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侍女平日里怕王敦,闻声手抖了下,却仍是顺从地抬起了头,豆蔻枝头二月春,十二三岁的小姑娘长了张明媚的脸,秋水似的清亮眼睛让王敦抚着杯子的手忽然一顿。
王敦望着她那一双眼,良久才道:“你长得像一个人。”
那侍女不知所措,忙又低下头去。
王敦却道:“会吹笛子吗?”
侍女点点头,“师傅教过。”
王敦道:“吹支笛子。”
十三岁的小侍女小心翼翼地盘腿坐在席子上,笔直了上半身,轻轻吹了支笛子。
很简单的一支琅玡情歌,王敦记得这曲子,当年他还教王悦哼过。王家世子出生在建康,二十多年没回琅玡几趟,却能说一口流利的琅玡方言,琅玡旧事张口便来,这都是他和一群王家叔伯教出来的。至于王敦他又是哪里学来的这曲子?当年琅玡王家大小姐手把手教他吹笛子,说是以后可以拿去骗人小姑娘。
王敦望着那侍女良久,一曲笛声中忆尽平生。
说来也奇怪,这小姑娘长得有些神似琅玡王家大小姐,笛子吹得却没有琅玡王家大小姐那股洒脱灵逸劲儿,倒是更像另一个女子。
襄城。
王敦记得他那发妻,当年他还不是什么将军,午后他躲在树上背书,正打算偷懒睡一觉,树下走过个小姑娘,他以为是他阿姊来抓他了,忙跳下来站直了,还没来得及拍去身上的叶子,一抬头就瞧见个绿衣裳的女子站在树下愣愣地望着他。那便是襄城了,武帝之女,司马脩袆。
襄城嫁给了他,人人都说他有福气,他却没什么感觉,娶她无非是皇命而已。
再后来,他虽非亲手杀了襄城,但襄城之死确实是他故意为之,他把人丢在了路上,胡人追上来,襄城临死前骂他不得好死断子绝孙,他这一生也的确是没儿子,估计也确实是不得好死。这报应王敦是认的。
外人传他委弃襄城是不得已而为之,给他找了一堆理由,什么乱军之中顾及不上,什么道阻艰难无奈为之,后来更是直接说襄城是中了流矢而亡与他没关系,王敦自己心里清楚,全是无稽之谈,是他想杀襄城,所以他杀了她。
为何?
王敦也不知道究竟为何,大约因为她是武帝之女,又大约是因为她日复一日的质问让他厌烦,又兴许只是他骨子里便是个冷血的人。当年八王之乱,他赴往战场,襄城在路上忽然拦着不让他走,非得要他将家中侍妾遣散才肯罢休,乃至于怀着孩子以死相逼。
谁都知道襄城只是耍小性子,想让丈夫哄一哄,哪怕只是王敦回头瞧她一眼,说上两句好话,她也绝不会继续纠缠下去。她最后几乎是哽咽着对着王敦吼”你知道我这些年是怎么过下来的吗?”她真的只需要王敦说一句软话哄哄她。
王敦偏就懒得哄,你不是以死相逼吗?成全你如何?
