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了,是厌恶,他终于想起来这些招式的熟悉感是从何而来了。
白玉堂!又是你?!以为换了个易容的样貌我便认不出来了吗?
几日来的不快纠缠在一起急于找一个出口宣泄,待一掌逼退杨宗保后,紫谨反手勾住那人左臂将之拉到身前,便是迎面狠狠一掌往其胸膛拍去。
好,我可以不杀你,白玉堂。但我要废了你的武功,叫你生不如死!
眼见必中的一掌就要击上对方心头,须臾间,来人抬起头与紫谨惊愕地对视了一眼。
与那极度普通的样貌不同,那双眼华彩逼人,与白玉堂高挑的丹凤眼完全不同,眼角微微垂下,形成一双美好的圆弧,坚毅中透着温润,柔和中掺着刚强,黑如墨玉的眼珠流转间似有无限韵味无限风华,瞳仁因惊色微微收缩,虽然内心存有惧意,却仍敢直面而视。
是了,这本是双他极为熟悉的眼睛,是他爱到心坎只想藏起来不叫任何人瞧见的眼睛。
展昭,是你吗?为什么会是你?为什么我会没有把你给认出来?!
去势已无法转圜,紫谨的手终是印到了来人的身上,奇得是人并没有如期被打飞。反而被紫谨突然张臂抱住,两人仰天倒在飞扬的尘土间。
展昭扑倒在紫谨身上,想要起身,却发现箍在腰间的手异常得紧,紧到根本松不开。待他想扬起上身,却发觉后脑被紫谨另一只手捧住了,将他紧紧压在胸前。紫谨埋头在其发间,深深吸气,那属于展昭的熟悉气息萦绕鼻尖,紫谨突然发觉自己完全懒得都不想动了。心中如斯甜蜜如斯迷醉,几乎无法用言语形容,连体内如火如荼的感觉都可以忽略——适才强行回撤内力导致反噬自伤,此刻也是一口甜血隐在喉头。
展昭悄悄推了把紫谨。“放开我。”
“不放!你还没告诉我你为何要用白玉堂的招式与我对敌?难道是怕我把你认出,坏了你的事吗?”紫谨贴着展昭耳际,用一种外人看不到听不到却会让展昭觉得极度暧昧的姿势轻声说道。说话间,呵气拂面,唇齿偶尔还会划过耳垂,引怀中之人一阵战栗。
是了,你定是来救那段忠义的。只是你又为何要救柴文益?难道说是怕我一怒之下杀了他吗?
“我有事你快走。还有,别忘了你的誓言。”展昭复杂地看了紫谨一眼,起身跳开退至杨宗保身边。杨宗保神色极其复杂,仍是沉默片刻后关怀道。“你没事吧?”
展昭摇摇头。
失了温暖的紫谨心中怅然若失,懒散起身本想将喉间的血咽下,转眼一想为了配合展昭便随它一口喷出,惹众白绫幽女大惊,哪还顾得上教训那几个嘴贱的,纷纷回撤护住主人。
紫谨佯装冷笑,轻轻抹去嘴角血迹。“好,我记住你们了,后会有期!”说罢携一众白绫幽女翻墙而去。
“表兄……。”柴文益上前。
“文益,你没事吧?”杨宗保心疼地看着他被打伤的脸。
“没事。”
突然一个副将怪叫:“将军,小柴王没事,可我们有事。那群女人简直是带刺的,好凶,打得我浑身都是伤。”
“活该!叫你们嘴贱!”杨宗保本欲上前看看受伤的几人,突然不知瞥到什么,变脸道:“沙场男儿,伤什么伤!适才你们保护不力,全都罚去城外跑圈去!”
众将一阵哀嚎仍被杨宗保无情地用长枪枪柄拍着屁股赶走了。事毕,杨宗保见柴文益含笑望他,有些赧然道:“为兄教育无方,这几个兵痞让表弟见笑了。”
“不妨事。幸亏表兄带人及时赶到,不然文益就危险了。”
“你我兄弟,何必说这些虚的。”杨宗保摆摆手,正色道:“你真不知道刚才那人是谁”
柴文益沉思道:“我的确与他素未蒙面,但我大致可以猜到他的身份。”
“是谁?”
“表兄可曾听过云梦陇?”
杨宗保惊愕道:“你是说那个专门接生意杀人的杀手组织?”
