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此刻命悬一线的展昭与他也是一样的感受吧。他看得出来,展昭绝非因什么愚忠或是身份才不顾一切救驾,所作所为完全只凭本心——当不像帝王的帝王将心比心,不似臣子的臣子才能以心换心。
“谢朕做什么?这发生的一切,朕难辞其咎。是朕这个皇帝做的太糟糕了,如果朕能早些察觉到,就能阻止所有事情发生,防范于未然。柴王府不会灭门,柴郡主不会身故,而展护卫也……。”想到展昭,声已哽咽。一行清泪随即潸然而下。“宗保哥哥,朕有时真恨自己,朕太软弱、太无知,缺乏帝王该有的大智慧大毅力。就像现在,朕知道朕什么忙都帮不上,甚至可能只是添乱,可朕……朕还是忍不住想去看看展护卫,哪怕只有一眼。”
粗糙的掌心,轻轻抚上赵祯顶心,待赵祯错愕抬头之际,便见杨宗保露出一个宽慰了然的笑容:陛下,你只看到了自己的缺点,却不知只凭这一个“情”字,你就胜过古往今来万千帝王——有情之人才有仁心,而仁者,无敌。
“既然忍不住,便去吧。臣为陛下带路。”
杨宗保躬身将赵祯扶下床榻,接着赵祯便一脸急迫地冲出了厢房。等候在门外的一行文臣武将见了皇帝,立时跪下三呼万岁,其中一人更是匍匐于地战战兢兢回禀道:“梓州转运使孙世杰启奏陛下,臣得一店小二奔赴呼救已于第一时间率军应援碧川,不想仍是迟了一步,害陛下身陷囹圄险些遇难,臣心中实在愧惶不安。恳请陛下重惩微臣,以儆效尤。”久候不见有回应,抬眼看去眼前哪里还有皇帝影子。
一旁一同跪拜的武将挠了挠脸,讪讪道:“孙大人,陛下早跑过去了,压根没听您说一个字。”
南宫惟一脸忧心地在床边踱来踱去,已经不下七八十次开口询问徒儿情况,都被吕梦涧冷冷一个眼刀挡回来。鼎鼎大名的医中圣手这次也遇上棘手的伤了,毫不吝惜施展看家医术,却始终不过是在与阎王抢人,只看其整整六个时辰拧在一处未曾舒展的眉宇便让众人意识到展昭至今仍未转危为安。
整间西厢房内除了南宫惟,白玉堂与紫谨也紧张地守在床旁。原本谦和道人、柳如蕙与一众白绫幽女也在其间,站了满满一屋子人,都被吕梦涧嫌碍事轰了出去。依他本意,是要把所有人扫地出门的。只是南宫惟急得火烧眉毛压根不听劝,而另两个眼睛简直就像粘在了展昭身上,对他的驱赶咒骂置若罔闻。白玉堂还好,见吕梦涧是老前辈,于是忍气吞声只装听不见。而那紫谨堂而皇之瞠他一眼,满目杀气惊得神医额头冷汗直冒,突然意识到如果今次救不了人,估计眼前这紫衣男子会于瞬间要了他的老命为展昭陪葬。
“梦涧,我徒儿到底怎样了?可还有救?”南宫惟再一次忍不住凑上前询问。
吕梦涧被烦的受不了了,怒嗔道:“老夫这厢救人要集中精力,你三不五时冷不丁问上一句给我打岔,你还让我怎么救人?”
南宫惟也不敢跟他犟嘴,赔笑道:“是是是,都是老夫的错。你赶紧着。”
吕梦涧思忖良久终似下了什么决定。挽起两边宽大的衣袖用布条牢牢束起,从随身携带的包袱里挑出二十来瓶药粉,全部倒入室内用来冬季生火取暖的炉子。又取出火折吹了口短气扔进炉内,只听轰一声,药粉遇火即燃,腾起一朵烟云,接着熊熊明火烧了起来,吕梦涧摊开两包毫针,分别是金银二色,取出在火下一一烫过。
南宫惟见状不由愣怔道:“昭儿真的伤的有如此严重?逼得你要使出那套‘碧落黄泉’针?”
“碧落黄泉?”白玉堂初时觉得有些耳熟,随即像是想起了什么。“难道说……是非生即死?”六神无主地一把抓住吕梦涧,白玉堂惊惶道:“吕老,依你医术天下无人能出其右,何必使用如此危险的治法?若有个万一,猫儿不是死定了?”
