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昭很清楚这样不像自己,他不是个喜欢逃避拖沓的人,但是对于这件事他确实有一种能避则避、能拖则拖的心思。解决不了的,也只有如此了。
大概昨夜一夜折腾,展昭中午回房又补了个回笼觉,醒来的时候看到白玉堂竟在他房里。白玉堂见他醒了,一脸笑容贼得展昭心头没上没下的。
展昭问:“你笑什么?”
“我笑——你惨了!”白玉堂看似不经意地朝桌上瞟上一眼。展昭瞧去,见桌上竟横里排了五大海碗,展昭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就听白玉堂幸灾乐祸道,“公孙先生算准你这个时间醒,所以叫我把这些药端来。咳咳,公孙先生说了,要我监督你把这些药喝下去,若是嫌苦不喝,那就叫我看着办。”
展昭嘴角微扬,问:“我倒是想问问白兄,如果我不喝,你准备怎么看着办?”
“哈哈,那好办。公孙先生有对我说——‘不管用任何方法’。”
展昭扬高声音,“不管用任何方法?”
“也就是说,打也好骂也好,捏了鼻子硬灌也好,总之这五大碗苦药你是跑不了了。”
“怪了,我没病没伤,公孙先生怎么会要我喝那么多药?就算是补药也不能这么补法吧?”
白玉堂见展昭瞪向自己,忙澄清道:“你别瞪我,我可没打小报告。是一个时辰前公孙先生路过你房门,见你睡得很沉,他就以为你那个什么什么的。你也知道你这个人平时除非有病有伤,不然哪肯躺下休息?所以要怪就怪你们家先生自作聪明,要么就怪自己平时行为不端。”
行为不端?
展昭听了,眼睛都瞪直了。
这叫什么事?该吃药的没吃,他倒成了替罪羔羊。就因为他睡了个午觉?也不想想是谁害的。
白玉堂拍拍展昭肩膀道:“哎,猫儿,你也别摆出这张臭脸,公孙先生也都是为你好。这五碗药听说什么活血的补身的壮阳的反正功效满齐全的,你就别辜负人家一番美意了吧。”
看白玉堂还似一脸好心地将药端到他面前,展昭连白眼的气力都剩下了,直接接了喝起来。
白玉堂本来有点期待想看好戏,但展昭的爽快反让他无法如愿。尤其展昭一碗接一碗地往肚里灌,几乎连眉头也不皱一下,白玉堂反倒看得胆寒起来。眼见最后一碗就要见底,白玉堂不由乍舌道:“你是水牛吗?”
这没头没脑的一句差点让展昭把嘴里的药喷出来。好辛苦咽下最后一口,他瞪他道:“你胡说些什么东西?”(0[尖叫]:啊啊啊啊啊啊啊,好耳熟能详的一句话啊。)
“不然怎么有人可以一口气把这些药统统喝完?难道你都不会尿急?”
展昭翻了大大一个白眼,只觉得浑身乏力:“平日看白兄吃酒,一二十斤的女儿红跟人拼酒下肚,怎么也从未见白兄尿急过?”
白玉堂狠捶展昭胸口一拳,“你个死猫,居然拿女儿红和你家先生的药相提并论。你头壳坏去了你。”
展昭淡淡一笑,“有何不可?喝酒和喝药有很大差别吗?”
白玉堂活像看怪物般地看着展昭,“这些药不可能不苦吧?”
“良药苦口,当然苦。不过……。”
“不过?不过什么?”白玉堂嬉笑道:“行啦,别装啦,是不是很难喝?你偷偷告诉我,我就偷偷帮你出去买桂花糖膏调剂调剂,如何?”
