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昭牙关紧咬,对伤口痛处如浑然无觉,不退反进。一剑刺中刚起身来的柴文益心口,却是刺入不得半分。展昭嗓音一哑:“夔龙蟒?”
韩孟非暗暗一惊:什么时候忠义太子的夔龙蟒竟到了小王爷身上?所以穴道才没能点中,所以一代名剑湛卢都刺伤不得。难道说小王爷他……。
须臾间,柴文益已退到众人之后。他讪讪笑道:“展护卫说小王百密一疏?哈哈,如果小王真以为那一盏破灯便能撂翻你堂堂南侠,那真正傻的可就是小王了。”
“柴、文、益!”展昭怒吼一声上前,身形却是一晃再晃。
“展护卫莫要动气。你应该察觉到那镖上有毒了吧,而且还是和白玉堂中的一样的毒。难道你不想救白玉堂了吗?”从怀中摸出一个瓶子,轻轻摇了摇:“我可以把解药给你。只要你乖乖听话。”
“听你的话帮你去伤天害理,陷他人于水深火热,陷自己于不忠不义?”展昭紧紧逼视着柴文益,一个字比一个字冷,“柴文益,你未免太不了解展昭,也太不了解白玉堂了。他若是知道我为了救他而答应你的荒谬条件,他会做的第一件事是杀了我。第二件事便是杀了你!”
“那你不打算救白玉堂了?”
“我当然会救他,用我的方法救他。”
“什么方法?”
柴文益没有再问下去,因为他看到展昭的眼神突然变了。变得狂暴变得杀机四起,犹如一头受伤的野兽,做出垂死挣扎。那种挣扎是恐怖的,让人由头彻寒至尾,因为那不是绵羊的踢胳膊蹬腿,而是猛虎的倾身一搏。
当他意识到事情再也难以受他控制发展,血花已经在眼前“务实”地四溅飞散开。
身前的人开始倒下,身后的人不断向前涌上来。
“小王爷快走,展昭好像发狂了。”韩孟非将柴文益护在身后,边退边道。不断冲到眼前的展昭竟能让他浑身发抖。本以为那一双眸子总是沉静如水,波澜不惊,谁想竟也有化身烈火将海水蒸干的一天。
心神一分,便见展昭又到眼前。长剑一架竟被湛卢拦腰截断。惶惶间,湛卢已刺向胸口。
“孟非!”大叫一声,有人影扑来,拦到身前。竟是柴文益,竟用了自己的胸膛去挡。
夔龙蟒虽然刀枪不入,被湛卢刺中,也是一阵钝痛。展昭反手一挑,硬生生在柴文益脸上留下一道血痕。
韩孟是护救不及,悲从中来,想也不想全力一掌击上展昭腰侧。展昭竟没有反抗,一声闷哼,整个身子弹飞出去。湛卢脱手,鸣声不绝,人却突然动也不动了。
众人以为有诈,不敢靠近,可是过了良久,展昭仍是一动不动。柴文益丢了个眼色给韩孟是。孟是上前一探鼻息,手缩了缩,不解地朝柴文益摇了摇头。
“死了?不可能。”柴文益心一急,推开韩孟非阻拦去搭展昭脉搏,只觉那脉象时断时续,时有时无。柴文益百思不得其解,“是突然毒气攻心?还是受了极重的内伤?……”突然问韩孟是:“你刚才到底用了几分功力打他?”
韩孟是讷讷道:“十分。”
“你是要杀了他吗?”柴文益怒喝一声。稍稍平静心绪,又道:“这展昭屡屡跟我做对,破坏我的计划。这么死也太便宜他了。何况他是牵制南宫惟最好的一枚棋子。”看了眼韩孟是,“我不希望我的计划被打乱。展昭我还有用,我还不希望他死。帮他运功疗伤,救醒他。”
韩孟是虽然心中百般不愿,仍是应声坐下,双掌未搭上展昭后背,却听兄长道:“小王爷,这样不妥。展昭中毒于先,此刻强行疗伤怕会加速毒素运行全身。”
柴文益点点头,道:“不错。还是孟非想的周全。”
欣然起身,走向的却不是那瓶在乱战中掉落角落的解药,韩孟非心想:难道小王爷适才怀中的也是假的?见柴文益走向一个书架。拿起一本极厚的书卷翻开,里头竟是镂空的,几瓶小白瓷瓶正歪歪斜斜放置其中。韩孟非摇了摇头,只觉得柴文益虽然才思缜密机智过人,但这处处提防,刻刻谋算的心思却让人心中发凉。
取出一瓶,抬手抛给韩孟是,柴文益道:“让他吃了。”
韩孟是伸出手去,却没有接住,只因有一只手比他伸得更快,位置比他拿捏得更准。
是谁的手?谁的手可以这么快,这么准?
