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南叛军又南下,避开江宁的王悦,从另一头横渡秦淮河,守将应詹、赵胤写信给王悦求援,王悦估量了一下局势,让他们避下风头。
战败了也不必慌。
北方流民帅苏峻与刘暇受王悦所召南下平叛,不日便到了。
果然两日后,如王悦所料,两拨人马在宣阳门撞上,沈充与钱凤的兵马一触即溃,两人慌忙退守青溪,又在青溪被刘暇杀了个回马枪。东南叛军两役之后,大势终于去尽。
王悦写信给他那位打了败仗的大伯父王含,场面话都懒得说了,直接命他投降。
王悦这封信写得贱透了,洋洋洒洒五千字,就说了一个意思:输给年少有为英明神武的他不丢人,谁让他年少有为英明神武呢?
就这么一句话,王悦扯出了五千字,顺便结尾送了一句“速降”,催促王含赶紧投降,别再外头继续丢人下去了!琅玡王家人的脸都给你丢干净了!
王含收着信真的气疯了。
得知王含火烧了军营自己带着儿子跑了的时候,王悦正在堂前喝茶,闻讯一口茶直接喷了出来。他看向报告战讯的王有容,难以置信地问道:“你刚说什么?”
“王含烧了自己的军营,又一把火烧了沈充的营帐,自己连夜带着儿子往荆州跑了。”
这种出其不意攻其不备的自残手法,让打仗打爽了的王悦顿时有种大开眼界的感觉,他感觉自己真没见识,这仗还能这么打?
钱凤和沈充估计这会儿正在骂王含的祖宗十八代吧。
王悦正乐呵,转念又一想,不对啊!王含他祖宗十八代不就是我祖宗十八代吗?高兴个屁!赶紧把人灭了算了!
不日北方战况传来,沈充和钱凤丢弃部卒奔难,至此,东南叛军被彻底击溃,王敦之乱落下了帷幕,以东晋朝廷完胜做结。
王悦得知消息的那日正和温峤陶瞻等人在城头聊城中事务,得知消息,一行人脸上连表情都没变,这本就是意料之中的事,根本没别的可能,有什么好兴奋的?
此事毕,司马绍回宫,临走前下令大赦,除了王敦党羽不再其列。
其中赫然有三人的名字:沈充、钱凤、王含。
王悦在司马绍回宫前去见了他一趟,年轻的帝王若有所思地望着主动求见他的王悦,在王悦开口前,他便已经把话说出来了,“你要亲自去武昌?”
王悦点了下头,低头称是。
司马绍看了他一阵子,开口道:“平定王敦之乱,你是有功之臣,这剩下的事你不必多掺和。”
王悦心里许多话却一句都说不出口,站在那里半天才道:“我必须去,求陛下成全。”说完,他拱手行礼。
司马绍顿住了,王悦在私下很少喊陛下,这事他一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每次王悦喊“陛下”就意味着这事他是极为认真的,并不是在开玩笑。司马绍望着低着头的王悦,觉得这人真是喜欢讨不自在,王导以“善于全己”而闻名,怎么生出来这么个儿子?
终于,他开口道:“去吧。”
王悦拱袖谢恩。
一走出屋子,王悦脸上的恭谨神色褪去,难得有些漠然。武昌,他必须亲自去,王敦这事,琅玡王家人给给天下一个交代,否则这笔账没算清楚,多年后难保不会有人拿这件事与琅玡王家秋后算账。
王悦和王有容去了武昌。
侍女吓哭了,趴在地上直抖,终于将王敦的藏尸之所说了出来,接着便是慌乱不已地求饶,“大人,不关妾的事!”她用力地磕着头。
王悦示意侍卫把她扶起来,他自己坐在原地良久,忽然起身往那府邸走。
人去楼空,羊鉴与诸葛瑶早跑了,藏尸的那院子久未有人打扫过,还没等推门进去,尸臭味便已经熏出来。王悦的手按在门上,指节一时都发白,定了定心神,他终于一把将门推开了。
灰尘顿起,尸臭味汹涌地滚了出来,王悦身后的侍从当场便吐了,王有容神色难看至极,他退了两步,下一刻竟是丢下了王悦自己往外冲。王悦没注意到王有容走了,他的手扶在门上,所有的注意力全在这间空荡荡的屋子上。
地上的泥沙里翻着米白色的蛆。
王悦站在那屋子前,一瞬间竟是有跪地的冲动,他生生忍住了那种头晕目眩感,缓缓抬腿走入了那间屋子。
“把窗户打开。”他低声吩咐了一句。
脸色铁青的侍从没敢松开捂着鼻子的手,闻声走进去开窗通风,一进去那屋子,许多人直接被那味道逼退了出来,剩下的人忙将窗户推开了。
王悦看着地上那一方土,许久都没说一个字。
这是南征北战三十年、名震东南的镇东大将军啊。
王悦不开口,没人敢动,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有人问了一句,“世子,要起尸吗?”