“敬谢不敏。对你来说是难喝,不过对我来讲已经习惯了,习惯了之后反而觉得味道好极了。”
从容的一笑,自信中撮杂着狡黠,狡黠中柔和着挑衅,更带一丝如同惯例般的温馨与释然。
白玉堂想佯装怒气调侃展昭几句,因为他确切地知道展昭是在故意和他唱反调。但那原该倒竖而起的眉毛反而低低垂下,只为那一声“已经习惯”尤其扎耳,从第一次听到时的无动于衷,之后的厌烦,再后来的麻木,到现在是一种不该有的悲哀将整个心田充彻掩埋。
这种悲哀细想起来是惹人发笑的。
白玉堂最钦佩展昭的决不是他对痛苦的坚忍。对苦的忍耐只是一种积累,“债台高筑”自然有溃败的一天。然而展昭不曾溃败,不曾让自己被击倒,他走着他要走的路,越过屏障,坚强地向前不停迈动步伐。因为展昭的坚强从来都不是坚硬——将苦涩化为习惯,将艰难化为挑战,将成败化为经验——那是一种坚韧,与其忍耐着堆积着心悸着坍塌崩坏,为什么不将人生的点滴看作享受。
“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白玉堂突然觉得这句话就像对的他责问。
——不错。吾非汝,怎知汝苦矣乐矣?
——不,我应该知道,你的苦乐我怎能不知……?
白玉堂又捶了展昭一拳,嗔道:“自然了,你们家先生的一片善心别说是五碗了,就是五十碗你也会恭敬不如从命,喝得美美的。”
“五十碗?”展昭抓了抓脑袋道:“这也恭敬从命的话,白兄就真要替我收尸了。”
两人不约而同哈哈大笑起来。
笑够了,白玉堂又问:“对了,我挺奇怪的,公孙先生怎么知道你这个时候一定会醒?”
展昭笑道:“以往只要待在开封府,这个时段我都会外出巡街。”说罢已经取过配剑,开始拍弹衣衫。
白玉堂皱眉道:“今天你也要出去?陛下不是放你假了吗?”
“也习惯了,不这么着总不舒服。就算不巡街,出去走走活动活动筋骨也好啊。”脚还未跨出门槛,便见白玉堂跟上来,展昭疑道,“白兄你这是?”
“知道说服不了你休息,我也就不浪费口舌了。陪你出门一同活动筋骨总可以吧?”白玉堂单手一摆,道,“请吧,展大人。”
京都不比一般城镇,应着腊月廿四过小年的光景,街上早已是人声鼎沸。更有些人迫不及待地将各式灯笼给早早挂了出来,只为早些争得一个好彩头。
转过御街,是一排商铺,每家门首都高高挂起大红灯笼,预兆着鸿运当头。展昭和白玉堂本打算绕过那里往北大集看看,哪晓得很快就被人拦住。
“哎哟哟哟,是展大人啊?”拉住展昭的是王家杂货铺的王老爹,他大嗓门一叫,倒引来不少人的注目。
“什么?呀,展大人回来啦?!这样我们过年呀可就更塌实了。”王大妈也赶紧放下手头的东西跟了出来。
“展大人也真够辛苦地,居然在外头奔波了大半年。这许多日子没瞧见你,都想死我们了。”
“看看看看,都瘦了。”
“是呢,实在是辛苦呀。”
“肯定是都没吃好饭。不行不行,今儿个祭社肯定要请社公老爷多多保佑展大人才行。”
王家老夫妇一搭一唱,此起彼伏的关怀如潮水般涌上涌下,将展昭的心溢得满满的。也许他所要寻求的充实就是这一张张真诚的脸,这一脸脸温馨的笑容。没讲上两句,就有生意上门。展昭不好意思打扰别人,于是告退,才几步却被追出来的王老爹塞了一大包东西到怀里。
“这些干货拿去,”看展昭嘴唇微动,王老爹忙道,“诶,别跟我说钱。都是些今年没卖出去的存货,不值钱的东西,反正留着也没用,本就想大年夜送去开封府做个顺水人情。这下正好,展大人就顺便帮我带回去吧。”
说完就跑了,让展昭连一点推辞或道谢的机会都没有。
白玉堂走近,拿过纸包嗅了嗅,笑道:“这老爹也真有趣。”
展昭道:“是上好的干货吧。”
“肯定是特意留下来的。撒了谎就只为了要你收下东西,真是有心。”
展昭不再说话,眼中充满了动容。
“的确都是有心人啊。”
划过嘴角那淡淡的一笑,却不由令白玉堂看得失了神。
白玉堂一直都知道包拯和展昭等人在开封百姓心中的地位,只是“有心人”远要比白玉堂想象中多得多。简直多到恐怖。
