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文益闻言哈哈大笑:“陛下当真天真可爱,还爱逞英雄呢。竟会说出如此可笑的话。”
赵祯还以颜色,哈哈笑道:“却不知是朕天真,还是你柴文益天真。不错,朕是没有子嗣。不过在朕临走之前留了一道密旨给包拯,若朕二个月后仍未归返,便立堂兄濮王赵允让之子宗实为太子,有任何不测,即刻登基。”
“你!”
“你什么?!是你太小看朕了。”
柴文益完全没有料到自己的满盘计划竟会被这个看似懦弱的赵祯将了关键的一军。这下,怕是不好轻易杀他。平了平心绪,笑道:“那倒也不打紧,小王可从来没指望陛下会下诏书传位于我呢。不过陛下有句话说对了,我似乎是太小看你了。轻敌乃兵家大忌,小王一定会好好反省反省。”
突然松开手,柴文益扔掉湛卢,手向后伸去。
“把弓拿来。”
不远处的一个黑衣人立刻恭敬地将手上的弓箭递到他手里。
柴文益从容说道:“诚如陛下所言,展护卫你大可不必理会他们这些人。不过,想要逃出这座暠山,也要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了,千万莫要和那不识抬举的乔天远一般成了刺猥。但如果你想救这些人的性命,我可以向你保证我不杀他们,只要你肯受下我这一箭。”
白玉堂吼道:“猫儿,绝对不要!”
赵祯也急得大叫:“展护卫,朕命令你立刻走,一刻都不许耽搁。”
“展大人,你不要管我们。自己走吧。”
“是啊,你自己快走。我们可以应付。”
众人的劝阻,却好像半点都传不进展昭耳里。眼看展昭的嘴皮子动了一动,白玉堂几乎拼尽所有气力喊出来:“死猫,犯傻也要有个限度。你敢答应试试!”
温柔的目光对上白玉堂那赤红的双目,象要将那充斥的血红化去一般。展昭的笑容有些无力,却也有一点点难见的俏皮:“白兄你是知道的,我这人本就是天字第一号的傻瓜。只要我还有办法救你们,我就一定要救。”
“那些箭上全都有毒你知不知道?”
赵祯在吼,展昭却在笑。
“臣知道。”乔天远的尸体已经发黑,让他如何不知。“不过臣死不了,那小柴王爷恐怕也不会让我死。”
“你果然是个傻瓜。”听他这么说,赵祯的怒气竟也变得无力。
“展昭,那你是答应我了”柴文益道。
“不过一箭罢了,有没有毒,展某都还不放在眼里。”
“好!爽快!”慢慢弯弓搭箭,“既然如此,小王也绝不食言。”
“嗖”地一箭飞出,展昭当真完全不躲,挺身而立。眼看就要射入胸膛,却见银光一闪也飞向展昭,竟是白玉堂抛出的湛卢剑。湛卢射断来箭,展昭反手抄到手里。未来得及惊愕,已感觉有人扑来抱住他就地滚了几圈,接着身边相继落下箭雨。
即使不用双眼展昭也知道那个扑来的人是皇帝。曾有一次他也象这样扑倒自己,挡下了枚飞云镖。这一次,他又做了同样的事。只是展昭不明白的是,究竟为什么他会有那样的冲动?这个从小要人服侍的帝王究竟从哪里来的这股勇气?展昭真的不明白,只觉得心头热到滚烫。
眼角瞥到韩孟是排山倒海来的一掌,展昭拉开赵祯要对上,谁想白玉堂竟抢到他身前“夺”去这个机会。“嘣”地一声,掌声震天,韩孟是被逼退十几步,而白玉堂也被震飞倒入身后展昭怀中。
展昭抱住他,眼神急得发痛。“白兄,为什么那么冲动?”
“和你同样的理由啊。你不愿看到别人受伤害,别人又怎忍心看你受伤?”一蜿血从嘴角流下,白玉堂不在意地抹了抹,忽而一笑:“谁让我也是个傻瓜呢?!”
展昭眼眶不由一阵发热,尤其当他意识到此刻来到他身边的不止白玉堂一个人。
原本应该在别人刀下的伙伴不知怎么都已聚到了身边,如同一堵围成圈的墙,将他们三人牢牢守护在中间。
曾经,他总是一个人承担所有,一个人面对所有。
现在,头一次感到,原来人与人心的力量情的真挚竟是如此灼热。
“你们这些人……。”低头,竟发觉是那垂死的刘逸死死抱住他的腿脚。柴文益连脸几乎都发青了,气到无法保持理智的地步。“既然你们想死。好,我就成全你们!放箭!给我射死他们。死活勿论,一个都不要留!”