做梦都没想到原本死气沉沉的展昭竟然突地从韩孟是怀中翻开,一把抄过湛卢,蹲身于暗室入口处。那沉静如水波澜不惊的眸子仿佛又回来了,还带着一丝阴谋得逞的狡黠。
“多谢小王爷赐药。”
腋下一松,竟滚落一物。那物圆润,众人定神一看,竟是一块圆骨。
又是那熟悉地微微一笑,却让柴文益心中涌现出一种想也不敢想的念头来。
难道,展昭他其实……
一招“燕飞天”直冲而上,待一众人追上来,早已人去影无踪。
瞳孔一阵紧缩,柴文益一拳砸到那插有梅枝的花瓶上。银瓶乍破水将崩,梅枝散落,梅花凋零。
他明白了,他终于明白了。
从一开始就不是展昭中套,而是他中了套。
为什么他没有在那三人逃跑之际派人去追?因为他必须分一半人去守下山关卡,人手自然不够,如果还要将人分散开来去追捕,那对他来讲反而不利,所以他决定以逸待劳,等待援军。
也因为他对自己太有自信,他看清了展昭对白玉堂不能割舍的情谊,料定他再是冒险也会回转求药。他料对了,展昭是血性的汉子,重情的男儿,他割舍不了。可他毕竟看不清展昭这个人。
而展昭竟能将他看得清清楚楚,半点不落。
浑身一颤,柴文益只感到前所未有的寒意袭身。
韩孟是想抓住他流血的手,却被他一巴掌甩开。
“不要碰我!”
是的,展昭竟看透了他。所以根本没有理睬他让韩孟非韩孟是设的陷阱。
不,他是将计就计。
假装中伏!假装震怒!假装搏命!
怎么忘了,他可是不居先生的唯一真传弟子啊。“宁可得罪不居先生的剑不可得罪其手”,江湖上的人都是这么口耳相传的。展昭的手即便没有其师那么灵巧,又怎么可能感觉不出出指点上的是那硬邦邦的夔龙蟒?更别提之后他竟然鲁莽到一剑刺他心口……。
当真糊涂当真糊涂!展昭不可能杀他,展昭根本不会杀他。
展昭要的是让别人以为他会杀他,让他以为他会杀他。所以他情急用了毒,所以孟是心急才会全力一掌击向他,所以他夹了一块圆骨在腋下令脉搏时断时续……他才有了装死装伤的可能。
因为他要的就是这个结果。
因为……展昭还知道,他不会杀他,甚至会救他。
为了挑起宋理之战的计划,为了他的自尊自信,也为了对付南宫惟。
是了,这个人一定是看出来了。
他怕南宫惟,十分害怕。所以他才用书信将南宫惟引离,而不是在那一次杀伐中一网打尽。因为多了南宫惟,他没有自信能完全按照他的计划进行。
南宫惟是他无法掌控的变数,而他唯一的弟子展昭,该死的,竟也是个最最麻烦的变数。
不错,该死的,应该叫他死无葬身之地。
……不,还不能杀他。只要南宫惟一天不死,展昭也不能死。
南宫惟不是展昭,南宫惟的极端会让报复无处不在,为了最心爱的弟子,会让他永无宁日、惶惶终日。
所以,展昭不能死。
多么滑天下之大稽的结论!
大笑,疯了般的大笑,令人不寒而栗。
可是展昭啊展昭,你的缺点也在这一次暴露的清清楚楚。为了白玉堂,你竟然孤身犯险;为了救你的挚友,你竟然放下了守护皇室的重任;更为了一个微不足道的结果,竟然以身试毒。
你终究不是小王的对手!
你不配做小王的对手!
韩孟是见柴文益忽怒忽笑满面担忧,战战兢兢:“小王爷……请小王爷息怒。是孟是无能,让展昭逃了。”
柴文益笑道:“逃得好。逃得了初一,看他能不能逃过十五。”
“实在没有想到展昭竟然使诈。我那一掌根本没有打伤他。”
“不过小王的飞云镖却确实打中了。”柴文益呵呵发笑:“逃吧,就逃吧。解药只有一瓶,中毒的却有两人。你还是要回来夺药。下一次,小王倒要看看,会是鹿死谁手!”