像开药铺的给展昭包了一大份补身的草药,做酒馆的就争着打了两坛最陈的老酒,布庄的三姑娘羞答答地塞了一件冬衣给展昭,不用问肯定是亲手做的。还有乱七八糟许多东西纷纷而至。有用的,没用的,统统软磨硬塞到几乎堆得展昭无法看到前方。最绝的还是棺材店老板,竟然大言不惭到说什么“有需要尽管开口,我一定把最好的给开封府的众位留下来”。
这种需要,不要也罢。
可展昭偏偏生性善良到不好意思拒绝别人好意,在那里应对什么“真有需要的话”,差点没让白玉堂牙酸到笑掉了。
刚开始白玉堂还能看好戏,观赏着展昭一脸推脱不是感谢又不是尴尬表情,真是说不出的有趣。进入北大集后这种情况更是愈演愈烈,鸡鸭鱼肉纷至沓来,展昭只得用拿不下东西为由婉拒,但捕鱼的丁二婶可不听展昭的说辞。
展昭没办法只得解释:“今天我是跟朋友出来随便走走,已经拿了这么多东西,真的不方便再拿了。”
“朋友?”丁二婶瞅了眼白玉堂道:“那不是正好,朋友就应该帮忙嘛!哎呀,展大人你就别跟我客气了。”说完赶紧把那条三斤多重的胖头鱼递到了白玉堂手里。
客气?到底是谁那么不客气呀?
光闻到那股重重的鱼腥味,白玉堂眼珠子都要瞪得掉出来了,尤其当他看到市集上原本被展昭打回票的众多摊位业主突然对他展露出魔鬼般的笑容,他就有种非常不祥的预感,觉得今日跟展昭一道出门是件非常不明智的决定。
果不其然,一时半刻后白玉堂也遭到同样下场,只是他总觉得自己似乎凄凉得多。看看他,左手有鱼有肉,右手有菜有王八。那也罢了。最惨的还是卖鸭的杨老三根本无视他的抗议,用麻绳缚了两只鸭子的腿,硬栓在他腰带上。之后他就觉得展昭的表情开始变得很奇怪,突然喜欢看他,时不时瞟上一眼,再时不时瞟上身后跟着摇摇摆摆走在石板路上的鸭子一眼,一副脸部抽筋想笑不敢笑的欠扁表情。
最可恶的还是那两只鸭子,也不想想今晚就会送进厨房宰了让人果腹,居然洋洋得意地冲着路过的二三岁的小女孩“嘎嘎”大叫,于是女孩抓住娘亲的手惊讶地说:“娘,快看,鸭爸爸也带着小鸭子出来逛街耶!”
当场笑翻所有人。
总算展昭有良心,最后看不过去,加上要他收下的“心意”实在太多,问米铺的伙计借了一辆平板车推了整整一车的东西回到开封府。
一回府,王朝马汉张龙赵虎迎上来,赵虎更是当头一句:“唷,鸭爸爸回来了。”
白玉堂正目瞪口呆奇怪他怎么会知道这件事,却见公孙策拿了本小册子也走过来。
“辛苦了展护卫。”瞟了眼车上的东西,公孙策露出满意的笑容,“今年比去年的还要多,不错不错,还是展护卫厉害,你一出马,一个顶仨。买年货的钱全省下了。等我算算然后上报给大人。”
什么?!
白玉堂突然觉得自己变笨了,脑子有些无法思考。他愣愣回看展昭,等着展昭发脾气,哪知展昭竟点头连连,“先生客气了。今儿个多亏白兄帮忙,不然也不可能拿回这么多东西。”
公孙策道:“两大美男子出马,难怪姑娘们送东西送得那么勤快。”
“是啊,看来白少侠总算不是待在开封府吃闲饭的闲人,还是有点用处。不过这鸭爸爸么……”赵虎“扑哧”一声,再也忍不住了。
展昭本也憋不住了,却发觉白玉堂的脸突然贴得他很近,让他打了一个激灵。
“你最好不要告诉我,你今天是特意出去的,而且绝对不只是为了散步。”
“这个……。”展昭的眼神一下子飘到老远。
“你最好不要告诉我,你早知道那些七大姑八大婶三爹四姑娘都准备了东西要送你。”
“这个……。”
“你最好不要告诉我,就是为了摆脱拿那些腥气得要命的鸡鸭鱼肉,你先逛到商铺,然后再去市集。”
“这个……。”
“你最好不要告诉我,你是特意告诉那个丁二婶我是你朋友,而且还特意说得很大声。”
“这个……。”
“展昭,你去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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礬楼一如往昔人流不绝,热闹非凡。绝佳的菜肴吃口,引不少岁末敛有财富的人愿意走出家门,一尝这开封第一楼的美味。
就在三楼楼顶那一大片琉璃瓦上,却有两个闹腾中享受清静的身影。
“干!”
