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慕凝扁了扁嘴,没说话。她自小和苏慕蓁相依为命,苏慕蓁就是她的天,离了天太久,她的日子倍感昏暗。
缩在上官婉儿怀里睇了眼李令月,苏慕凝也在自我反思。她知道自己眼下的一切都是李令月给的,衣食住行这些东西虽然被圣人比作俗物,但离了这些确是寸步难行。在这个世上,没有甚么是白得的,除了苏慕蓁对她的关怀。
“公主。”从上官婉儿怀里退出,苏慕凝对李令月深作一揖,啜泣着向自己房间走去。
上官婉儿看自己的弟子这样,心里难免有些惆怅,她觑着李令月,神色略显无奈,“你将慕蓁派去哪了?”
李令月走近,附在上官婉儿耳边淡淡吐出两字,“军营。”
温热的气息扑来,上官婉儿白嫩的耳廓变了红色,心弦微微动着,她欢喜却又禁不住担忧起来:自李治当政以来,还从未有女子入过军营,可苏慕蓁却入了,且这事,她还从未听天后提起过,如此说来,便是李令月故意背着天后做的。阿月这样做,莫不是也动了那个心思?
上官婉儿没有明说,只细细查看门外再无他人,方才拉着李令月走向内殿,细细询问,“你是如何做到的?办这事的人嘴可严?”
“放心。慕蓁是以男子身份入的。”李令月目露疲倦,心里也升出一抹愧疚,“我和裴公说,慕蓁是苏将军的外孙,只是非嫡出,且生有皮肤病,不宜同他人一齐居住。他人断不会发觉。”
“纸毕竟包不住火。”上官婉儿叹了口气,暗道:凝儿同苏慕蓁关系甚好,若叫她知道姐姐现在外九死一生,只怕那丫头非给恨上阿月不可。抬眸觑到李令月眼里的愧色,上官婉儿又是一声叹息,“但愿慕蓁安好,身负军功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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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染红着大片天幕,苏慕蓁收回长枪,寻了块空地静坐歇息。抬手抹去额前热汗,她探手伸入怀中,将藏在里间的荷包小心翼翼取了出来。荷包上绣着几株小草,草叶相依,出自苏慕凝之手。
用磨出老茧的指腹细细摩挲草叶,苏慕蓁觑着荷包,心里默默念着:“凝儿。”公主说不出三年必让她归去,凝儿三年不见自己,可经得住?算来已经过了近半年了吧。不知凝儿现在如何,有没有长高,过年时没见到自己有没有哭。也不知自己三年后真的能回去否。
上个月她随裴行俭前去讨伐阿史那车薄的十姓军,未料还没到西突厥,裴将军便因病逝去。眼下军营扎在半道,正在等候新将领。新将领是怎样的人,他会发现自己的身份么?苏慕蓁默默忖着,俄而突听阵营里一声欢呼——
“王将军来了!”
王将军便是王方翼,昔日裴行俭的副将,安西都护,现任庭州刺史。苏慕凝没见过他,不知他的秉性,随着众人一起拜见。
一个留着络腮胡须的中年汉子登上点将台,对众人言语道:“西突厥贼逆犯我大唐疆土,裴公心系国众,奈何身子年迈,旧病缠身,出师未捷身先去。我等身为大唐子民,裴公旧部,自当将灭贼逆为己任,平息战乱,已敬裴公在天之灵!”
“诺!”群情激昂,苏慕蓁亦同众人应声,裴行俭念旧情,对她多有提点,她亦是感激,便就只是为了裴公,她也应当竭尽全力。
是夜,苏慕蓁如往常一般映着篝火练枪,长枪直刺云霄,回过身时,却见着一柄长剑直对眉间,她连忙横枪相抵,将剑身震了开来。手腕微悬,她正要出枪刺敌,没想那持剑的主人竟是傍晚方才见过的王方翼。
“将军。”苏慕蓁收了枪,恭谨施礼。
王方翼捋须笑道:“身子虽单薄了些,但这气势倒还真是勇猛。不愧是苏老将军的子孙。”
苏慕蓁垂首不言,裴行俭和公主都知道她的身份,王方翼知晓也不意外。
王方翼打量着苏慕蓁,只觉这个郎君眉目过于清秀,看着更似女相,想起裴公同他的叮嘱,他问:“苏秦,你身上那病可叫人看过?”