箭如雨下,无情的铁器落入血做的城墙,也丝毫无法穿透。
那些人挥动着手中的兵器去挡。挡不下,便用身体去挡,完全不给一丝缝隙。
展昭与白玉堂的双眼湿了,赵祯忍不住流下泪来。
“男儿壮志心如铁,何惧微风与细雨。若问江山何人笑,且看我潇洒人生走一遭。”
好个胡庆一,竟还拉开了嗓子。他的声音带动了其他人。当这十几个人同时引吭高歌,整个暠山整座雪城都在震撼。
放箭的手有了犹豫,准头速度渐渐缓下来了。
而柴文益第二次眼睛里流露出恐惧。
他甚至可以听到那个抱住他的腿怎么也踢甩不掉的刘逸也在唱,用一种细微却怪异的声音,令人毛骨悚然。
“展护卫,快点带陛下走。有我们在,就是死也替你们挡着。”李渊平道。
“何必这样?你们都中了‘枉断肠’,还是你们走,我来对付这些人。”
封何笑道:“好了,交给我们吧。谁让我们和展护卫白少侠都一样,是傻瓜呢?”说罢将展昭三人推了出去,围成一圈的人墙立刻极有默契地分成两圈。封何道:“渊平,就交给你了。”接着手一挥,完全不顾插满身的黑羽箭,帅人向东面全力攻去。
虽然适才调息半晌压住大半药性,但腹中的绞痛仍令内力时断时续,好在一群人凭着一股刚勇的气势,一路冲杀了出去。
身前的人一个接一个倒下,身后的也一个接一个倒下。
然,没有人踟蹰。他们奋力地迈开步子向前冲杀,哪怕踩上敌人或是伙伴的尸体,脚下也不停留。
“从东南的城墙出去,这边少人防御。”
冲杀在最前头开道的展昭向众人招手,哪料突来一箭毫无防备。
说是迟那是快,一道白影以急速拦到身前,虽然探手去抓,却阻不住来势,箭头仍射入肩胛几寸。白玉堂牙根一咬,狠狠拔了出来,转手掷出。
“还给你!——”
黑色的箭羽呼啸着射向城墙上的柴文益,力道比之那弯弓射来竟还要有力三分。柴文益幸在早有防备,反手挥动长弓拍开。
“没事吧?”展昭的背脊贴上了白玉堂有些摇晃的背脊。
“罗嗦,有事我就跟你姓。快走!”白玉堂托了把展昭,助他毫不费力上得城墙,接着说了句“得罪”,将赵祯抛了上去。自己也紧接跟上。没想到那城墙比想象要高,内力不调的白玉堂一脚没能踩到最高处,便是往下滑,幸亏展昭弓身拉他上来。
瞪他一眼,展昭戏谑道:“记得以后跟我姓。”
封何吹出长哨,余下的人也不敢恋战,纷纷去攀城墙,却在淋漓箭雨下全军覆没。
空中柴文益的笑令人感到发冷的寒,他有力地鼓着掌。
“精彩精彩!我本以为你们只能闹个一柱香,却没想到折损了我这么多人。当真是精彩绝伦的大逃亡。不过……也该适可而止了吧。”
数把刀同时架住尚有气息却连手也动不了的三人。换来江延一声长叹:“展护卫,事已至此,你们要代我们活下去。”
“……。”
“杀人不过头点地,老子可不怕。”张超吼道。
“……。”
“走吧。好好保护陛下,封何了无遗憾。”
“展昭……别过。”不再多言,强忍住心中悲怆便跳下城墙,伸出双臂道:“陛下,下来,臣会接住你。”
赵祯见追兵已经杀至,也不多想就往下跳。
白玉堂阻杀了一阵来人,正要转身跳下,却听耳後风声凛冽,知道不妙。兀自回转,见韩孟是杀人的一掌已递在眼前,便迎掌而上。哪里晓得这一瞬间腹痛再至,内息被压了下去,而变招已不可能,唯有硬生生地受下了这坚实的一掌。
血,再也控制不住,自口中狂喷而出,在空中拉出一道弧。身子如同断线纸鸢,笔直摔下城墙。
“玉堂!——”
展昭双目仿佛要被那血色映红,一飞“燕冲天”,将人接到怀里,稳稳落下。
“玉堂!白玉堂!没事吧?”见大口大口的血从白玉堂嘴里呕出,展昭有些乱了方寸。
“不就说了……有事……我就跟你姓……。”
“你都已经跟我姓了,傻瓜!”展昭骂道。
“我就说呢……跟着你……我大概成了地字……第一号的傻瓜……。”白玉堂想对眼前的人笑,然而视线渐渐模糊了起来。白玉堂两眼一闭,昏死过去。
展昭二话不说,将白玉堂扛到肩上。拉了赵祯便疾步奔去。
没有预想的追兵,伴随着他们离去的,只有熟悉的歌声与柴文益回荡在山间的笑声:“小王就用一个秘密为展护卫送行。中箭毒者若三日不服解药,将七窍流血而亡。展护卫,你可听清楚了?”