若是当时琅玡王家大小姐在,估计能把干出这事的王敦活活打死,可那年琅玡王家大小姐早死了,少年将军战场之上刚崭露锋芒,杀意上头谁敢拦,他直接一脚将人从马车上踹了出去,下令继续赶路。
襄城死了。
王敦坐在榻上晒着太阳回首前尘往事,他已经不是当年器宇轩昂的少年将军,如今他缠绵病榻须发掺白,说两口话都须喘会儿气,若是襄城再瞧见他,怕也难认得出来这风烛残年的人会是当年那鲜衣少年郎,她该是不会再迷恋下去了。
王敦这辈子没有红颜知己,年轻时养过一批歌姬,觉得没意思就不养了,襄城死后,他身边再没别的女人,这辈子活到头也没懂情之一字是什么东西。他只是望着那吹笛子的小姑娘漫不经心地想,其实当年襄城若是没那么不讲道理,他养她一辈子也不是不成,就当养只雀儿,凑合着也能让她一辈子吃饱穿暖百岁无忧。
可襄城不要这些,她要的东西他给不出来。
小姑娘吹完了一曲,怯生生地把笛子放下了,低低地喊了一声“大将军。”
王敦看了她一会儿,“下去吧。”
“是,大将军。”小姑娘心里头猛地松了口气,从地上站起来,拱袖一行礼,这才转身往下走。
王敦在她走后,终于抬手低低咳了两声,他把手中的茶杯放下了。
外头有人进来通报,说是朝廷那头来的书信。
王敦以为是王导的书信,拆开后才意外发现是王悦的信。他一直有令,不收王悦的信,王悦没注意,借由王导的名字给他写了一封。
王敦不知道说他什么好,命人退下后,他仔细而认真地将这封信看了一遍。
王悦只有在很凝重的时候才会写这种端正而藏锋的楷书,王家世子平生潇洒不羁惯了,无论行书草书还是楷书都有些飘逸,但这封信不一样,这上头的字极正,可见王悦写这副书的心境是何种肃然。
王悦劝他投降,到这关头了还不肯放弃的,整个江东也只有他一人了。
王敦想骂他一句傻,却又骂不出口,他是知道王悦傻的,从前他就瞧出来了,王家这世子不够聪明,从司马绍那事开始他便知道了。他拿着那信看了许久,终于极轻地叹了口气,他把那信好好地收了起来。
“心肠这么软,不像个王家人啊。”
他派人将羊鉴与王含喊过来,又把诸葛瑶叫了过来。
“记住了,我死之后,秘不发丧,先安置文武百官与东海王,待到大局勘定,再料理我身后之事。”
他话音刚落,羊鉴等人猛地伏地恸哭,“大将军!”
王敦望着脚下痛哭不已的人,眼神颇为漠然,“我活到今日,也只能帮你们至此,余下的事,从今往后我是再管不住了,告诉钱凤,护住东海王与裴妃,胜败皆看你们自己的造化了。”
“大将军!”诸葛瑶上前还欲多说,王敦却忽然摆了下手。
“我累了。”王敦望着他们,低声道:“我要歇息了,下去吧。”
王敦想,他是真的累了,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多少戎马旧事,多少意气风流,说与山鬼听。
那一夜,王敦睡在胡床之上,屏风外点着香,小侍女被喊进来给大将军吹笛子。
脚步声又轻又快,小姑娘横笛而吹,依旧是那支琅玡情歌。
王敦做了个梦。
那一夜他梦见自己回到了琅玡,推门进去时,穿着水红色新衣的琅玡王家大小姐骂他:“又上哪儿逛去了?整日不着家!”
他立在门口呆呆地看着那熟悉的场景,雕梁上画着琅玡君子图,下头倚着柱子的琅玡王家大小姐在翻着新书,她一旁烹着新茶,腾腾的水气把她笼住了,她从氤氲的水气中走出来,时隔三十年,王敦终于清清楚楚地又看见了那熟悉的眉眼。
琅玡王家大小姐看着自己那不成器的弟弟这副样子,忽然皱了下眉头道:“你怎么了?”她伸出手去摸了下王敦的额头,疑惑道:“病了?”
王敦说不出一个字来,还未有所反应,眼泪下来了,他一愣,王家大小姐也一愣。
“丢人死了!”王家大小姐忙伸手给他擦眼泪,将人搂在了怀中不给下人瞧见,“处仲你可别吓我啊!这么了这是?又给谁欺负去了?来来来,不哭不哭!”
王敦感受着那只手的温热,终于浑身颤抖起来,脸色苍白,他紧紧盯着面前的人,他忽然一把拥上去将人狠狠抱住了。
王家大小姐愣住了,终于她犹豫着伸出手去拍了下幼弟的背,“不怕啊,回家了。”
太宁二年七月,王敦病逝,年五十九。
次日一大清早,羊鉴与诸葛瑶闻讯急匆匆地赶来,一瞧见那床上躺着的人就愣住了。诸葛瑶率先反应过来,走上前去探手试了下王敦的鼻息,他刷一下往后退了两大步。
羊鉴一见着他这样子,脸色顿时煞白,他颤抖着问道:“没了?”
诸葛瑶点了下头。
羊鉴立刻慌了,“那怎么办?这如何是好?”
诸葛瑶扭头看了眼一旁跪地的侍者,又看了眼床上的人,良久才道:“封锁消息!关住院门!今日谁也不准出去。”
羊鉴又道:“那我们又如何?”
