空，随时可以启动离开，返回地球的航线仍旧能够绘制出来。
“你们可以拒绝。”林尼对他们说，“我是凤凰号的舰长，但我没有权力要求你们必须涉入危险之中。”
但谁都没有出声。就连皮耶尔也没有多说一句话。
“这可是掠夺者。”宋君行最后对林尼说，“这也是返回地球的航线。我们回溯航线，顺便清理，很正常。”
他甚至安慰林尼：“这很安全，不需要为我担心。”
他凑过去，在林尼肩头亲昵且放肆地笑。林尼没有推开他。
江彻并不认为自己能阻止奥维德。这是奥维德做出的选择，他同样认为需要清理这些掠夺者。
“再见。”奥维德吻了吻他的手背，“我想吃汉堡，这回你一定要给我做。”
他抽走了自己的手，冰凉的指尖划过江彻发热的掌心。
救生舰的能源是严重不足的。飞廉计算过所剩无几的能源，它能够让救生舰抵达预定的地点，但需要驾驶员极为准确的操纵，才不至于浪费一点儿能源。
舱门关闭了，皮耶尔和奥维德将注意力从送别的人身上收回来，打开了控制台。
他们许久没有开启过救生舰的控制台，指示与命令的灯盏一枚枚亮起，两人都生出了同样的感觉：他们又回到了天狼行星带的旅途之中。
奥维德观察着救生舰的数据，启动了程序。皮耶尔调校各类仪器，片刻之后，对飞廉发出了开启舱门的许可。
失重感猝然而至，但安全带牢牢地将他们固定在位置上。
救生舰从凤凰号底部裂开的一个口子里向后滑动，脱离了凤凰号，落入宇宙之中。
蟹壳就在他们下方，十几秒之后，救生舰的重力平衡仪恢复了运作，失重感消失了，他们稳稳坐在了驾驶室里。
只是占满了整个救生舰后舱位置的小舰艇无法固定，在失重的瞬间向上飘起，宋君行当时弯腰整理鞋子，没系好安全带，在顶上狠狠撞了一下。
他抱着脑袋呻吟片刻，抖抖索索问：“现在开始下降了吗？”
“已经在下降了。”奥维德的眼睛一直盯着救生舰的数据，他们根据飞廉的测算结果，为了最大限度地使用有限的燃料，选择了一条最短的路径。
半小时之后，他们终于可以从屏幕上看到下方的山洞。
皮耶尔第一次看到这个山洞，不免也吃了一惊：“这么大！”
他是负责驾驶救生舰的，此处紧握着操纵杆的手心沁出了一些薄汗：“我们要进去了。”
通讯器里传来了林尼的声音。
“注意安全，进去吧。”
此时，在山洞的深处，某个无光的角落里，一台手掌大小的小型机器人正躺在地上。
它把山洞的空间讯息与路线发送给凤凰号之后就耗尽了动力。
一团朦胧的光线缓慢经过它的身边。
那是一个体型古怪的生物，像是一个完全透明的雪人，拥有小的头颅和大的身躯，圆滚滚地在地上滑动。它的脏器似乎都集中在腹部，那里闪着微光。
“雪人”越过了它，走了一段之后，又转身返回，在小型机器人身边站了一会儿。柔软的躯体中突然伸出一根狭长的触手，从地上卷起了已经不再动弹的小型机器人。
它将这古怪的东西裹进了自己无色的身体里，忽然加快了速度，消失在山洞的深处。
“我是不是听到了什么声音？”宋君行忽然问。
他通过小舰艇上的通讯频道与救生舰互相沟通：“而且山洞内部似乎有稀薄的空气？我怎么闻到了那种恶心死人的酸臭味？”
奥维德也闻到了。救生舰的通风换气系统似乎开始自动运作，正在过滤外层的空气输送进入救生舰。
皮耶尔的眼睛根本不敢离开屏幕，只匆匆说了一句“我们要快一点儿，它的通风系统好像坏了。”
“低一些。”奥维德冷静地提醒他，“高度，低一些。”
皮耶尔稍稍下压操纵杆。他几乎握不住这根杆子了，手心的汗液让它变得又湿又滑，他提心吊胆。在远处看着的时候救生舰很小，山洞很宽，但进入之后他便觉得自己错了，在狭窄的地方维持一艘体型这样大的救生舰的平滑直行是非常非常艰难的事情，尤其洞内环境复杂，路径崎岖，许多次救生舰外壳都擦过了低矮的岩石，整艘舰艇都被撞击得咔咔震动。
“你做得很好。”奥维德在他身边说，“皮耶尔，你简直就是一个舰长了。”
这种称赞并不高明，皮耶尔嘶哑地笑了一声，眼睛紧紧盯着屏幕。
救生舰的速度降到最低，正在山洞中前行。
他和奥维德都已经意识到一个严重的问题：救生舰行驶的时候，声音太大了。
尤其当它进入这样的山洞中，一点儿响声都似乎被放大，声音嗡嗡响着，撞击在山壁上再远远弹出去，就连坐在救生舰里的他们都能听到。
“能源不够了。”奥维德看了一眼皮耶尔，“我们加速吧。”
皮耶尔的心定了一瞬。奥维德发号施令的时候语调和林尼有点儿像，这让他稍稍冷静下来。
轰响或许已经引起了掠夺者的注意，他们不能耽搁时间了。
皮耶尔提高了救生舰的速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