第29章 (二十九) 最难消受是情重
天边终于亮起鱼肚白。停了一夜的雪,此刻又开始纷纷扬扬,无边无际。
鹄立洞口,赵祯接下几颗雪粒,复将之慢慢磨化于掌心。返身回转洞内,低头看了眼那闭目沉睡的白衣人,有些不是滋味地叹出一口气来。
“展护卫,也太……久了吧……。”
本以为是轻到极点的喃喃自语,谁想话音方落,视线还不及从白玉堂身上抽回,惊见对方突地睁开双眼,用一种炯然的目光盯住了他。一瞬间,赵祯以为自己吞下了闷蛋,某种无形的魄力通过视线网住了他,竟让他说不出话来。
第一眼看的是他,第二眼白玉堂看向洞外,第三眼回落支在一旁洞壁的云浪。白玉堂的表情象是下了某种决心,一手猛掀开盖在身上的熊皮,一手抄过云浪,随即耸身而起。
“白玉堂,你要去哪?”赵祯拦到面前:“展护卫到四周探查情况,让我们在此等他,你不能随便行动。”
嘲弄地扬起泛紫的唇角,划开一道优美的弧线。只是不知是嘲弄的别人,还是自己。“这种情况下,那只猫都能说出鬼话,怕是连鬼也不会信的。”
赵祯一愣,“你昨儿在装睡,都听见了?”略一沉思,不解道,“既然你什么都明白,为什么不阻止他?”
白玉堂别有意味地看着赵祯。“陛下果然早就猜到猫儿去了哪里去做什么。”盯视着赵祯的眸子突然流露出让人读不透的眼神。“那陛下为什么不阻止?”
“因为朕信任他。”
“我也是。”
“可你现在不信了。”
“不是。只是……比起信任,我更抑制不住担心的心绪。”收敛住几乎已浮于表面的情绪。白玉堂冷住面容,想快步越过赵祯,却不料被一把拽住胳膊。扫了眼那只拉住他的手,剑眉微蹙。“已经三个多时辰。我不能再等。还请陛下放手。”
“你去又能如何?展护卫虽然想办法稳住了你的内伤,但你毒深未解,你帮不了他。既然信任,便信任到底,展护卫智勇双全,不会有事的。”
“世上的事不怕别的,最怕就是个万一。智者千虑,也必有一失。那个柴文益绝对不是个易于的角儿。我已经忍耐太久太久。我不想给自己后悔的机会。要我白玉堂在这种地方坐以待毙,倒不如放手一搏,让我去替猫儿补那一失。”
一语双关,即便本已打定主意要拦下他的赵祯,一时也找不到措辞说什么。
“何况,与其让我这个江湖浪子保王伴驾,还是不如展昭在身边护卫能让陛下安心,不是吗?”
看似平静淡薄的笑靥,绽放在那张年轻不羁的脸上,竟也沾染了惯有的傲然。
手,缓缓松开了去。赵祯并没有回头目送那挺拔的背影离开视线。也没有多余的时间体会那终于独身一人的孤寂。他只是,单纯地觉得不可思议而已。为展昭,为白玉堂,也为他自己。
不自觉摸了摸怀中匕首。
昨夜,当展昭说要出去探查,将匕首不着痕迹地塞到他手里,不可思议地他一下子就明白过来展昭是要去做什么。
他没有阻止他。应该说他可以阻止,也有理由阻止,可是他没有。
那一刻突然了解了那两人的交情深到一直以来他认为最是严谨的展昭竟然会为此放下护卫的职责不顾,所以……他忽然觉得自己更不能用帝王的身份去阻拦展昭的决定。
现在,不可思议地,他也没能阻止白玉堂。
展昭为白玉堂可以上刀山,白玉堂又如何不能替展昭下火海?
而他自己,恐怕是那最不可思议的。
江湖人的情,两肋插刀的义,他这个皇帝居然能懂,居然有所触动,居然找不到理由去阻止。恐怕他真的如柴文益所言,没有做这天下之主的自觉。比起天地乾坤、丰功伟业,他居然更羡慕展白之间那份深深的羁绊。
“猫儿!”