“写信给钱凤,让他将送东海王回来主持大局,对外宣传大将军军务繁忙,若是有人求见,暂且将人安排在别院。”
“那、那这又如何处置?”羊鉴看着那床上的人,他连看都不敢多看一眼。
诸葛瑶走上前去盯着那尸体看了会儿,神色一点点冷了下来。
羊鉴道:“这天气这么热,尸首藏不住啊,不一会儿便……”他不知道说什么好,头上虚汗一直在冒,他紧紧盯着诸葛瑶,“你快拿个主意,这……我这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别慌。”诸葛瑶看着床上的尸体,想了一会儿,忽然道:“去,我记得后院有蜡,去拿过来,余下的人就在这屋子里,这地上挖一处坑出来。”诸葛瑶走到一处,踩了下脚下的地,“就这儿,往下挖。”
羊鉴闻声顿时吓得不行,“你做什么?”
诸葛瑶道:“天气太热,腐臭味一会儿便散出来了,不日便能生出细软蛆虫,拿蜡封了尸首,埋于地下,能多藏一段时日是一日。”他看向慌张的羊鉴,“别愣着了!消息若是传出去,众人知道王敦已死,东南局势就彻底完了,到时你我全都要死。”
羊鉴一听到死这个字,顿时回过神来了,他咬牙道:“行!挖!”他看向一旁的侍卫与侍者,“听见了没!听诸葛大人的吩咐办!消息若是传出去,你们全都给大将军陪葬!”羊鉴喝完后,又看向诸葛瑶,“你这法子有用吗?我怎么以前没听过?”
诸葛瑶点了下头,“有用。”
羊鉴没再问,一听有用,忙让人去提蜡。
另一头,江宁。
王悦寄给王敦的信又是石沉大海再无音讯,这一晚不知为何他有些失眠,夜半起床沿着河道巡视,他拎着盏灯,走到一半忽然瞧见河边有个人。他厉声喝道:“谁?谁在那儿?!”
身后立刻有士兵冲上去将那人团团围住,王悦大步走过去,抬灯照了下,他猛地一顿,猛地吼道:“王有容你怎么在这儿!你大晚上的干什么呢!我差点下令把你射死了!”
从刚建康赶来的王家老牌幕僚王有容被王悦吼得一阵哆嗦,忙举起手道:“别别别,别射箭!”他立刻走到王悦身前来,“是我,我我我!”
王悦气不打一处来,问道:“你怎么来江宁了?不是让你在王家跟着王导吗?你大晚上一个人在这儿干什么?”
王有容风尘仆仆刚到江宁,人生地不熟,本该派人通知王悦的,结果由于近日白天这一带钱凤与王悦又动了兵戈,火烧了大半天江,他好死不死地正好撞上了两人打到激烈处,他没办法只能东躲西藏,装死才躲过一劫,一直到夜里头,江边终于安静下来他才终于敢冒头,可这身边随从都没了,他只好鬼鬼祟祟地沿着江河往这头摸索着走,眼泪都快掉下来了。
王悦听完了王大人这一番惊心动魄的行程,嘴角忍不住抽了下,又看了眼王有容那一副灰头土脸的样子,知道他没说谎,他不好安慰些什么,只能把吓得快哭了的王大人揽住了,拍着他的肩道:“没事没事了。”
王大人今日那可是真的吓坏了。
王悦安慰了他大半天,终于将受惊的王大人安抚好了,他又问道:“你来江宁做什么?我不是让你好好在建康帮王导吗?”
王有容道:“这不是老丞相又让我来帮世子你吗?”
王悦竟是不知道说什么好,半晌才道:“那行吧。”
王有容今日受了不小的惊吓,跟在王悦身边都在不住发抖,一边抖一边从兜里掏出盒脂粉在自己脸上身上扑,白日他不敢涂,怕给人发现了,这下子总算能了,他就差没把把香粉往自己身上倒了,那股不可描述的香气浓的王悦打了好几个喷嚏。
就在这时,王有容忽然一把抓过了王悦,示意他抬头看,“世子!”
王悦揉着鼻子抬头看了眼,乌漆一片什么东西都没有,他皱眉道:“看什么?”
王有容忽然便激动了,声音都吓得抖了起来,“这是!荆州分野有妖星!”
“是什么?”王悦对这种神神叨叨的东西打小便没有情绪,魏晋时期术师横行,不过他不信这些,他问道:“怎么了?抖成这样?”