王悦似乎震了下,他没说话,终于他低声道:“都出去!”
所有侍卫都下去后,王悦望着那一方土,忽然膝盖一软啪得一声跪下了,他撑着地,许久都没缓过神来。
他要杀了那帮人!沈充!王含!钱凤!羊鉴!诸葛瑶!
王悦觉得自己快疯了,杀意从心里涌出来,无论如何都压不住,他要那帮人死!让他们给王敦陪葬!如果不是他们,王敦当初说了他会降!他又怎么会是今日这番光景!
王悦跪在地上,感觉屋子里仿佛有人在注视着他,风从窗户里吹进来拂过王悦的脸,似乎像是有人轻轻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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府邸里没有设灵堂,王敦是叛臣,要如何处置还要等皇帝的命令。
王悦在屋子里坐了一天,夜里自己把王敦的尸体起出来了。他脱下了自己的衣袍遮住了王敦的尸骨,他已经感觉不到什么尸臭什么蛆虫了,他坐在那尸骨的身边,屋子里没点灯,他静静坐了一夜,就跟小时候似的,夜里头屋子里一片昏沉,王悦坐恍惚了,总感觉有人在望着他。
次日天明,王有容把王悦从屋子里拖了出来,“算我求求你了,世子!你别疯了!”
王悦冷淡地看着他,神色已经恢复了寻常时候的样子,“我没疯,我这不是好好的。”
王有容就差没给王悦跪下了,“世子,你可别想着给大将军收尸!他不能入王家祖坟的!连牌位都不能有!”
“我知道。”王悦看了他一眼,“王家的规矩我比你清楚,王导怎么会让个叛臣入宗祠?说出去让人骂,他不会干这种事。”
王有容道:“那世子你在干什么?”
王悦道:“我陪陪他,我对不住他,没事了。”
王有容心道你哪门子对不住他啊?他那是自己叛变!他先当的叛臣!这能怪琅玡王家人吗?落到今日这田地,只能说他咎由自取!他没敢把这番话说出来,赶紧拖了王悦去把身上的污秽洗干净。
太不吉利了!
王悦被拖着去了,王有容在他洗完澡出来后,往他脖子里身上扑了整整两盒子香粉,把他弄得和自己一眼芳香四溢才收手。王有容瞧王悦那副神情,怎么瞧怎么觉得王悦不对劲。
王敦的尸体起出来后放在了后堂,没人敢穿丧服更没人敢给他守灵,王悦自己一个人坐在那堂下三四日,一直到第四夜晚上,江东的消息传来。
皇帝终于下了令,收着旨意的王悦闻声顿了许久。
“发瘗出尸,焚其衣冠,跽而刑之,悬其首于朱雀桁。”
王有容闻声微微一震。
有人要上前给王敦行刑,王悦忽然抬了下手,“慢着!”