闻声,骤然回转,却见那抹皓白之色已冲出洞口,融入风雪,扑向远处看不真切的黑点。
白衣胜雪,即在眼前。那张苍白的脸庞有笑,满溢着欣慰。不需要言语,仿佛早明白了对方想说些什么,而心中也早就有了答复。
“我回来了。”
出拳,适时与白玉堂伸出的拳头轻轻撞到一起,犹如撞响杯盏。随后手一翻,展开五指,一个小小瓷瓶便在手掌之间。“我把解药带回来了。”
一眼都没落向展昭手中解药,白玉堂的视线自始至终紧紧锁住了那个微微喘息着的人,直到眸中精光一闪而过,原有的笑容渐渐隐了下去。不过展昭似乎没有注意到,因为在那之前赵祯已闯进两人之间。
“展护卫,你可回来了。朕还以为……。”宛如溺水之人看到了救命稻草,赵祯一把抓住展昭双臂,感觉几乎把一辈子的气都舒了个干净。看在白玉堂眼里很是好笑,原本一本正经教训他要“更信任”,结果一看到正主立马赖上去还露出孩子一样的不安表情。
“让陛下挂心。”展昭看了看天道:“风雪大了,入山洞说话吧。”
三人回到山洞。赵祯止不住兴奋,忙不迭就问展昭如何拿到解药。展昭笑而不答,却问赵祯昨夜给他的匕首。见赵祯自怀中取出,展昭正色道:“我夺了解药。想必柴王府再也按耐不住了,少时就会派人搜上山来。这里恐怕不能久留。所以想请陛下帮臣一个忙。”
“你说。”
“白兄解毒之后,臣还要为他疗最后一次伤。因为指不定还需要与那伙人在雪山上周旋几天,有备无患总是好的。所以希望陛下能趁这段时间,到洞外那块岩石旁把臣原先雪藏的熊肉弄出来,挑了包上一些。等疗伤一毕,我们立刻就走。”看了眼赵祯,神色越发有些为难,“臣也知让陛下做这种琐事,实在有些……。”
“好了。朕明白的,非常时期,朕不会介意。”
目送赵祯走出洞外,展昭才回望白玉堂,一派自然道:“先喝了解药,然后我们疗伤。”伸了瓷瓶到白玉堂面前,却迟迟不见他接。再看他,却是一脸的面无表情。“怎么了?”
白玉堂道:“在那之前,我想听听你是怎么得的解药?”
展昭一怔,片刻缓过来。“我还以为什么事呢。现在时间紧迫,等离开这里我再详细告诉你。”
“我现在就要听。我很好奇,你用什么法子从那个难缠柴文益那弄到解药的。难道你不担心,这个解药其实是假的?”
“不可能是假的。”太过肯定的语气让展昭安静下来,许久才道:“如果你相信我,就快喝了。”
聪明的人明白,“相信”二字,虽然算不得什么,但对填补友情的隙缝常常是最惯用的法宝。展昭不失为一个聪明的人,因为他曾将那两字运用到屡试不爽的地步。只是这一次,在白玉堂长久的沉默后,他等来的却是:“我不相信你。”
白玉堂没有给展昭更多震惊的时间,很快又补上一句,“因为我无法相信一个有心欺瞒我的人。”
“白兄,我不懂你的意思。”
“你懂!”
一股冷风突地肆意窜进洞内,吹起一蓝一白两片衣角同时舞摆,忽而上,忽而下,忽而纠缠,忽而分开。
“你也中毒了。”
展昭眼神一凛,面上却没有丝毫动摇,仍温柔地带着他惯有的浅笑。“白兄果然眼利,还是给你看出来了。放心,等一下我就把毒逼出来。”
“先前为何不逼?”
“急着给你送药。你刚见我,我不是喘得很厉害,就因为我怕来不及,一路用燕子飞赶回来。看在我如此辛苦的份上,白兄还打算辜负展昭一片心意吗?”
白玉堂笑笑,突然展了衣袍坐下,“你这臭猫,就喜欢叫人欠你人情债。你的心意我岂敢不受?不过你不是还要帮我疗伤吗?可别出岔子。干脆你现在就把毒逼出来吧,我等你。”
极其温和贴心的一句,却让展昭表情彻底僵在脸上。努力平复了心绪,展昭闭了闭眼,笑得有些妥协:“我明白了。我现在就运功逼毒。而你,三天时限将至,先把解药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