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分钟后，韩诚的车转了回来，而顾欢欢的声音还在他耳边激烈地响着。
"……太危险了！学长，这种人都是亡命之徒，他没有发现，你就快点回来啊，报警，然后我们回美国，他不会发现的！"
"好了，我已经决定了。邮件你明天接收一下，东西都在里面。到时候你决定怎么处理。"
"学长！"
"照顾好亚伯，这些天采访的素材和大纲都在我学校邮箱里，密码是我的学号。你们把剩余工作做完，毕业是没问题的。"
"……学长…"顾欢欢的声音里已经带了哭腔。
"GOOD LUCK."
然后林宇研站起身，披着韩诚的外套，看着对面这个向他走近的男人。韩诚一脸焦急地问他，
"好点了吗？疼得很厉害？你的脸色太难看了。"
"韩诚，我想问你一点事。"
"什么事？"
韩诚并不在意，递过一杯水，另一手捏了一盒药。
"没有热的瓶装水卖，热饮料吃药效果不好。我在便利店接了一杯水，你先凑合喝。"
林宇研看到他的袖口湿了，杯里水只剩下一半。他能想像韩诚是怎么一边开车，一边小心翼翼地端着这杯水，尽量不让它洒出去。
所以他过了十分钟才回来。所以他才让自己有机会，编辑了那封邮件，还能打一通电话。
林宇研觉得自己鼻子又有些酸了。他抿抿嘴，终究开不了口，只能将手机递过去，
"韩诚，我……你自己看吧。"
韩诚有些疑惑地接了过来，开始向下翻。开始的部分是原始记录，所以并不连贯，还有不少缩略语，韩诚囫囵吞枣地看下来，还是一头雾水，半懂不懂。他抬头看了看林宇研的表情，见他一脸严肃，就接着看下去。
等到了顾欢欢整理过的那些，韩诚眼睛突然睁大了，手指也移动的快速起来，而最后面居然还有照片，还有图片，简略的示意图，看结构他知道那是城西KTV。看到这，韩诚心中再无疑异，他激动而难以置信地喊起来，
"卧槽宇研你怎么会有这些…从哪里搞来的？你知道我和杜晨查了多……"
"久"字还没有出口，他突然住了口。他意识到了这意味着什么。
慢慢将头转过去，韩诚声音有些颤抖，
"你是……在查我？"
林宇研没有说话。
"你觉得这都是我做的？……在你心里，我就是个毒贩，是么？"
林宇研还是没有说话。
"所以……你哭也不是因为……胃疼……不舒服之类的……"
韩诚的话说得断断续续，甚至有些迟疑。像是理不清这浅显的脉络，又像是单纯的不愿意说出口。
"你只是想支开我……或者……你是想和我摊牌……"
"……"
"宇研。"
"……"
"其实你的胃也不疼，对么？"
"对，我骗了你。我是为了有时间，把这些资料，传到网上去。"
"……"
韩诚愣了一会，似乎想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又过了一会，他慢慢地说，
"你是觉得，你和我摊牌了，就没机会把这些东西发出去了？"
"……"
"你觉得，我会伤害你。是吧，林宇研，说不定会宰了你。"
"……"
"我在你心里，就是这种人。"
"……"
"那如果我说，这东西不是我的。我没干过这些事，你会信吗？"
"我会信的。"
"你放屁，林宇研。你不会信。
你要是真的信我，你他妈的，就会第一时间拿着这些几把玩意来问我了，手机摔我脸上，要死要活，想宰了我，哭成个傻逼，让我给你个解释。
你他妈的不会给我整这么一出。"
韩诚说完，甚至笑了笑。他手里还拿着那杯水。手颤抖着，所以水又洒了些出来。
"我操你大爷，林宇研。"
他转过头，将那杯水随手丢在地上，水溅出来，洒在了林宇研的鞋上。然后，他慢慢朝车子那儿走去。
林宇研喊了他一声，他也没有回头。
就好像当年，那只终日惶惶的丧家之犬，没什么地方可去，也没什么事情要做。只是向前走罢了。