柴文益道:“云梦陇的实际掌控者被称作云梦主人,此人极为神秘,几乎从没有人见过,但听说他有个癖好便是极爱穿紫衣,此外身边常年有一众功夫不俗的白衣女子服侍,她们被唤作白绫幽女。”柴文益心想:如果真是他,就不知他与展昭到底是何关系。还有那云梦主人又如何知道他的复仇大计,难道是展昭告诉他的?
“怎会是他?”杨宗保视线不着痕迹地瞥向展昭,似乎想寻求什么答应。但展昭却视而不见,只顾眼观鼻鼻观心。
“对了表兄,昨日深夜才到碧川,如何不多做歇息?看你如此快就赶到,想来也不是被打斗惊动的。”看杨宗保望着韩家兄弟两,忙笑着道:“忘了给你介绍,这两位是韩孟非韩孟是。”
“我知道……。”剩下几欲脱口而出的话在对上柴文益不解的眼神后戛然而止。杨宗保自知失态,露出一个并不算自然的笑容。“唔,我是说我听说过你们,听说你们是文益的左膀右臂,这些年柴王府势颓,多亏你兄弟二人一直守在文益身边。”
韩家兄弟闻言忙欣然与杨宗保见礼并感谢他适才出手相救,却不知一旁柴文益眸色更暗疑窦更甚。突然转头对上恭敬站立一边的展昭,柴文益笑问:“表兄,这位也是你的副将?怎地先前没见过?”
“他是我的心腹,姓郑,刚到碧川。我来时留他在雄州上下打点,现在事了来向我述职。”说着,杨宗保手一挥。“还不向小柴王行礼?”
展昭深鞠一躬,怕人认出他的声音,故闭口不言。
杨宗保呵笑着圆场道:“我这副将不爱说话,平日也寡言少语,文益不要见怪。”
“怎会?!适才如不是郑副将挺身而出,文益此番怕是凶险了。”微微抱拳施礼,转身又问杨宗保道:“不知表兄这么一大早寻我所为何事?”
“文益,你昨日说官家在这里,可有骗我?”
“我怎会哄骗表兄,自然是真的。”
“那好。我现在就要去见他。”
“现在?”
杨宗保道:“不错。其实我本欲昨夜就去见上一见,但又怕自己心急失了判断。可辗转难眠,心始终静不下来。勉强拖到天亮,故此晨光乍现便来寻你了。”
柴文益闻言但笑不语,别有意味地看了杨宗保许久,才道:“这么说来,表兄已经想清楚,也有了决断?”
“什么决断?”
柴文益虽是笑着,可那笑意渐渐泛冷。“要么与我绝,要么与君绝!”
杨宗保浑身一震,突然被堵得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沉寂良久,才扯出一抹苦笑,点头道:“你说得不错,我是该有所决断了。”
“如此甚好,我也不是喜欢拖泥带水的人。人就在此处地牢,请吧表兄!”
赵祯本以为自己还要再被晾个几天,谁想这么快又有人到来了,快到赵祯以为是适才离去的紫谨去而复返。看到柴文益,赵祯没有半点惊讶,倒是当柴文益让出身,将其后杨宗保的身影完全显露出来时,赵祯惊骇到嘴大张着几乎半天都没合拢。
杨宗保出现的瞬间赵祯想了很多,可没有一个可能性是对自己有利的。赵祯突然感到一阵颓唐,心中忍不住叹息:柴郡主之事,终究还是让天波府也搅进了这场乱局。
杨宗保走到牢前,目不转睛地盯着里面的赵祯,许久才道:“陛下,许久不见,可还记得故人?”
赵祯苦笑不已:“自是记得的,只是不知以故人此刻的心情,朕该是称呼你宗保哥哥,还是杨将军呢?”
“君臣有别,陛下还是唤我杨将军的好。”
“杨将军本该在雄州驻守,此刻到得碧川,可是为朕而来?”
“正是。”杨宗保神色微沉,有些烦乱地来回踱了几步才又道:“想必陛下如今已知道了我母亲的死因。”
“朕已听说。朕……。”赵祯垂首,面露愧色。“朕觉得遗憾也觉得抱歉。”
“陛下觉得抱歉?那也就是说陛下也已知道是刘太后命人秘密毒杀了我母亲?”
一个“我”字含在口中,赵祯一咬牙,决然道:“跟太后没有关系,所有的事情由朕一力承担。”
柴文益嘴角不由浮现出一丝笑容。果然不出他所料,在杨宗保这个苦主地一再逼问下赵祯果然将所有的罪责揽到了自己身上。
呵,谁说人心难料?他,不是料事如神?