所有人一齐朝着他看去。
是夜建康城琅乌衣巷。
王导与王潜坐在佛堂中,年轻的王家僧人没心思喝茶了,坐在那蒲团前望着外头明月,手里捏着串佛珠轻轻转着。
俗名王潜的僧人竺法深望向面无波澜的东晋丞相,终于,他低声开口道:“你不该逼他去的。”
王导闻声顿了下,许久他才道:“你误会了,不是我逼他去的,他是自己要去。”王导看了眼那面露诧异的僧人,低声道:“我心肠再狠,也不至于逼他干出这种事来。”
王潜闻声抓着那串佛珠顿了许久,终于他低声道:“都是果报。”
王导望着桌案上那坛茶叶,“知道他干了什么吗?他亲手给王敦施的刑,王敦的尸首被摆成跪拜的姿势斩首,首级悬在朱雀桁下昭示天下。”他望向王潜,“王长豫,我儿子,他亲手下的手,听了害怕吗?我听到时还以为他疯了。”
“没疯,懂事着呢。”王潜极轻地叹了口气,“这下子王敦与王家可算是再无瓜葛,难为他了。”
王导低声道:“皇帝派人杀王敦党羽,本来不关他的事,他亲手设计派人杀了钱凤与沈充,羊鉴与诸葛瑶估计也活不了多久了,沈充的首级与王敦同一日悬在朱雀桁下,百姓都瞧见了。”
“他自觉对不起王敦。”王潜看了眼王导,“按道理说他不该有这感觉,咱们才有。”
王导闻声看了眼僧人,低声道:“都走到这一步了,算了吧。”
王潜道:“你后悔吗?”
王导想了一阵子,终于低声道:“换了个担当得住事儿的王家世子,值了。”
两人谁都没再说话。
次日消息传来,王含王应父子奔赴荆州投奔王舒,王舒派兵将人接过来,都没下船,直接在河中将两人沉河溺毙,尸体拖上来送去正在东南大开杀戒的王悦手上,并附信一封。
“知子侄心慈,不忍杀王氏子,但为子侄尽绵薄之力。”
半月后,在东南把王敦党羽剿了个干净的王悦终于回了建康。
皇帝下令,王敦之叛与琅玡王家无关,此次平叛,琅玡王家更是首居其功,王家众人加官进爵,朝廷论功行赏,王导始兴郡公,食邑三千户,赐绢九千匹,进位太保,可剑履上朝,入朝不趋,赞拜不名。
其余王家诸人亦论功行赏,宠遇优厚。
建康诸人别的不知晓,只知道琅玡王家世子自回京后一路高升,如日中天。
作者有话要说: 嗷呜,终于可以开启下一板块了。召唤术!
竹子竹子竹子竹子竹子竹子!
第97章 伸冤
陶瞻回建康的时候, 约王悦出来喝酒, 王敦这事好不容易结束了,他们几个纨绔子弟个个加官进爵,此时不花天酒地一把真是亏待了自己。他前脚往王家走, 温峤忙将他拽住了。
“别别别!你可千万别去!”温峤拉住了陶瞻, “叔劝你一句, 离王长豫远点, 他这两日火气大。”
“火气大?没有啊,我前日在街上撞见他,他没事啊!呵呵着跟我打招呼, 还请我去他家赴宴。”陶瞻拧眉看了眼温峤, “他如今升官发财风光着呢!建康城如今谁有他得意?他有什么火气?”
“你听我的!你听我一句, 别去!”温峤抓住了陶瞻的胳膊将人往外拖。
“庆功宴啊!一群人都在城外等着他, 他主帅不去还办什么庆功宴?”陶瞻做事一意孤行惯了,“我今日还非得把他喊出来!”他勾着温峤的肩, 走到那王家大门口就大声喊,“王长豫!王长豫!”
下人进去通报,不一会儿,门里头走出个朱衣的年轻世家子, 眉清目秀,腰间一枚白玉佩。
陶瞻一见王悦便笑了,“怎么着?王长豫!高升了便不认我们这群朋友了?喊你出来喝场酒还得我亲自来求?中书如今架子摆得真大呵!”
王悦望着他,一时无话,半晌才笑道:“喊我喝酒啊?”
陶瞻一把揽过温峤, “是啊!祖士少、温太真、我、还有些外郡流民帅都在!这不是王敦那事完了吗?办个庆功宴!去不去?”
王悦还未说话,陶瞻已经伸手将王悦往外拽了,“别忙活了,走吧!一群人等着你呢!”
