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昭点头:“臣有此求乃是下策。赤炎砂之事,臣当尽力为陛下周全。”
“你能说服乔天远帮朕解毒?”
“不能。”
“听你的口气倒似很肯定似的。”
“这个么……臣当然有臣的方法。”
“是什么?”
展昭淡淡一笑,“故技重施,江湖方法而已。”
赵祯眉毛高挑,正要发难,突然眼珠一转想到了什么,随即苦笑:“朕明白了。”
“那么明日之战,你心中可有人选?”
“还要看柴家出什么人。”
“如果是你师父?打算如何?”
展昭默然,很明显赵祯戳中了展昭心头真正的难处。为了保自己,师徒已然反目。即便南宫惟仍疼惜展昭,然柴王府之案立场分明,若是动手,只怕今日的情景仍会重演。骤时他焉有第二卷画轴可以抛掷?而且就算南宫惟肯留手,以展昭那尊师重道的性子,又如何能对自己的恩师下重手?唯一的方法,也只有弃卒保车。赵祯如是想道。
正打算说些叫展昭宽心的话,却听展昭先一步开口:“展昭恳请陛下允展昭对战家师。”
“什么?”赵祯瞠目结舌,好半晌反应过来。“展护卫你糊涂了?”
“臣清楚得很。臣已经想得很明白了。”
灵光一闪,赵祯讷讷道:“你不会是想学白玉堂吧?”见展昭竟不反驳,赵祯不由发了急,“展护卫你曾经对我说,对付高手绝对不能用同样的招数。你师父可不是大理太子能比。”
“臣知道。臣也不打算学白兄。”
“那你为什么?……”
“臣只想求证一件事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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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玉堂醒来已是晌午。伤口又痛又痒,白玉堂顾不得那么多,穿戴整齐,抓过一个雪城派门人,就一脚高一脚低赶到比试场地。跟昨日不同,因天气晴朗,场地被转移到了室外校场。
然当他赶到的时候,展现在他面前的却是惊心动魄的一幕。
两具身躯“砰砰”两声直直摔落在他面前的雪地,激起雪浪翻腾,还未看清是谁,就见空中一声叱咤。白玉堂抬头看去,逆光之故,隐约得见一个人影,其身形骤降,哪料到了近处竟化身成二,是两张从未见过的面孔。
白玉堂还在发怔,却觉眼角本能地一搐,犹如电光火石,视野被强硬穿透。下一刻一道熟悉的蓝影已来到面前。只是这次并非为他而来。
光耀爆出,阔大浮光霎那。
湛卢出鞘,一剑挥斩,气贯长虹,力拔山岳。
光的末端就在那两个人影的落点。
来人似早洞悉情况,身在空中,彼此借力向后退去。刚待落定,两人原本得意的面色却同时僵冷,接着便见手中弯钩一同断落。
这厢,展昭仍保持挥斩之姿,一动不动,唯有身后的白玉堂才听得出他早已紊乱的呼吸。白玉堂知道并非是展昭不动,而是以极速跃来,又以竭力拔剑,肌体不调,身体正处于暂时麻痹。
那两面貌酷似的兄弟二人相视冷笑,年长的道:“南侠插手旁人对局未免有失身份。”
展昭适时恢复过来,挺身而立,怒道:“我方早已认输,你二人却仍下杀手,是何居心?”
“认输之词是你们说的,并非他们两兄弟亲口所说。”年幼的嗤笑,“规矩是早就说明了的。是他们要逞强,展大侠如何能怪我们兄弟下重手?”
另一边,赵祯亦怒不可揭:“你们分明是有意杀人,何必诸多借口?”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好了。就到此为止吧。”柴文益发话阻止了即有的纷争,他向那两兄弟抱拳道:“多谢两位司徒兄为小王出手,既然赢了,便可以了。”
白玉堂看了看断钩,转念想道:莫非是漠北双翼?他们怎么跟这小柴王爷搭上关系了?