赵祯,你既然要做你那待母至孝、以仁义治天下的所谓明君,那你这黑锅就背定了。
果然,此言一出,杨宗保整个脸色都变了,表情出离愤怒。“这么说来,陛下是承认这件事情从一开始便是你授意的?”
赵祯不知该如何解释,“朕……从没想过柴郡主会死……。”
“可事实却是我母亲因帝王的猜忌被生生毒死。就因为你赵家没有任何证据仅凭怀疑便要先下手为强,就因为你们要防范于未然决定斩草除根,是也不是?”杨宗保越说越激动,“我杨家一门忠烈,对你赵氏尽忠尽责,可换来的是什么?一门孤寡。如今竟连这孤寡也朝不保夕,我又怎知今日死的是我母亲一个,他日引颈受戮的不会是我天波府满门?!”
“不会的!朕绝不会允许这样的事发生。”赵祯激动地冲上去握住铁栏外杨宗保的手,情真意切道:“朕答应过展护卫绝不会让柴王府的事牵连杨家,宗保哥哥你现在立刻回雄州,朕与柴家的恩怨,你不要再参与进来了。”
“赵祯,你倒是说得轻巧,你可知自我姑母死得那一刻起,杨家也难逃牵连的厄运。你母后刘娥绝非省油的灯,你可知这几年天波府势颓难道仅仅是因人才凋零?”柴文益冷笑连连。“是了,你早已亲政,分化杨家将、明升暗贬,说不得其中也有你的手笔。”
赵祯双目赤红,痛恨地瞪向柴文益。“柴文益,你到底是何居心?你难道真想看天下再起战乱你才安心?”
“天下是你赵家的天下,你若真心系天下苍生,不如干脆将这天下让回我柴家如何?”
“痴人做梦!”赵祯义愤填膺道:“即便我真将这天下让给你,你以为你就能坐得稳吗?以你的心性,必然想要收复燕云十六州,与契丹再起战乱。骤时苦得还不是百姓?”
柴文益哈哈大笑。“赵祯,你这人可真是可笑到了极致。你不寻思进取夺回祖宗基业,反倒指责起别人可能会有的励精图治?”
“我不与你耍嘴皮子。”赵祯拉住杨宗保,一脸哀求道。“宗保哥哥,柴郡主的死我一定会想办法给你个交代。无论是为了你好,还是为了天波府,都请你不要再趟柴王府这摊浑水了。”
杨宗保狠狠甩掉赵祯的手。“我的事,不劳官家费心。”转而向柴文益道。“文益,表兄有个请求不知当讲不当讲。”
“表兄请说。”
“我已有了决断!我天波府杨家就此与他赵氏恩断义绝。你要复国,我决定助你。”
柴文益闻言大喜。“表兄,你说的可是真的?”
“宗保哥哥!——”
对于赵祯的呼喊,杨宗保全然不理,而是自顾自道。“我杨宗保言出必践。不但是我,我手下三十万杨家将也任尔调遣。但是,我有一个要求。”
“什么要求?”
“我要他赵祯的血——祭!旗!”
斩钉截铁的两字彻底打散了赵祯所有幻想,他清晰地意识到那个和蔼温柔的宗保哥哥已经离他远去,剩下的只有无边杀意,将他并不算坚强的心一寸一寸地绞碎。他突然觉得很可怕,曾经如此亲近的人竟可以让他生出惧意,原来人心可以变得如此之快,犹如翻面一般瞬息万变。
不同于赵祯被震慑,柴文益也没有露出该有的欣喜若狂,至少在他的谋划中赵祯的生死应该是拿捏在他手中的,再者活着的赵祯可比死了有用多了。他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牢中的赵祯,又回望向正迫不及待等待他答复的杨宗保,询问道:“我想知道表兄希望他什么时候死?”
“不是我希望他死,而是我要我三十万杨家将与我一同不再有退路。只有狗皇帝死在我们面前,只有让宋氏朝廷决意对我等赶尽杀绝,所有人才能真正一心助你复国。”杨宗保还待再说什么,突然一队将士闯入地牢。韩氏兄弟正要防备,见来人是适才被杨宗保赶去操练的一众下属,才堪放行。
“什么事?”杨宗保问道。
一个副将单膝跪下禀报:“不好了将军,刚才那紫衣人又回来了。”
柴文益慌了:“怎么回事?”