林宇研只喊了那一声，就住了口。在他沉默的注视下，韩诚将车发动起来，开走了。
林宇研蹲下，将那只纸杯捡起来。刚才韩诚手指控制不住地用力，纸杯被揉出了折痕，又在地上沾上了泥土。林宇研将上面的泥慢慢擦掉，然后抚平，握在手心里。
他有些茫然。
他其实是相信韩诚的。他从没想过韩诚会做这样伤天害理的事情。这些事，从一开始有一些线索漏到他们手里，他们开始一边采访一边追查，无数次顾欢欢暗示过韩诚与杜晨的可疑，他都没有接过话。他一直相信，这与韩诚无关，这只是他手下那间鱼龙混杂的夜店里，别人趁机搞的鬼。
他真的是这么相信的——直到今天，顾欢欢把背后卖家来自城西KTV的证据摆在了他面前。而城西KTV与“今宵蓬莱”一样，都是韩诚手下的产业。
他当时就如同被一记重锤击中，整个人都懵了。难以置信，不敢相信——但最终指向的，还是相信。
韩诚说得对。
如果是以前的他，一定会将证据摆在韩诚面前，对他说，“这上面说的我一句都不信。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说给我听。你说的，才作数。”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不再那样全无保留地相信韩诚了呢？
是从这次再相遇之后，那份患得患失带来的结果吗？韩诚也说过，他有了心事，不再毫无保留地说出来，总是憋在心里。是这五年国外独自生活养成的习惯吗？留学之初，异国他乡，他的确因为毫无保留地相信别人，过得很惨很惨。
其实林宇研知道，并不是的。他只是不愿意回头去想那件事。
那简直是一场噩梦。
五年前，他几乎全身赤裸地站在韩诚面前，他的心和灵魂同样对韩诚毫无保留。电话里，杜晨恶意的声音传来，甚至还带了些笑意。他说韩诚出轨了，和他在一起，跪在那里给他舔鸡巴………
当面对质，铁证如山。那时候的他，依然可以对韩诚说出，“他说的话，我一个字都不信。我要听你说。他说的，是真的吗？”
然后韩诚说是。韩诚说，他说的话，每一个字都是真的。
后来，韩诚告诉他，那只是一个谎言。只是为了保护他，让他能够义无反顾出国留学的一个借口。是的，韩诚都是为了他好，他明白，他甚至再无立场去指责什么。韩诚当年，并没有背叛他。
可是韩诚当年，真的没有背叛过他吗？
他不愿意去想，也不愿意承认。他宁愿韩诚当年，真的和杜晨有过什么。起码那样，他是输给了某个外人。现在，他只觉得，他最爱的人，在五年前的创伤刚刚被隐藏起来之后，又再次拿着刀，捅了他一次。他是真的愿意相信韩诚的，他也在努力这样去做。但当有什么事情发生时，他的第一反应，却暴露了他潜意识里真正的感觉。
创伤未愈。
这种不信任，是深入到骨头里的。他所有的信任与宽容，都建筑在一个摇摇欲坠的根基上。他没有安全感，那之后，再也没有安全感了。
林宇研盯着那个纸杯。韩诚对他，一如往昔，甚至更好。韩诚的情感，包括韩诚这个人，炽热，深情，一心一意，从没有变过。
变的人是他。
他再也不是五年前那个单纯，热烈，执着，坚定的林宇研了。
……
林宇研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憎恶之中。他不知道蹲在那里多久。直到一道刺眼的灯光照到他的脸上。
他茫然地抬头，看到一辆别克停在面前，大灯开着，直照过来，让他睁不开眼。灯前站着的那个人被强光勾勒成一道剪影，只能看到轮廓，根本看不清其他。但他绝不会认错这个人。
韩诚向他伸出手来。
林宇研被拽着站了起来，蹲了太久，两条腿都麻木了，他趔趄一下，被韩诚牢牢扶住。这次，他能看到韩诚的脸了。他的下巴紧绷着，嘴巴抿成一条线，看起来很凶，还在生气的样子。但他的眼神，一如往昔，一点也没有变过。