王有容看了那星空良久,颤颤巍巍地对着王悦道:“前年九月也曾有妖星现于东南,术师戴洋曾说,这是东南将军陨落之兆,那年九月,祖豫州病逝于雍丘。”
王悦猛地愣住了,他抬头看去,“这么邪乎?哪里有妖星?我怎么看不见?”
王有容指了下东南,声音惊惶得已经变了音调,“那是荆州分野,荆州今夜有大将陨,世子你看啊!”
王悦依旧没找见那颗妖星,可听闻这一句“荆州今夜有大将陨”,他整个人忽然一愣。
荆州大将陨。
第96章 平乱
王悦是个不信鬼神的人。
听完王有容那阵鬼话后, 他写了一封信, 连夜派人寄给了周光,他命周光掩饰身份去拜见王敦,若是王敦真的死了, 羊鉴等人必然一拖再拖, 若是王敦没死, 可趁机刺探他的病情。
王悦的心头憋着团火, 烧得他心肺有些疼,书信寄出去三日后,他收着了周光的回信。
拆开信的那一瞬间, 他的手在抖。
王敦没有接见周光, 自三日前起, 他没有接见任何人, 羊鉴诸葛瑶等人推托再三,迟迟不肯引荐州郡长官面见王敦。周光当年因为义兴周家的事受到过王悦的恩惠, 他对王悦直言不讳,羊鉴诸葛瑶与其余诸将在府邸中日夜寻欢作乐,不是他们有恃无恐,而是在故布疑阵, 王敦必然已死,此事昭然若揭
王悦坐在案前许久都没缓过神来,起身的那一瞬间,他有种头晕目眩的感觉。
王有容望着王悦,觉得王悦脸色有些苍白, 他低声问了一句,“世子?”
王悦没说话,将那封书信收好了。
今夜的秦淮河上一片宁寂,江岸边停泊着几艘烧毁的船舰残骸。王悦带着王有容出去走了走,夜里的风有些凉,王悦的思绪被吹得纷乱无比。物是人非,好像就在这么一转眼之间。
王有容已经从王悦的神色中明白了些什么,他低声问道:“世子如今做什么打算?”
王悦沿着秦淮河水走了一路,终于低下身在河边蹲下了,他望着那零星的夜火,又看了眼远山,最终视线落在东南天幕上,上头星斗灿烂,银汉迢迢。王悦有些疲倦,打了这么些天的仗他都没吭过一声,可这一瞬间,他是真的疲惫至极。
王有容知道他心里头难受,陪着他在河边蹲下了,“世子,要不要喊陶将军陪你喝点酒。”
王悦摇摇头,“算了。”
王有容道:“世子,大将军即便死了,他也是叛臣。”
“我知道,琅玡王家不能和他扯上一点关系,他是叛臣,咱们是忠臣,史书上头我们与他不是同一路人。”王悦说着话,忽然轻轻笑了下,“有什么意思呢?史书写得什么,他又瞧不见了,人活这辈子真没意思。”
王有容轻叹了口气,不知道说些什么好。
“算了。”王悦拍了拍手站起来,“王敦已死,钱凤死期到了!王含沈充这帮人一个都跑不掉,原本还和温峤他们合计着要不要再等等,如今看来不必了。”
王悦负手往外走,夜风吹在他脸上,他逆着风往回走,忽然他问道:“王有容,你猜猜百年之后,史书上头咱们又是在哪一篇?”
王有容闻声望向王悦,“世子自然是在头一篇!”
王悦闻声摆了摆手,“猜错了!”
我于史书并无名,魏晋这百年风流里头,我名不见经传。
次日一大清早,王悦站在城头上遥望秦淮河水,他幼时便想当个顶天立地的将军,他也曾答应过司马绍要为他收复中原,他以为这些事都是些儿时的诳语,却不想有朝一日他真的能指点江山。
王敦已死,账下诸将大多反水,留下钱凤沈充与王含三路兵马死撑。
周光策反了王敦账下大将周礼,东南各个州郡皆揭竿而起,原本观望的诸位流民帅也纷纷加入了战局。
一片混乱中,王含率领残部北上与沈充会合,沈充顾及自己的面子,拒绝了司马冲与司马顾飏杀死王含归顺朝廷的建议,又拒绝了王悦给他的司空之位,打算陪着钱凤一条路走到黑。司马冲自知沈充败局已定,却没多劝他,抱着种闹着玩的心态陪着他把剩下的事做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