狄氏兄弟双双抱拳:“如此,我两兄弟便不再欠小王爷什么了。”说罢,大步离去,也带走了所有腥风血雨。
魏千魏万捡回一条性命,重伤昏迷。有担忧他兄弟二人伤势的,也有担心柴家实力的,整个午膳,几乎所有人都是食不知味。白玉堂见展昭面色阴郁,不敢打扰,寻机问了封何才知道原来魏家兄弟虽然个人功夫不是佼佼,配合上默契十足,加上师传的双刀合璧,即使跟展昭对战也不逊色,所以是展昭推举两人出战。不料半路杀出漠北双翼,竟以惨败收场,展昭心中不免自责。
白玉堂很想安慰展昭一番,好不容易觅得个空档,却被赵祯“捷足先登”,心里很不是滋味。不过见到展昭表情的松弛,不由也松了口气,至少他知道不会影响到下一场的对决。
暠山之上天气多变,午后突起风雪,于是场地再次换到室内。
气氛洗不脱的凝重。
一胜一负后的这第三场无疑成为重头戏——新的起点,争夺的先机。
两边商权良久兀自拿不定主意之际,南宫惟突然大笑,掸了掸长衫,起身走到堂心。
“何必这么麻烦,这一场就由老夫出战。”转向赵祯等人,笑意变得讥讽而冰寒,“就不知哪个有这个胆量迎战老夫?”
顿时鸦雀无声。
白玉堂见展昭双拳紧握一脸沉痛,知他夹在忠孝间的矛盾与挣扎,心生不忍,正欲起身。不想屁股还未离凳,手臂就是一重,只见展昭的手压在上头。然后便见展昭慢慢站起,迟缓地向前跨出步子。
那步法沉重而有力,带着展昭的决心,仿佛每一步跨出之后就绝不会退回。如同展昭这人,一旦认定了要做的事,就从未放弃过。
是的,展昭很少放弃过决定。但并不代表不会被人阻止决定。
即使从前没有,但是这一次,连他自己……不,是在场任何一个人都没有想到,居然会有那样一条臂膀横到面前。
“朕来。”
简洁明了的两字,似在湖面投下一颗不小的石子,“咚”一声,没有泛起水花,一沉到底。
比鸦雀无声更静的死寂!
也许太过震惊,展昭完全说不出话来。只能听得师父南宫惟纵声大笑,“好,好,好,有胆量,有气魄。圣驾亲临,老夫当竭尽所能,不负圣望。”
“自当如此。朕也不会留手,怠慢先生。”
话刚说完,被反应过来的展昭一把拉住,“陛下”两字才冲出口就被赵祯一个手势拦下。赵祯道:“展护卫想说什么朕明白。朕现在想做什么,你恐怕就不太明白了。不过不要紧,你只要相信朕就可以。记住朕昨天说过的话,朕绝对不会束手就擒。”
面对赵祯的自信满满,展昭怔立着,一时哑然。倒是封何等人竭力阻止,弄得赵祯恼羞成怒,厉声喝责。封何见赵祯怎样都难回转心意,只有出声求助展昭,因为知道赵祯最听展昭的劝谏。
展昭陷入沉思,封何连叫了两声才回过神,但是出口所说的却叫人也是一惊。
“既然陛下有此决定,那就让陛下出战吧。”
封何急道:“展护卫,生死攸关,岂能儿戏?”
“副统领当知圣意难违,陛下亲政三载,不再年少,必然自有分寸。”话音一顿,忽然向封何走近,左手看似无意地握住右手,在掌心上不着痕迹地搓磨几下。“副统领此为未必便是忠君之举,或许正适得其反,良机错失。陛下既有信心赢这一局,我们这些做臣子又如何不能放手一搏?”
早在展昭动作之时封何已领会,但其城府极深,面上不露半分破绽,仍佯装不妥。“即便如此,我还是不能让陛下出战。莫非展护卫忘了,今日便是七数之期,陛下身中的赤炎砂随时都可能发作。”瞪向柴王府众人,“这便是所谓的公平吗?”
柴王府众人面面相觑。乔天远面色一僵,不悦道:“击掌为誓在前,我们江湖人一诺千金,自不会占尔等小辈便宜。”走到赵祯面前,“请宋帝随我来,待替你解去赤炎砂,再战不迟。”对南宫惟,“就麻烦南宫老弟一同进来,为我护法片刻。”
赵祯看了看展昭等人,尾随乔天远进了内侧小门。走过南宫惟身前之时,赵祯没有忽略那老者嘴边的一抹不冷不热地浅笑。
等待在剑拔弩张中度过。间或有如刘逸之流头脑简单的家伙突然拍了脑袋叫道:“哎,我明明记得今天是第三十……。”话未出口已被手脚快快的胡庆一捂住嘴巴骂道:“就算你是猪,但拜托你不要向全天下宣告自己是猪好不好?简直丢万岁的脸面。”
这话让坐在对面的柴文益一口喷笑出来。呷了口茶,他悠然道:“无所谓。这种小小的谋算,展护卫与封副统领根本不介意让小王看破,不是吗?”