林宇研站稳后，韩诚就放开了他的手，转身拉开了副驾驶的门，然后自顾自坐到了驾驶位。
林宇研顺从地在副驾驶坐下。他定定看着韩诚的脸。韩诚没有回头。看了会，林宇研就将头转了回去。
韩诚突然俯下身来，整个人压在林宇研上面。林宇研惊得一挣，然而韩诚并没有看他，而是低垂着眼，为他系好安全带，然后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启动车子。
从头到尾，他一句话也没有说。
第79章 我愿意为你而死
一路无话。直到临近医院，韩诚停了车。
"你先去吧。我在这等你。等你出来我们聊聊。"
林宇研下了车，回头看他一眼。他还是低垂着眼帘，点了一根烟。
韩诚叼着那根烟，像是在出神，烟灰慢慢燃成一长段，落了下来。他玩着烟盒，捏、弄着，不知在想什么.那包烟是刚才出门时，韩诚在楼下超市刚买的。现在只剩了几根，空落落的。
好像林宇研现在的心情。
"还不进去？"韩诚抬起眼，催他。
林宇研坐回车里。
"不去了。我们先聊。"
韩诚也不说话，直接开了车。一路开上环城快速干道，别克在路上匀速行驶着。
"我和杜晨，曾经有过一个约定。杀了张老二之后，我要帮他，报一个仇。"
韩诚开着车，慢慢开了口。将那些不堪的细节略过，过于私隐的部分模糊，他把杜晨的故事抽离出来，慢慢讲给林宇研听。
"……之前没有和你说过，是觉得，毕竟是杜晨的私事。但是今天，不得不说一下。张老二和杜家，盘根错节，有许多私下的勾当，下面那些人对我也是阳奉阴违。我们一直在查，查了大半年，才查出一点头绪。没想到，你们才来几个月，就都挖出来了。"
韩诚自嘲地笑笑，
"读过书的人，就是不一样。"
林宇研叹了一口气。他觉得心里有一块石头移走了，又觉得那块石头越压越沉，一直压到胃里去。现在，他是真的觉得有点胃疼了。
"就是这些了。"韩诚突然又开口，
"就是这么一回事。如果你要我拿出证据来，证明不是我做的……我也拿不出来。所以，信不信，由你。"
"我信你的。"
韩诚闻言，嘴角弯了弯，他想笑一下，却只得到了一个勉强的勾唇。
"是吗。那太好了。"
"……韩诚……"
沉默良久，林宇研想开口，却被韩诚截开了话头，"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真的是我做的，你打算怎么办？报警？"
"报警。"
韩诚唔了一声。"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贩毒是死罪吧？"
"……量刑标准不同的。如果是首犯……十五年到死刑，都有可能。"
"你查过了？"
"……"
"我猜也是。你怎么可能不查清楚呢。"
就在这时，韩诚的电话响了。他沉默着开车，没有接起来的打算。但是对方锲而不舍，等到响到第三遍的时候，他按下了车载蓝牙接听。杜晨的声音响了起来，
"你他妈的干什么呢？"
"在路上。"
"一个点之前郑祥就说你在路上了！我他妈的给你打了多少电话，你为什么不接？"
"什么事？"
"常力说你去医院，你去了么？什么时候走的？"
"没去呢。怎么？"
"别去了。杜冉在那。"
"杜……你哥？"
"对，就是那个杂种。"杜晨的声音带了一丝咬牙切齿，"韩诚，昨天小猴搞了李相，把王乐吓破了胆。今天我把他堵在女人的肚皮上，他什么都说了。李相搞那几个记者，根本不是冲我来的。那几个毛崽子，在查他们贩毒的事。
艹！胆大包天了，还手脚不利索惊动了李相，要不是警察来的快，他们现在尸首都凉透了！你家那个宝贝是不是傻逼，这种事不和你通气？"
韩诚嗯了一声，"所以那个杜冉亲自来了。"