吕梦涧不着痕迹推开他,继续烫针。“你以为老夫想如此?保险的法子都用尽了,可展贤侄实在伤势太重,依他此刻的身体,还活着你们就该偷笑了。老夫可是用了整整一根九千龄山参为他续命,趁药力还未完全耗尽,此刻不冒险一搏,难道眼睁睁看着人行将就木?”
紫谨捏拳恨恨道:“枉你号称医中圣手,传言从未有治不好的病人,此刻却说出这种死马当活马医的话来?!”
吕梦涧闻言不由冷笑,转去铜盆处不慌不忙地净手。“要稳妥的法子,有啊,老夫至少有三种法子八成把握可以救活展昭。”狠狠将擦手巾往盆里一扔,激得水花四溅。“只是他会武功尽失,终生病体孱弱,且绝活不过五十岁。如何,老夫给你们选择的权利。”
白玉堂蹙紧眉头,却是不假思索道:“不可,若失去武功,猫儿绝对接受不了。”
“失去武功又如何,只要人还活着,总比没命得强。”紫谨不屑地瞥一眼白玉堂:“姓白的,别在我面前说什么为了展昭的鬼话,你没有自信照顾他,我有。有没有武功又有什么打紧,无论他有什么愿望,我都会为他实现,我紫谨绝不会再让别人伤他一根头发。”说罢转过身对吕梦涧道。“决定了,就用保守的法子。”
白玉堂怒起扑上去揪住紫谨衣襟道:“姓紫的,爷爷我忍你很久了。对展昭来说最危险的不就是你?如果可以我也不想冒险,可我不像你那么自私,我比你更懂猫儿,我知道那一身功夫对他意味着什么。而你,永远都不会懂。”
听不得白玉堂说自己不懂展昭,紫谨不由怒极反笑:“死耗子,你是在向我挑衅吗?看在不居先生的面子上我一直懒得理会你,别逼我出手把你打回原型。”
“有本事你来啊!”
“你以为我不敢?!”
剑拔弩张之势被吕梦涧当头一盆水泼来给熄了个干净。幸亏两人闪得快,不然全给淋湿了。只见吕梦涧一手端盆一手叉腰,形象十分彪悍且滑稽地看着两人,碎嘴道:“够了啊,烦不烦?!你们算老几?搞得一个个跟展昭的小情人似得自居,谁问你们了?你们是家属是长辈吗?还拿主意。正牌家长杵在那儿都没吱声,你们聒噪个什么劲?就算是情人,那也是无媒苟合懂不懂?下过聘吗?合过八字吗?”
南宫惟实在听不下去了,知道吕梦涧欠抽的老毛病又犯了,忙咳了咳。“老吕儿,正紧点,什么乱七八糟的,别坏了我徒儿的清誉。”
吕梦涧摊手道:“对对对,正紧的。正紧的你拿主意啊。”
南宫惟长长叹出一口气,纠结道:“从老夫私心来说,赞同紫谨的想法,没什么比命更重要,只要昭儿能活着,不求富贵但求平安。但自己徒弟的性情自个儿清楚,白小子说的不错,习武之人失去武功的确比死更痛苦,更何况昭儿还有满腔抱负,祈望守护天下守护青天。老夫不能因自个儿的私心夺走他唯一的机会。”
“可是不居先生,你有没有想过若是失败,展昭会死!”紫谨上前一步争取道。
看南宫惟久久不语,吕梦涧摸了下鼻子。“何必如此纠结?‘碧落黄泉’没有你们想象地那么可怕,虽是非生即死,但于老夫至少有五成把握。若你们几个肯襄助一臂之力,绝不少于八成。”
那你不早说?!
见三人大喘气地瞪着他似要发作,吕梦涧不由讪讪:“老夫之所以一直犹豫是因为这套针法只能治标不能治本,稳住伤势尚可,但要彻底治好并恢复其功力,还要配合另一副药。选择这种治法真正的难点不在‘碧落黄泉’针,那副药才是关键。”
南宫惟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震惊道:“你说的不会是二十年前你配给当时武林盟主江上青的那副药吧?”
“正是。”
“你疯了!如此繁琐苛刻的条件,这天下间没有人能做到。”
吕梦涧哈哈一笑:“你错了。若说这天下还有一人能做到,那么适逢其会,展贤侄的一线机遇就在眼前。南宫兄,你仔细想想,那位一定肯的。如此,你还不愿意一试?”