封何颔首,微微又鞠一躬:“小人岂敢谋算小王爷?不过是小王爷心正气直,海量汪涵,不介意我等这不入流的借题发挥才是。”
“这尘世,除了家仇,小王执着之事不多。即便待会儿对局只是做做样子,小王也不介意。”
“怕只怕你们那位皇帝心高气傲,不屑做样子。”韩孟非讲着淡淡的嘲讽。
“也说不准呢。” 展昭道。
看似无谓一笑,却好像是隐藏了什么。
一个时辰过去,三人走出内室。赵祯朝簇拥来的部众摊开手掌,果然掌心的朱砂痣已消失。众侍卫高兴的同时又担忧接下去的对战,倒是赵祯老神在在,瞧着手下这些人的不同表情,只觉得好生有趣。
一旁乔天远冷冷道:“赤炎砂已解,愿宋帝全力以赴,当不失此约公允。”
赵祯笑道:“自然。”
知道簇拥着的众人又要七嘴八舌,赵祯一摆手,一律阻了。打量一言不发的展昭,赵祯莫测高深地笑道:“平时展护卫的谏言最多,今日怎么没话了?”
展昭恭敬道:“臣尚不通晓圣意,但圣上既是自信满满,当有良策。”
赵祯颔首而笑,挥挥手示意围在身旁的人遣了去。与南宫惟擦身而过,展昭步伐不禁缓了缓,终一言不发,垂首走开。
南宫惟面色一沉,瞧向赵祯,更是暗中恨恼。气归气,到了台面上南宫惟倒也不失长者风度,勉强恢复笑容道:“老夫千算万算,就是没有算到与我对局的竟是当今万岁。”
赵祯道:“朕也没有想到。”
“以国而言,你我君民有别,年级上来算,老夫勉强空长一辈。这么着,要比什么由皇帝你来定,棍棒也好,刀枪也罢,拳脚更是无所谓。”
“先生此言当真?”
南宫惟最不喜有人疑他,愠怒道:“老夫一言九鼎。尽管捡拿手的上来。”
赵祯摇头:“此言差矣。乔掌门为朕解去赤炎砂,为的就是那‘公平’二字,如若此时朕选拿手的,就算赢了也无光彩可言。”
南宫惟哈哈大笑:“初生牛犊的狂妄之言老夫听过不少。换作当今天子,倒的确是有那么些与众不同。”
赵祯也不生气,反将一军道:“南宫先生踌躇满志,只因稳操胜券,料定了今场比试也是武比,是也不是?”
此问一出,全场立时消无声息。所有人俱一愣,随后很快意识到被摆了一道。
冻结的气氛,众人的表情,赵祯突然有所领悟:原来只有在别人都笑不出的时候,自己才会是笑的最得意的。那样一个唯我独尊的瞬间,赵祯第一次感受到真正的得意。不过他是聪明人,懂得骄兵必败的道理。
“从一开始朕就说了这五场是比试,而不是打斗。如我大宋,守天下靠武,治天下需文。究竟是文是武,还真是费人思量。”
南宫惟不愧江湖高人,处变不惊,冷冷一笑,预备见招拆招。“就不知道万岁打算怎么个比法?”
“比试求得是公允。若是武比,朕有自知之明,即便捡再拿手的,如何能赢?再者,南宫先生乃当世高人,也不会接受这种没有丝毫公平可言的比试,不是吗?但若文比,捡别人不会的,也说不过去。既然先生同意让朕来选,那便是信得过朕,朕当然得想个彼此都在行又不伤和气的。顺便缓缓之前两场打打杀杀的戾气。先生以为如何?”
赵祯面容亲善,没有架子,言辞又很稳妥,不卑不亢。南宫惟听了只感觉舒心,几乎都快不记得对方乃是天子。
赵祯思忖良久,突合拢掌心,显然已有定案。
“就比……。”“比”字拖沓不绝,赵祯右手呈握笔状,在空中兜画两圈。
南宫惟会意,从怀中取出之前由赵祯处收回的画轴:“比这个?”
赵祯见那画轴好似见到宝贝似的露出一脸狂喜,指住画轴不假思索道:“就比这个。”
“画人?”