第25章 (二十五) 亡命
奔了一程确定无人追踪,展昭方松口气,心中却不知是该庆还是该恼。清楚意识到那是柴文益成竹在胸,早有万全部署,想见唯一通往山下的要道定已布下天罗地网。若是平日,一身孑然,哪怕森森阎罗殿,他定也会闯上一闯。此刻不但要顾及赵祯安全,白玉堂的伤势也扰得他心神不宁。
调头往山上方向疾行。赵祯没问展昭为何上山,只因他完全信任走在身前尽力为他挡去风雪的那个人的决定。
越往上,风越急,雪越厚。展昭凭着一身绝顶轻功,虽肩负一人,倒不显吃力。反苦了赵祯,一脚深一脚浅跟着,频频在雪地“造就”一遛雪窟窿。天寒地冻,直把个向来养尊处优的天子冻得鼻子发红,浑身哆嗦。然赵祯竟是要强,也兴许适才一众牺牲了的侍卫的热血感染了他,他咬紧牙根,一言不发,勉力跟着。
赵祯的艰难,展昭自是察觉的,但在如此恶劣的情况下,顾得了前,顾不了后,只要赵祯不开口求助,他便也硬了心肠假装不知。何况此刻更担心的是白玉堂:一路颠簸,没有丝毫醒转迹象,必定是伤的不轻,再加上箭毒……。展昭不再想下去,而是不自觉加快步伐。
连续行了几个时辰,风雪更猛,步履更显艰难。展昭估摸已到了接近山巅的位置。环顾四周,见不远处有片岩壁高耸倾出可稍避风雪,遂对赵祯道:“陛下,我们歇息一下。”
此时的赵祯连腿脚都快迈不动了,听展昭这么说,当然求之不得。
到得岩下避风处,赵祯一屁股跌坐在地,气喘如牛。展昭则小心放下肩上的白玉堂。见他后背积雪,于是一手环托其身,一手匆匆掸扫残余。手还拂在背上,觉察白玉堂一激灵,展昭忙扶稳其双臂上下审视。果不其然,不待片刻白玉堂便缓缓睁开眼来。
“白兄,觉得怎样?”展昭急切道。
虚弱应了声“猫儿”,白玉堂轻轻拍了拍那近在咫尺的手,想要扯出笑容,慰展昭宽心。不想胸中一堵,连连急咳带着一蜿血丝再次泌出嘴角。
见其右肩伤处隐隐泛黑,知是箭毒造成。虽点了穴道,毒性终究慢慢开始扩散。伤势不宜再拖。展昭二话不说转到白玉堂身后坐下,扶正其身,便一掌刚猛印上,内力源源不断。先头片刻,白玉堂整个人渐渐放松下来,谁想不待运行半个小周天,白玉堂突然浑身剧颤,接着便是一口急血呕出来。
血,“烙印”皓白之地,猩红得吓人。
展昭抢上一把抱住软倒的白玉堂,见他面灰唇青,不由惊道:“好一个韩孟是,出手怎的如此毒辣,居然使的是迅雷掌?!”那迅雷掌本是雪城派享名绝学之一,掌力不但有雷霆之威,更具侵经损脉之能,非一般药石真气可疗。想见,适才疗伤之举,无疑让白玉堂这伤适得其反,变本加厉了。
兀自恼悔着落心头,不觉白玉堂双手轻轻握了上来。白玉堂面色惨白,神情却多是忧心。自然,他忧的决不是自身的伤势,而是展昭的自责。“猫儿……你已尽力……就把我这条命交给老天爷去决断吧。”
“白老鼠,你怎么如此傻?你本就不该趟这趟浑水,现在还打算破罐破摔听天由命了?”