“他带了更多人手,已经攻进知府衙门了。”
“什么?”杨宗保大骇,拉住柴文益急道:“快,文益!赶快打开牢门,带人转移。估计是那紫衣人伙同展昭一起来救皇帝了。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快走!”随后又吩咐一队副将,“帮柴王府的人与府军将人想办法拦住。”
众将领命离去,而柴文益却突然反手握住杨宗保,表情复杂中带着一丝很难察觉的沉重:“表兄,你真的决定好了?”
“自然,我既然答应助你,就决不食言。”
柴文益点头道好,自腰间摸出牢门钥匙打开,将赵祯押出。杨宗保要柴文益去扶受了伤的韩氏兄弟,自己则接手赵祯。柴文益没说什么,笑着将人交过去。就在杨宗保的手欲搭住赵祯之际,一旁始终沉默的人突然动了,一剑刺向杨宗保面门。
眼见剑尖就在眼前,突然又是以一个诡异地弧度向外挑去,只听“叮叮”两声,两枚飞云镖被剑身相继弹飞。接着转而刺向柴文益,却被一旁的韩孟非举剑格挡住。而施以暗手的柴文益突然笑容俱敛,脚步微错,挤至杨宗保与赵祯之间,便是一掌狠狠击向杨宗保肩头。杨宗保被这猝不及防的一掌打飞出去,被展昭反身接住。
杨宗保不敢置信地望着柴文益。“文益,你这是做什么?”
柴文益三指扣住赵祯脖子,面无表情:“够了表兄,戏也该谢幕了。”
“文益……?”
“我倒是从不知道,原来表兄除了会领军打仗、排兵布阵,这戏也演得如此精彩绝伦,不去做戏子当真可惜了呀。”转头对上那郑姓副将,柴文益的笑容渐渐染上一丝怨毒。“展昭,你是不是也该以真面目示人了?”
展昭慢慢揭下脸上易容之物,面沉如水地望着柴文益,却是一言不发。
“难道你不问问我是如何将你识破的?”
展昭淡淡道:“若不是紫谨突然出现扰乱了所有计划,你未必看得破此局。”
是的,一切都是一个局。当杨宗保说出与赵氏决裂话语时,展昭诧异万分,那语调与愤恨程度连他几乎都要信以为真,故而他一直神经紧绷地防备着。只是随后杨宗保就像忘了他这个潜伏身边的人,丝毫没有将他存在暴露,突然让展昭又意识到了另外一种可能性。难道说杨宗保并非要杀人,而是要救人?
柴文益恍然地哈哈大笑,笑声中却含着无垠的苍凉。“说的不错,我还真该谢谢适才那位。那一个耳光还真把我打醒了。他不但把你逼出手,最后离去前还含笑地深深望了你一眼,再要猜不出你的身份,我柴文益可真是白痴了。”再次对上杨宗保复杂的表情,柴文益既恨又痛。“表兄,我本不该疑你,又或者该说我已有太多次怀疑过你的用心,可我一直还存着份天真,让自己试图去相信你。毕竟这世上除了文欣,我就只有你一个亲人了。可偏偏,便是你这个硕果仅存的亲人出卖了我,你不愿意与我一同复仇一同分享天下便也罢了,竟还要救你我的大仇人。表兄,我真不知你是怎么想的。”
杨宗保无奈地闭了闭眼,“文益,你说你不懂我为何要救我俩的仇人。可你知不知道,我真正想救的那个人是你?!” 长长一声喟叹。“对,你是很聪明,还有大才,如果是建国之初,你或许真的可以凭借自己的能力一步步走到你所想要的那个位子。可是文益,现在不同了,已不再是那个兵荒马乱战乱纷争的时代,经过两代治世,这天下早已大定,你的雄心野望,终究是斗不过天下大势的。”
杨宗保推开展昭扶他的手,慢慢站起。“而有一点你也说错了,陛下从来不是我们的仇人。你明明知道他与柴王府灭门惨案毫无瓜葛却非要把这罪名栽在他头上,无非是要给自己找个堂而皇之复仇的借口罢了。我也并非一开始就决定救陛下。我并非愚忠之人,父辈之事或多或少已让我看透天家嘴脸,朝廷过于忌惮武将了。我在未见到陛下之前其实也是有过犹豫的,我适才说过的每一句疑虑以及谴责都是发自肺腑的。可我也看得明白,一个会为母亲揽下所有罪责的人,绝不会举起屠刀砍向另一个也曾被他看做母亲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