"我艹韩诚你他妈的这么镇定，是没长心吧？现在怎么办？太他妈的被动了！那帮毛崽子能查出来什么？我现在手里那点东西，根本不够弄死那两个畜生的！就算要硬碰硬，起码还得准备个三五天，才能有点机会……
我听到消息，派人去那两个傻逼病房外面守着了。但他们没上去。我猜，他是冲你来的……或者，是……"
韩诚迅速接起了电话。
"我知道了。
嗯，我会小心的。你也是，让小猴机灵点，这几天别去城西了，在‘今宵蓬莱’呆着。还有，给郑祥打个电话，我在环城高速上，等会就过去。"
放下电话，他突然冲林宇研笑了一下，
"你要的证据。算吗？杜晨和我说的对上了。我没有骗你。"
"……"
"这么快，我和他也来不及串供的。"
"……"
"所以……"
"别说了！！！"
林宇研突然爆发，让韩蓦地住了嘴。车子里又陷入一片沉默。韩诚似乎有些心神不宁，车子开得快了许多，仿佛在逃避什么。
"……是我们给你惹麻烦了吧。"
"……"
"杜晨没说完那句话，你就把电话接起来了。其实他那个哥哥是冲我来的，对吗？"
"……别担心。"
韩诚伸出手，犹豫了一下，轻轻放在林宇研的头发上，揉了揉。
"没事的。有我在呢。"
想了想，他又补充了一句，
"我们早晚要干一场的。你……不用有负担。"
车子继续向前开。天色晚了，环城高速上车子很少。他们开的不算快，一辆辆车子从他们身边的快道上飞驰而过。
韩诚突然再次开口，
"其实……我还有一个事情不明白。"
"你说？"
"你为什么不直接报警呢。然后你们回美国，让警察处理这些事。我一辈子都不会知道是你干的。"
"……"
"何必冒着危险，和我摊牌呢。"韩诚似乎自言自语地加了一句，"……你也大意了吗？"
"什么？"林宇研一愣，突然反应过来，"哦，你说那个。"
"对，记者的责任，使命什么的。总会有危险什么的。这次城西的事情，你说是他们大意了，下次小心一点。"韩诚看向林宇研，"你自己怎么不小心一点？"
"我没有想这些，危险不危险的。"
"但是你把那些东西传出去了。不是么？现在你告诉我，你没有想这些？"
"一定要做备份的。以防万一。"
韩诚呲地笑了一声。似乎在嘲笑林宇研的言不由衷与前后矛盾。他好像在说，原来你也不过如此，林宇研。原来你也有撒谎的时候。难堪了么？不知道该怎么说了么？承认你怕我，有这么难么？
林宇研明白他在笑什么。他没法给自己解释。是的，顾欢欢提醒过他可能有危险，而他坚持留在这。但这不是因为他当时相信韩诚不会将自己怎么样，也不是因为他不在乎韩诚是否会把自己怎么样。
这些事，他真的没有想过。
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这种时候，他不能留下韩诚一个人。不能一走了之，让韩诚独自承受接下来的一切。
如果韩诚做了错事，如果他必须承担后果，如果审判之剑注定要由我来刺出——起码让我，从正面刺下去。然后陪着他，面对所有后果。
你恨我也好，怨我也好，总好过从别人口中，听到我背叛你的消息。那并不是温柔，因为经历过，所以知道，这种温柔，背后是怎样的残忍。
但这一切，无从说起。
因为之前的不信任，这些事，都变成了笑话。
林宇研没有勇气去剖白自己的心，于是这些话，同以前很多话一样，被深深埋在了心底。
但韩诚还在等他开口。等了很久。终于忍不住，"难道不是因为你舍不得我么？"
"什么……？"
"我想了很久。我没有自恋到，觉得你会愿意因我而死的地步。所以……其实你也知道我舍不得把你怎么样的，对不对？你其实……是因为舍不得我，怕摊牌以后，就不忍心把那些东西发出去了。你是因为舍不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