苏秦是苏慕蓁在军营里的化名,至于身上的病那更是没有,只可惜为了圆谎,她还是要颔首答道:“公主着人帮我看过了。”
“公主?”王方翼面露讶异,他没想千金之躯的太平公主还会和苏慕蓁相识。
苏慕蓁继续颔首,“是。某昔年贫困,得公主相救,实属庆幸。”
李令月建善坊之举,王方翼也有耳闻,听苏慕蓁这么说,他便觉得对方是入了善坊,才得以结识公主。想到养尊处优的公主殿下竟然有此心思,真乃国之兴也。他酣畅一笑,洒然道:“儿郎志在四方,便就是肤有疾病又何妨?只要你战功赫赫,有了公爵,那些小娘子们爱慕你的必不会少。”
苏慕蓁讪然,她可从未盼过得到小娘子们爱慕。只不过王将军劝慰,总还是要表个态的,她抱拳回道:“慕秦必当竭尽所能,斩灭逆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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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军一路前行,至伊犁河与西突厥阿史那车薄叛军相遇,大战一触即发。王方翼身先士卒,怒吼着策马前驱,长剑扫过之处,遍地敌血。叛军为之震慑,唐军士气大涨。
苏慕蓁看得热血激昂,这还是她第一次上战场,想不到竟是方才开战就让她心笙摇晃,双腿夹紧马腹,她执着长枪也追了过去。
长枪虎虎生风,一路行进,亦是斩灭敌军数人。王方翼身在前方,竟也察觉到后方杀气,他禁不住回头觑了一眼,果然是苏慕蓁。真是虎父无犬子。面上带着赞赏笑意,他一边扬剑杀敌,一边蛊惑敌心,说些阿史那车薄的混话。阿史那车薄本就因为人狭隘,不得民心,此时突厥军一听王方翼这么说,心里更是涣散。王方翼率将士趁胜追击,不过须臾,敌方便溃不成军,大败而逃。
这一役,唐军大获全胜,可谓不费时力。只是还不待众人凯旋,三姓贵族咽面便受了阿史那车薄煽动,带领十万军队杀了过来。两军联合,来势汹汹,竟是杀了唐军一个措手不及。
王方翼看着叫嚣的叛军,眉峰一凛,再度身先士卒冲入敌营,苏慕蓁紧随其后。有了上次教训,叛军似是多了心思,在王方翼等人冲来时,唤弩手弯弓,乱箭扫射。
流矢无眼,王方翼稍不留意便被击伤臂膀,鲜血顺着手臂流了下来。苏慕蓁见状,连忙加了脚程。见身旁叛军齐齐向将军袭来,她连忙横握长枪交叠着悬了起来。
呼呼风声顺着长枪飘来,气势之重,竟是将离得近的兵士扇倒在地。苏慕蓁见此时机,忙道:“将军快撤!”
王方翼紧了紧眉头,抽出腰间佩刀,砍断箭簇便又向敌军杀去。
将军勇猛的表现激励着士卒人心,唐军阵营大喝一声,举起手中刀戟冲将过去。苏慕蓁眸色一颤,唇边一挑,挥着枪也跟上了将军。
将士英勇,士卒心聚,纵使敌方人多,唐军还是胜了。这是这一战打得苦,不能即刻撤离,王方翼将军队驻扎在热海,准备稍作休息,再一鼓作气,铲平余孽。
孤身长枪救主将,苏慕蓁凭此在军中声名大噪。士兵皆说她凭此可获个跳荡功,没准可以封个大官。苏慕蓁看着众人或羡或妒的神情,心里暗哂,握了握手中荷包,孤身走了出去。
边漠风寒,苏慕凝处在营边隔空远望,她在望长安,远在天边的长安。战场混乱,稍不留意便可将命送去,军内存粮不足,再打下去,战事更是危机,这着实比她想得要苦。此战不能拖,必要速战速决。
她一边思忖一边踱着步,俄而突听一声狼嗥,身子猛然一颤,她顺着声源望去,却见着不远处的山头竟站着个人。
是敌方的奸细么?眸色一凛,苏慕蓁握紧手中长枪快步奔了过去,她有些后悔自己的身后竟没有背弓,否则一箭射去,哪还用担心这人会不会在她来之前就转身跑掉,毕竟她二人之间有些距离。
但奇怪的是,明明那人将目光放向了她,可身子却未挪动,反而垂手抚着狼身,静静觑着。
苏慕蓁绷紧了心弦,这事有些怪,难道那边有埋伏?她向四周望了望,却只听到风声,未见任何人影。眉峰韵着寒意,她大着胆子握枪走了过去。临到近了,这才看清那人容貌,竟是个女子,而且还是个好看的女子。
棕发碧眼,高深鼻梁,长发弯曲,微翘的眼角带着一丝野性,苏慕蓁还是头次见到这幅模样的女子,竟不由看得怔了。
“想不到唐军里还有这样俊秀的儿郎。”女子露齿而笑,她这一笑更显肆意,不同于中土女子的内敛,苏慕蓁微怔,却又在她下一句话里回过神来,“早先见你英勇杀敌,身手倒是不错,有没有兴趣和我过几招?”