王悦看了眼他,被他拽走了。
温峤在一旁瞧得心惊胆战的,心道陶瞻这人果然没眼色,前些日子王长豫在东南大开杀戒的样子一个个全都忘记了?这一身杀气都还没褪呢!上赶着去招惹他。
他望着远去的两人,思忖了一会儿,又瞧王悦脸色还算正常,他终究还是抬腿跟了上去。
庆功宴置办得很是风光。
一群纨绔世家子包下了十里秦淮红场,刚从战场上下来,众人往那销金窟一躺,恨不得死在温柔乡里头。
王悦被陶瞻拖去的时候是傍晚,到了秦淮河外头,刚好是黄昏,楼中红烛账暖,满堂脂香,推门一进去,十面埋伏琵琶声,美人横卧黄金台,刚从战场上下来的年轻将军唱着跑调到不知哪里去的情歌,酒碗撞得哐当响。
陶瞻拖着王悦在席位上坐下,撑着他的肩问道:“要不我给你喊两个过来?”他指了下那台上旋转的舞姬,“腰细吧?”
王悦心道这你还真找错人了。他看了眼陶瞻。
陶瞻猛地一拍额头,“我给忘了,你喜欢男的!也有!我给你去叫两个!”
王悦一把将陶瞻拽了回来,“行了行了,心意我领了!算了。”
“那怎么成?”陶瞻低头瞟了王悦两眼,忽然用力地抬手拍了下,“祖士少!过来!王家世子到了!咱们给他敬酒!你给他喊两个男人过来!”
所有纨绔子弟一听见“王家世子”这四个字,清醒的不清醒的全往这头看来。
王悦顿时没话说,望着一身流氓样子的陶瞻不知做什么好,眼见着陶瞻伸手捞了碗酒。
陶家二公子在王悦面前站定,“我敬王家世子一杯,世子杀奸除逆决胜东南,我陶道真祝你王家世子从今日起鹏飞万里,不负平生志!”陶瞻将酒往王悦面前送了下。
王悦终于伸手接了那酒,他顿了许久,不知在想些什么,终于他忽然仰头一饮而尽。
烈酒漏出来流入领口,朱衣晕染成猩红,王悦喝干净了,将空酒碗往陶瞻面前送了下,他咧嘴笑起来,“干了。”
两个字一出,堂中的纨绔子弟顿时沸腾,大家都是战场上打过仗有过生死之交的,刀剑上滚出来的情义,众人纷纷上前给王悦敬酒,王悦来者不拒。
王悦太久没喝过酒,烈酒入喉有种烧灼感,将他心里的事烧成了灰,那些说得出来的,说不出来的,全都烧没了,干干净净。他扬手道:“今儿高兴!前阵子东南之事依仗诸位了!诸位都是社稷功臣!今日这场子我请!我掏钱请大家喝个尽兴!”
琅玡王家世子的手笔,哪一回小了?
王悦将小厮喊过来,“去!把酒全抱出来!”他甩手将袖中的钱袋扔了出去,“不够的记在我账上!明日去乌衣巷琅玡王家要!”
那小厮心里头顿时狂喜,忙道:“是!”他抓身便去命人扛酒上来。
王悦坐在案前,多少人上前敬酒,与他说那些轰轰烈烈的战事,江宁那场烧了三天三夜的箭雨,秦淮河上横渡的怒龙水师,武昌青阳门的鸿门宴,北下的五路勤王兵马,有些是王悦亲自经历的,有些是北下乞活军打下的,仿佛一经提起,那些令人毕生难忘的场景全又浮现在了眼前。
有人说那朱雀桁下悬了多日的叛将首级。
有人骂东南叛军狼子野心。
也有人称赞当今陛下英明神武,又道王长豫、温太真、陶道真几人运筹帷幄名震东南。
王悦坐在那儿陪着这群人聊,仰头喝着酒,他喝多了,也开始乱七八糟地说些话,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胸口的火又烈了起来,把灰又烧了一遍,酒浇胸中块垒,他却怎么都吐不出胸口那口气。
有人唱歌。
一时之间琵琶声如惊弓裂弦,铁骑奔走,王悦喝多了,仿佛依稀间又见年轻的将军领兵北上,十万虎狼扑长沙。
王悦从秦淮红场里扶着出来的,什么年轻有为,什么国士,他跪下地上吐得没起来腰。
吐完后,他依旧没抬头,抱着腿在那红场外头坐了一夜。
……
转眼间又是三个月过去,那场东南战乱带来的余波渐渐平了,大街小巷谈论那场战事的人越来越少,冬日无农事,众人闲了下来,各自操心家里的柴米油盐,再没人去提起“王敦”“王荆州”,这些日子建康城风头无两的人物又换了人,江山代有才人出,新的一年又有新的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