“我自问俯仰天地……问心无愧,对大宋尽了忠,对你尽了义,对自己……尽了心,就算此刻死了……也绝化不成冤魂厉鬼……。”展昭听这话中多是红尘即了的死念,不由心惊肉跳,知此刻白玉堂的情况极度不妙。刚想抢言,却觉白玉堂又缓缓抚上他面颊,再见其神情尽满是眷恋不舍。“我只是……只是实在放不下你。你这傻猫永远只为他人着想,何曾想过自己?……你不想,我……我却是要为你费神想着……。”
展昭深吸一口气,神色更痛。
自是知道此刻白玉堂眼中闪现的是怎样深情。对于白玉堂那抚上来的手,展昭本可躲避,然他却一咬牙硬是没躲。如果此刻只有这份不伦的感情可以让白玉堂拖得一时半刻,那么不管心中有多少不堪承受,他都要忍着受着。因为,他不能再失去,他已经——失去了太多太多。
“那就劳烦玉堂继续为我想着念着。”覆上另一处手掌,将白玉堂的手背紧紧抓着,展昭的口吻象是许誓一般坚定不二。“你放心,我有办法救你。只要你不想过那鬼门关,展昭绝不让你死。”
视线在皑皑风雪下模糊一片,目光虽已混沌,却未遮掩心中痴缠。那一瞬间,白玉堂觉得自己是那样幸福。他,听见猫儿又叫他“玉堂”了。
从大闹东京后两人真心相交,他就不止一次要稍见年长的展昭唤他“玉堂”,但展昭屡屡改不过口,时间久了他才知道,这猫儿虽对人多是温和可亲,其实心中总有一层去不了的生分。之后无数次地接触,才渐渐明白他的多礼,展昭虽一身刚强,但在内心最最深处却有着一处无人可及的禁地。展昭很少将人放在那里,因为那里不堪一击,一旦进入终至失去,那份剜心的痛楚比起自身生死更难以承受。失月华之痛,他亲眼所见,哀展母之亡,却是他上年寻访失踪展昭踪迹,去得遇杰村展家听老仆展忠谈起,才略知一二。展忠言展母初丧,少主人不远万里赴丧归来,门口马儿跑死一匹,自个儿不待入门也是一口血呕了出来。之后,满七守孝,展昭不分昼夜呆守灵堂,几乎不吃不睡。说到哀恸处展忠忍不住老泪纵横,泣不成声,只颤抖着用了一句“哀毁骨立”带过,可其中滋味,白玉堂猜想的到。因此,再见面时不再执著称谓,因为连他自己都不明白究竟是进得展昭心的那处好,还是不进去的好。
此刻听展昭不自禁地唤他“玉堂”,恍惚间,总觉得明白了什么,可究竟是什么,他来不及想,已被无边黑暗吞噬了神智。
展昭连声呼唤,见白玉堂没有反应,知他再次昏迷。多少松了口气,此刻他宁愿白玉堂昏睡不醒,也比着与他应对的好,因为他实在不愿将那份精神定义为回光返照。心头稍定,转念想起了赵祯,四顾,竟不见其人身影。展昭大骇,以为出了什么事,将白玉堂靠到岩壁上正要起身,却见风雪交集下一个身影慢慢浮现出来。
“陛下!”展昭冲上前用半个身子遮住风雪,一边将赵祯拉到避风处。“这么大风雪,您去了哪里?”
赵祯好不容易喘口气,急着想说些什么,却被冻得说不出话来。
展昭见他前身多有积雪,双手冻得发红,知他定是在这风雪中摔了许多跤。于是用掌裹住他双手,催动内力一驱寒气。
赵祯缓过劲来,忙不迭向白玉堂瞥一眼,有些担心道:“他怎样?很严重?”
“臣不知那箭上抹的是什么毒。‘枉断肠’应该药性已过,但白兄受了内伤,自行运功逼毒不甚可能,唯得臣一臂助力。然而……臣适才运功逼毒,却发觉白兄中的是损经耗脉的迅雷掌。若是硬为白兄逼毒,会助加速折损经脉,若是用寻常的法子治疗此掌力造成的内伤,又必定导致气血逆行,令毒更快侵入脏腑。”
赵祯一震:“那白玉堂岂不是没救了?”
“不,臣有法子救他。只是……,”抬眼这暴风暴雪,他为难道:“只是必须寻个安全清静的地方,才方便施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