酒坛撞到一起发出低呜的吟鸣。酒水如线如流,源源泻进口中。偶有溅出,洒到脸上,合着干冷的空气,凉极,却使那两张微润的脸庞更赋生的鲜活。
“痛快痛快!”白玉堂跨出一只脚,率性抹去脸上酒水。他站起来,放声嚎笑。干空的酒坛抛向没人的小巷角落,碎去一地清爽。
“这才是李老头的‘人生得意须尽欢’,才是‘把酒当歌,人生几何’。人就该这么活着,痛痛快快,不拘不羁。以前憋气的鸟事好象统统都给扔掉了。哈哈。”
展昭笑道:“看来白兄的豪气都被这两坛极品贡酒喝出来了。这钱总算花得值得。”
白玉堂狠捶了拳展昭肩头,骂道:“去你的。你的意思是说我本来不够豪气?不要难得请我吃一次酒就老跟我提钱钱钱的,穷酸死了。”
“是是。”展昭赔笑连连,随后摸摸腰间哀叹道,“不过我是很穷啊,和你家缠万贯的白二少爷怎可同日而语?光这两坛酒就要了我三个月的薪俸,想起来实在有点心疼。”
“酸不酸啊你?你心疼?心疼地摸腰?我看你是腰疼吧!装可怜至少也该捡捡对象,你那套把戏对别人或许管用,对我白玉堂,你糊弄得了吗?”
白玉堂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坐回展昭身边,道:“不过我还真的挺想不通的。我本来以为你们开封府的人挂着‘清正廉明’的标牌,都是正经八百到不会变通的死心眼。没想到上下连成一气,一堆奸诈货色,居然利用开封百姓对你们的景仰收了那么多好处。喂,不要告诉我你们真的很穷,那些东西是老百姓接济你们的,这种话打死我也不相信,你以为我是白痴不知道你们这些当官的可以拿多少俸禄吗?”
展昭干笑两声,咳了咳清清嗓子才正色道:“穷是没有那么穷,不过拮据倒是真的。这是大人的建议,我们每月俸钱都会拿出一半交由公孙先生掌管,而衣赐、禄粟、加俸等也由先生适当分配或是变卖。白兄也该知道,黄河水患早就不是什么罕事,即使年年拨款筑堤,每年也总有几处决口,弄得民不聊生。加上近年辽国在边境动作频频,似有穷兵黩武之嫌,圣上为策万一,已加紧屯粮练兵,光军饷的事已够人头疼的了。”
“户部的头疼事,你们开封府的人也参一脚?”
“户部许大人与包大人是同榜进士,且不说他们有年谊之交,光是为朝廷为百姓尽的那份心意,我们一干人略尽绵力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再说,我要那么多米粮钱财也没有什么用。白兄一定不知道,我刚当上四品带刀护卫第一次拿到俸禄的时候,惊得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光年俸衣赐就有绫五匹绢十四匹织锦三十二匹,更别谈每月禄米五十石。那时我就在想,就算我是猪也吃穿不了那么多吧。”
白玉堂被展昭逗乐了,“扑哧”一声喷笑出来,“喂,喂,那是让你养一家子的好不好。”
“展昭孓然一身,饱死的马没饿死的骆驼大,还不如给那些需要的人。”
展昭的表情在一瞬间闪过异样落寞,白玉堂只觉心中一紧。他的视线飘远,这一刻他既不想看到展昭的表情也不想让展昭看到他的表情。
“你不打算成家了吗?”
默声不答,游离的眼神却仿佛像是正将展昭带到一个白玉堂触及不到的地方。
许久许久,展昭才道:“我不知道。”
“你是不知道,还是不愿去想?”有力的手抓上展昭臂膀,白玉堂故作淡然道:“猫儿,忘了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