这人来得稀奇,而且还观过战役,想来不是奸细也身份可疑。苏慕蓁将心底的惊叹压下,淡着神色颔首,道:“好。”
“呦,声音也有些秀气。”女子促狭,轻手拍拍狼头,她将狼赶走,紧接着长刀便劈了过来。
苏慕蓁横枪,反手相对。未料这女人看着好看,刀法也是俊俏,只是可惜有些阴狠。她有了抓获女子的心,故而并不手软,几个回合下来,那女子便因气力悬殊被苏慕蓁压在枪下。
膝盖贴在地上,女子被长枪压制,不得不半跪在地,战败似是让她不爽,她回过头斜觑着苏慕蓁讥嘲:“中原男子不是讲究怜香惜玉么?怎么你这个人下手这么狠?”
苏慕蓁心里微怔,面颊的红晕被夜色遮住,她的声音听起来依旧很淡,“你是何人?”
女子不说话,气哼哼地瞪着她。
苏慕蓁心里无奈,想要下手逼问,却又忆起女子之前的问话,无奈松了些力道,她钳着女子手腕,将她抓了起来,“为何要来我军营外?可是西突厥人?”
女子依然没有回她,把脸别在一边,哼道:“不是说中原男子最讲礼数,男女授受不亲,你这登徒子还摸我?”
苏慕蓁哂然,她究竟是擒到了个什么人?
“跟我回军营。”淡淡说着,她也没了和女子纠缠的性子,钳着她便往山下走,而就在她转身迈步之时,女子手上力道一重,反握住她的手,附在唇边便是狠狠一咬。
“啊!”女子的牙口很好,只一下,苏慕蓁的手背便见了血。手背吃痛,她神经一颤,随机松了手,再想抓去,却发觉那女子脚程极快,只一瞬,便到了半山处。
女子仰天嗥了一声,灌木丛中闪出几双碧色眸子,苏慕蓁看得身子一冷,她知道那些绿眼睛不是人,是狼。想要追赶女子的心思被群狼遏住,苏慕蓁握着长枪,怨怒地望着女子,“卑鄙。”
“兵不厌诈。”女子弯了眉眼,对着她洒然一笑。随后便向那群狼一般,转瞬消失于茫茫夜色中。
第41章
几日后,天公作美,大风呼啸而来,乱沙迷了人眼。王方翼趁此时机率大军直捣敌营。雷雷战鼓伴着肃杀声从四面袭来,竟是将毫无准备的突厥军吓得四散奔逃。
苏慕蓁跟随王方翼厮杀着,枪尖挑中一个个的心口,她在四散的鲜血中寻找熟悉身影。只是临到最后,她也未寻着她,看着遍地红斑,不知为何她竟松了口气。
银枪别在身后,她撤回同王方翼会和。这一战又是大胜,歼灭敌军七千人,虏获突厥施头目三百余,西突厥战乱彻底平息。苏慕蓁想自己大概可以锦衣还乡了,伸手探探自己怀里藏着的荷包,她没取出,将手撤了出来。右手横在眼前,她看着上面刺眼的圆形牙印,眉峰不由微微挑起,“上了药都消不下去,那丫头是属狼的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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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军大破阿史那车薄叛军的消息被快马加鞭送到长安。李治听闻我军大获全胜,畅然欢笑,连连赞赏我军英勇,要信使同他讲述立功人员,准备依次论功行赏。
信使领命,将有功人士一一诉了,且特意点了苏秦,说此人勇猛异常,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李治听了那人叙述,也觉这小郎君甚是英勇,心里高兴,便封了她个正五品的定远将军,还说等大军归来,他定要亲自召见。
他身旁的武后听见,附和着也称赞了几句,只是说罢,她还意味深长地道了句,“苏秦,莫不是苏老将军的后裔?真不知我大唐的这位战国先贤是何许人也。”
上官婉儿眉梢微颤,武后这话颇有些含沙射影的意味,只是信使说不知,她也不追问,只说待她归来时见了便知晓了。她隐隐觉得武后知道了些什么,待日后李令月来寻她,她便将这事诉了。
“你觉得阿娘知晓这事?”李令月蹙眉问道,她心里也有些狐疑,凭着武后的脾气,她知道自己背着她把慕蓁送入军营,早就来插手了,怎么会由着自己?毕竟这个举动可是将自己的野心都露了出来。