白玉堂与紫谨被两老云里雾里的对话绕得一头雾水,虽然不明白他们在说什么,但见南宫惟思虑再三终于重重点下了头,两人也彻底静下心来:只要能救展昭,管他什么方法?
“南宫兄,你负责护住你徒儿的头部,守住百会、神庭、晴明、人中、风池五穴。白玉堂,听说你之前受了不小的伤,至今未有痊愈,老夫怕你内力不济,如此你就护下身吧,守住太渊、肩井、涌泉、足三里、三阴交。至于你……你叫紫什么来着?诶,无所谓了。不过你的任务比较着紧,不但要守住展昭胸腹鸠尾、神阙、气海、章门、鹰窗五穴,还要适时以内力疏导经络,引气归元。”
白玉堂斜睨紫谨,不放心道:“不如由我来……。”
南宫惟也道:“你有旧伤,不行。还是换老夫来吧。”
吕梦涧摇头道:“让你守头部自有老夫的道理。头部虽然不难守,但却是重中之重,一旦被冲破,有死无生。下身若是破关,只是瘫痪,老夫还能设法补救。至于胸腹,看似凶险,但到万不得已之时尚可引气导入自身经脉之中,如此就不会将展昭陷入死地。”转向紫谨,肃然道:“若真如你所言,待展昭至情至性,当不惜一切才是。”
紫谨傲然一笑:“自然。我紫谨言出必践,定会护展昭周全。”
分工明确,吕梦涧也不再多言,与几人合力褪下展昭上身衣衫,一切准备停当,便使眼色要三人分别将掌按压在关键部位。一边絮絮叨叨提醒这个留神那个,吕梦涧手上倒也不慢,七十二根针依次落到展昭周身,银针导其阴,金针护其阳,手法迅捷叫人眼花缭乱。眼见最后一根即将扎入额顶发际,身后厢房大门突然“呯”地一声被推开,三人尚未瞧清来人,就见落针的瞬间展昭猛地睁开眼,睚眦欲裂,身子更是抽搐着狠狠弹了几下,突然又是一口血喷出,只是这血隐隐有些腥臭发黑。
“猫儿!——”
白玉堂见状大骇,以为出了岔子,气息大乱。白玉堂一错,首先受到影响的紫谨立时察觉到原本堪堪平衡于五脏伤处循环的内气犹如决堤般涌向展昭下身,不由怒起,挥掌将白玉堂扇开:“不中用的东西,滚!”而下盘身形就是一沉。左掌仍不离展昭胸口分毫,另起右掌代替白玉堂死死抵住展昭腰胯之间。
吕梦涧大急:“这样不行,只能输气的话,两股掌力相争只会两败俱伤。”
“谁说的?”紫谨冷笑一声,忽然一声低喝。左臂青筋暴起,隐隐地竟能瞧见内劲自外向内缓缓而动引入体内,而另一条右臂竟是由内而外输送过去。
南宫惟忍不住赞道:“好小子,一心二用。”
吕梦涧见状,也摸着胡须安心地点了点头。白玉堂正待上前再度接手,被吕梦涧阻止道:“此刻不要打扰,其已找到了平衡,你若贸然上手反而容易乱了气息,致展昭于险境。”
眼见紫谨全心全意救治展昭,自个儿只能呆立一旁作壁上观,白玉堂只觉心中懊恼以极。想到正是适才突然闯入的皇帝等人搞出的事端,又回想起先前地牢内也是他将展昭牢牢禁锢妨碍救治,就气不打一处来。不等赵祯抢步至床前,白玉堂已气势汹汹一把拦住,喝斥道:“你还来做什么?你害展昭害得还不够惨吗?他现在躺在床上生死不知便是拜你这官家所赐。要不是你被那柴文益抓了,猫儿何苦重伤之下仍拼死前去救你?此刻正是疗伤的关键时刻,你又来捣乱,是不是非要将他害死了你才甘心?”
赵祯被劈头盖脸那么一通给骂懵了,再瞧床上展昭一脸痛苦,嘴角血渍点点,以为自己闯了天大的祸影响到众人救治,心中不由恨死了自己,嘴上也怯懦地连连道歉。“对……对不起,朕……只是担心展护卫,才想来瞧一眼。朕……我没想到会害了他……。”
“没想过?你没想过的事多了。好好的皇宫不待,非要微服离宫,你可知有多少人因你一时兴起的决定而丧命?猫儿待你至诚,甚至未将你当做皇帝对待,一次次救你于危难,不离不弃。你又是如何待他的?”