“不错。”见南宫惟也有所动,不禁大喜过望,“此画尚缺两人才堪完璧,先生补遗旧作,朕随兴涂鸦,如此比试岂不两全其美?”或许因为赵祯提议太过热诚,南宫惟反生疑窦,赵祯按耐情绪解释道,“这里当然也有朕的一半私心。嗜画者,无论如何都希望看见一幅好画功德圆满?于公于私,朕都想与先生比画比画。”
南宫惟看眼画轴,叹道:“也罢,这幅画轴失而复得,想必也是天意如此,要老夫完成此作。”想了想,又问:“比试的内容算是决定了。如何裁判胜负倒有些麻烦。此处多是习武之人,即使懂画也仅皮毛,何况都是当局之人,难保不会有所偏差、有欠公允。眼下上哪里去找个懂行的外人来作评?”
“何须外人?”赵祯指指南宫惟,又指指自己,“你我二人,如何?”
南宫惟抚掌大笑,毫不掩饰满眼赞赏之色:“妙!妙!”转身对柴文益道:“小王爷以为如何?”
柴文益道:“既然这场是南宫先生的比试,旦凭先生作主。”
乔天远闻言,向一旁垂手而立的韩孟非道:“孟非,去嘱几个师兄弟,让他们搬两张长案,还有拿作画的东西过来。”
韩孟非深鞠一躬,领命:“是师父。”
听韩孟非叫乔天远师父,展昭与白玉堂不禁对看一眼。当韩孟非经过他们身边,白玉堂突然道:“青城派的闻老前辈让白某问候他那转投他派的不肖徒儿。”
韩孟非猛然驻足,没有去瞪白玉堂,而是头压的更低,一脸愧疚心痛的表情没能逃过展白二人眼睛。
长案摆了上来,东西相对,南宫惟与赵祯同时互言一声“请”,遂挽高衣袖,走到自己的桌案后。
南宫惟一手扯散绑画的丝带,一手便是那么一扬,画轴顿时如瀑布泄流,由案的这一头展向另一头。与此同时单掌击向案沿,上头摆放的几方镇纸径自滑向画纸,将其固定位置。整个动作一气呵成,优雅绝伦,让所有观人都忍不住大叫一声“好”。其中叫的最响的居然是赵祯,实在使南宫惟哭笑不得。
再看赵祯,也已选定画材。出乎南宫惟意料,赵祯铺在案头的不是纸而是一方薄绢。这倒也属平常,宋人作画多绘制绢上,一方面由于当时适合作画的纸较为昂贵,另一方面碍于纸张的吸水性强,若非长久惯用,也不甚拿捏笔墨化开的尺度,许多宋人墨守成规,于是也就惯在绢上作画。南宫惟当然知道赵祯绝非前者,至于是不是后者,直到看他毫不犹豫地取下一支小毫,提笔便画,遂才了然一笑,埋头己作。
作画讲究的是功夫与耐心,这作壁上观的都是些武夫,还算知道轻重,大气不敢出一声。窃窃私语终是免不了的。尤其像白玉堂这样附庸风雅之人便更耐不住了。他拍了拍展昭肩头,低声问道:“怎么样?觉得哪个更有胜算?”
才问出口,已经有七八双耳朵附了过来。连一向不爱凑热闹的封何竟也一脸愿闻其详。这让展昭忍不住笑出来,答道:“我又不谙画艺,如何知晓?”
一串嘘声,所有耳朵缩回去。
白玉堂讥讽道:“谁说懂画的就一定自己会画?别跟我说你不懂,比画的那两个,一个你主子,一个你师父,耳濡目染总也该通晓些皮毛吧?”
“如此倒略知一二。”
原本缩回去的耳朵突然又回来了,还连带增加到十几双。
展昭见此八卦情形,心里直笑得打跌,面上却是正经八百。
白玉堂道:“你师父的那幅,我瞧过一眼。如果我猜得不错,令师的画唐风极重。”
展昭颔首笑道:“白兄不愧是好此道者。家师平素喜爱唐代之画,最欣赏的便是盛唐时期的名画师吴道子。我年幼的时候,家师为了找寻其所作的《送子天王图》,带我大江南北整整跑了两年。得画之后,视若珍宝。吴道子所画人物,生动写实,运笔强调柔中带刚,很有力量。曾听家师如数家珍,说此人作莼菜条(一种线描),流畅而有顿挫,并首创‘柳叶描’、‘枣核描’等技法。其画艺冠绝于当世,所以后代也称之为‘百代画圣’。”(零:《送子天王图》,现存日本,为宋人摹本。会不会就是昭昭师父临摹的呢?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