上官婉儿执了她的手,安抚,“左右天后未将这事儿说出来,我觉得她便就算是知道,也不会再拦着你。慕蓁立了战功,天后又觉得那王方翼是王家人,心里对他颇有微词,她巴不得能有人顶替他呢。”
李令月颔首,这也是她做这事之前的思量,她知晓母亲今后会打杀不信服的武将,到那时慕蓁就是极好的一枚棋子,母亲万舍不得杀慕蓁,自然也不会怎么责罚她。只是——
“阿月,天后那关好过,这事儿若是让宅家知道了,只怕……”上官婉儿欲言还休。
李令月懂她的忧虑,而这事也正是她的顾忌,父亲虽然重病缠身,已然无法多管政事,可他万不许大唐的基业给予女人,他可以把国事交给武后托管,却万万不会将皇位传给她。若是父亲知晓母亲日后会登帝位,只怕死时便拉着母亲陪葬了。
“不能让阿耶见到慕蓁。”李令月兀自喃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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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着唐军大破西突厥喜讯,李治顿觉恶疾倏好,兴致突来,他决定亲自前往泰山11文库(danmeiwenku.com)是完全免费的,要充钱请别相信,关闭即可,微信dmwk520大家务必都加上、有腐利。没有关注微信dmwk520的请尽快关注~避免网址河蟹换网址找不到我们~ 这决定倒是解了李令月二人的愁,李令月听上官婉儿将这消息告诉她,她拥着婉儿轻道:“如此我们便不必担忧了。我会求二圣带我同行。”
上官婉儿缩在李令月怀里,笑意蔓延在嘴角,这样她二人便不会分离这么久了,阿月真是贴心。
李令月看婉儿暗喜,微笑着在她额上落下一吻,离开时她的脸上带了一丝苦涩,二圣去泰山封禅,这也便意味着自己的父亲将要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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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禅之行浩浩荡荡,文武百官、扈从仪仗,甚至内外命妇皆在其中。李令月和上官婉儿同乘一车,临到举办大典时,方才分开,各自站了位置。李治率领文武百官封禅初献完毕,武后方才带领内外命妇进亚献。
自古封禅皆为天子所行,从未有皇后随行的先例。武后成了女子行封禅大典的第一人,看着坛下恭顺的众人,武后的神情带着得意。
李令月望着高处惬意的母亲,又看了眼被母亲说服而带武后前来封禅的父亲,默默叹了口气,若是父亲也有机会重生的话,只怕母亲的日子便苦了。
典礼完毕,李令月没想母亲竟和父亲提议,劝他趁此时机再封禅中岳。李治似是余兴未尽,竟也应了,并命人在嵩山南边建一座奉天宫。
奉天宫耗资巨大,但却并不实用,除去李治去过两次外,后代帝王罕少莅临。李令月眉梢微蹙,她对这举动并不赞成,抬眸偷偷向上官婉儿瞥去,却见她也暗揪个眉头,两人相视一笑,对了个眼神,便随着二圣回了寝殿。
路上,上官婉儿忽而压低声音,同李令月关切道:“公主,怎么闷闷不乐的,可是有什么烦心事?”
“少时我随二圣去东都时,曾遇饥荒,那时路有饿殍。我便动了兴建善坊的心思,前几年方在长安东都两地施行。我想在我未见到的地方,穷苦百姓亦不会少。兴建宫殿,劳民伤财,若是阿耶能将那钱拿来兴建善坊便好了。”李令月也压低了声音,只是这声音不大不小恰恰可以让前方的李治夫妇听见。
行进的脚步顿住,李治未料到小女儿竟有此见解,他回过头诧异地望着女儿,“阿月。”
李令月一惊,作势跪了下来,“女儿无心,阿耶莫要怪罪。”
李治软了神色,他低身将女儿扶起,摸着她的头,欣慰道:“阿月竟有这般心思,倒是朕这个做圣人的顾虑不周。”他对着臣下吩咐,“奉天宫不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