跟进来的杨宗保听不下去了,刚喝出一句“白玉堂,你放肆”,便见一旁空下来的吕梦涧快步上前,突然毫无征兆地一巴掌对着白玉堂后脑勺狠狠拍了下去。
白玉堂莫名道:“吕老,你干嘛打我?”
吕梦涧气冲牛斗地瞪眼道:“你个死小子,打的就是你。你到底有没有搞清楚状况?是谁跟你说官家进来影响到了老夫施针?”
“那猫儿不是吐血……。”
“要的就是他把脏腑间积压的淤血吐出来。明明一切顺利,从头到尾就你一个人抓瞎出状况,若不是多亏那紫谨天赋异禀为你补救,展昭即便救过来,怕也要瘫上很长一段时间。你倒好,不自省,反而把错处推到别人身上,你还有理了你?!”
吕梦涧疼惜地看了一眼适才被白玉堂的话吓到脸色惨白的赵祯,只觉得一股怨气堵在胸口。“你问陛下如何待展昭的?你与他们相处最久难道不比我这老头子看得清楚?好,就算你不清楚,那老夫来告诉你。依展昭伤势判断,其重伤垂死已有多日,定是陛下拿出灵药为其续命才堪拖延至今日。”拉起赵祯双手伸到白玉堂面。“你好好瞧清楚了。这双手伤痕累累说明了什么?说明了一路奔波逃亡,陛下不但未弃之不顾,反而相护相守。明知碧川县全城通缉他二人,但得知有本神医在城中,为救展昭,不惜冒险进城求医。老夫好难得才得到一株九千龄山参,本不愿失之救人,陛下不顾万金之躯下跪苦苦哀求,之后更甘愿充当替身将柴文益一行引走以至被捕,只为护我二人安全,为展昭赢得救治时间。白玉堂,你扪心自问,这天下间有哪个帝王可以为一个小小的护卫做到这个程度?”
当得知赵祯并未影响到救治之时,白玉堂已对自己迁怒的行为感到愧悔。但当吕梦涧之后的一字一语出口,别说是他,便是不相干的旁人也为帝王的所作所为深深撼动了。只是那最后的一句话问出,却犹如巨大的雷鼓轰击心房之上,引得体内警铃大作。白玉堂不由为自己头脑中产生的那个疯狂的念想感到难以置信。
是啊!试问这天下间有哪个帝王可以为一个小小的护卫做到这个程度?!
固然,眼前这位帝王绝非无情之人,但他为展昭所做的是不是多了点呢?多到叫人无法想象的程度。
如果换一个旁人,官家是否也能如此?
怕是不能吧!
见白玉堂面色变幻极快,一会儿后悔一会儿动容一会儿震惊一会儿又是沉思,偏偏变脸了半天连丁点儿道歉的意思都没有,吕梦涧只觉得他的好心简直是让猪给拱了。也懒得循循善诱,干脆把话挑明道:“老夫可把丑话说在前头,老夫确实是有救展昭的法子,可是真正能救人的不是我,而是陛下。白玉堂,你把陛下得罪狠了,万一陛下一时着恼不救展昭,看你找什么地方哭去。”
“什么?”
闻言,白玉堂与赵祯几乎异口同声道。白玉堂更是上前一步拉住吕梦涧的衣袖逼问道:“吕老,你把话说清楚,为何能救猫儿的人变成了陛下?”灵光一闪,像是想到了。“莫非是你先前提到的那副药?”
赵祯不解道:“什么药?”
“不妨实话告诉你们。这个药方是穷我毕生之能所创,虽非药力惊人,却对那些已药石无灵之人有奇效。偏偏由于其用药品种繁复,工序苛刻,从未真正意义上现世过。唯有二十年前武林盟主江上青独子受邪教暗算,五脏俱损,重伤垂死,老夫也是以‘碧落黄泉’针先将其伤势稳住,随后给了该药方慢慢为其公子调理。药方中的药物并不见得多么珍贵,但难在部分药材需要新鲜植株为引且缺一不可,另外因是调理的良药,服用起效绝非一时三刻,至少需要连服长达半年之久,中间决不可有一日中断。当年江上青动用了整个正道的关系筹集药材,谁想最终仍是救不了他儿子。”
众人终于明白为何吕梦涧说只有赵祯才能救展昭了。若想顺利筹集所有药材,没有通天的手段是绝对不可实现的,其中人力物力财力缺一不可。武林盟主拥有如此权势倾江湖之力尚不可得,那么唯一可以做到的除了天下之主还能有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