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成韫宽衣广袖,两手空空站在唐宅大门之前。
纵身一跃,翻过高耸的院墙,落在院中,傲然看着四涌而来、握刀拿剑的唐家家丁,道:“告诉唐肃,谢成韫来了。”
唐肃很快出现。
阴鸷的目光盯着谢成韫看了一会儿,忽然爆发出一阵狂笑,冷冽的双眸之中迸射出刺骨的寒意,“谢成韫,你看,你还是落到我手里了。我早就说过,你逃不掉。兜兜转转,伤的伤,死的死,何必呢?这辈子,只要我还活着,你就只能是我的!”
“他们呢?你准备甚么时候还给我?”
唐肃走上前,贴近谢成韫,“自然是,等你把她还给我之后。”
谢成韫与他对视,两手垂在身侧,道:“她就在这里,你只管拿去。”
唐肃抬手,在谢成韫后背一点。谢成韫闭上眼,软绵绵地往下坠,被唐肃接住,一把抱起。
唐肃低头,看着怀中陷入昏睡的人,双手不自觉地收紧。他有多久没有抱过她了?太久,久到他都记不清了。上一次这样抱她,是她被他派出的人杀了之后,抱她回唐家,一具冷冰冰硬邦邦的尸体。他从不知,原来她的身体会是这样绵软。
“爷,何涛让小的来传话,说一切都布置妥当了。”
“知道了。”唐肃抬起头,抱着谢成韫,大步向内院走去。
内院之中摆放了一个铜铃阵,铜铃阵的中间是一个硕大的半人高的水缸。
何涛道服着身,站在阵中,手持铜铃。等唐肃抱着谢成韫走进阵中,对唐肃道:“取她一缕头发。”
唐肃将谢成韫放下,靠在自己身上站好,凌霜剑一挥,斩下她的一缕青丝,交给何涛。
何涛将这些青丝一根根分别缠绕在铜铃上,一切准备就绪之后,面无表情地看着唐肃,问道:“两个魂魄,你是要一醒一睡,还是只留一个?”
唐肃闭了闭眼,很快,猛地一抬眼,狠戾道:“只要一个!”
何涛笑了笑,“那么,另一个将从此灰飞烟灭,不复存在,亦不入轮回。”
“道长只管开始。”
“只留一个有只留一个的做法,须得将她置于死亡的边缘,将死未死之际。此时,魂魄的意志最为薄弱,再驱动铜铃阵,才会被驱离肉身。”
“怎样将死未死?”
何涛指着水缸道:“溺水窒息。”
唐肃问道:“你是说,将她的头部沉入水中?”
“没错。唐公子,你须得把握好时辰。太短达不到濒临死亡的状态,太长会将人溺毙。”
“知道了。”
“那就开始罢!”何涛走进阵中,将铜铃至于胸前,口中念念有词。与此同时,周围的一圈铜铃开始一齐晃动起来,发出叮铃铃的声响。
唐肃将谢成韫扶到水缸边,将她的头按入水中。
一息、两息、三息……
谢成韫被闷醒,剧烈挣扎起来,被唐肃死死按住。
力气越来越小,渐渐停止了挣扎。
唐肃猛地将谢成韫的头从水中扯出,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眼睛。谢成韫呛了几声,睁开眼,对上唐肃如刀的冷眸。
“不是!”唐肃一把又将谢成韫按进了水中。
第二次,第三次……
仍然不是。
唐肃双眸充血,陷入疯狂。
这次的时间比前几次更久,久到谢成韫没了一丝一毫的动静,才将早已失去知觉的人拉了起来,抱入怀中,一身冰凉冷硬,像极了前世的那具冷冰冰的尸体,心里没来由的一慌。
赶紧给怀里的人渡气,一边渡气,一边一瞬不瞬地死死盯着怀中人的眼睛。
终于,怀里的人猛地吸了口气,一阵剧烈的咳嗽,睁开了眼。
看着他。
那目光,迷茫似痴儿,天真似麋鹿,娇憨似稚童。
她动了动唇,娇娇糯糯地唤道:“肃哥哥。”
唐肃骤然松懈下来,眼眶微湿,一把将人紧紧箍进怀中。
“肃哥哥,我好想你啊!”娇娇糯糯的声音在他耳边说道。
亲了亲怀里的人,“我也想你。阿韫,哥哥已经替你备好了嫁衣,我们明日就成亲,以后,再也不分开。”
“嗯。”
☆、第84章 (八十四)
唐肃将谢成韫打横抱起,走出铜铃阵。
“唐公子。”何涛看向唐肃,“公子所托之事,贫道已办成,这便告辞了。”
唐肃抱着怀里的人,微微朝何涛点了点头,道:“多谢道长鼎力相助。不过,明日便是在下的好日子,道长若是没有分外紧急之事,不若等明日喝过在下的喜酒再走,也算聊表谢意。”
何涛将手中的拂尘一甩,另一手屈食指,轻声持诵一句“九天应元雷声普化天尊,”面上露出一个会意的笑,“那便恭敬不如从命了,贫道在此贺喜唐公子得偿所愿。”
唐肃愉快地笑了笑,抱着谢成韫大步离去。
进得屋内,将人往床上一放,揉了揉谢成韫乱糟糟的头发和水渍未干的脸,吩咐侍女道:“去备水,夫人要沐浴。”
谢成韫坐在床沿,双手撑在两侧,歪着头,踢了踢腿,笑盈盈地看着唐肃。
唐肃一转身,便对上她如沐春风般的笑脸,向来冰冷如霜的面上不由得也染上了笑意。走上踏板,坐在她身边,将人抱过来放到自己膝上。
“阿韫。”
“嗯?”
“哥哥问你几个问题,你仔细想清楚了再回答我。”
怀里的人娇声一笑,道:“肃哥哥问便是。”
“你十岁那年的生辰,我送你的礼物,你可还记得?”
“记得呀!”
“是甚么?告诉我。”
怀里的人想都未想便脱口而出,“沈周的《烟江叠嶂图》。此图还是肃哥哥带阿韫出去游玩之时偶得。”
唐肃摸了摸她的耳鬓,“阿韫可还记得,那次带你出去游玩,我对你说过的话?”
怀里的人垂下头,从他的角度,可以看见她的耳根泛起了桃红,“阿韫乖,别害羞,告诉我,这对我很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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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肃哥哥说,天上地下,从此只我一人,让我答应嫁给你。”
如寒星般的双眸中泛出一刹精光,随即消逝,唐肃紧了紧怀抱,亲亲她。这是独属于他们的过往,至此,怀里的人便是他娇养大的阿韫,他信了七八分。
“公子,浴桶已备好。”
唐肃将谢成韫放下,“去洗洗罢,看你,浑身脏兮兮的。”
她嘟起嘴,“脏兮兮还不是因为你!”
唐肃悦然笑道:“怪我怪我,娘子息怒。”
“还没成亲呢!谁是你娘子!”她又红了脸,逃进了净室。
屏退侍女,谢成韫开始宽衣解带,衣衫除尽之后,坐进浴桶之中。不经意地一低头,眸中泛起一抹疑色。
在她的心口之处,赫然竖着一条伤痕,长度约莫半截小手指,看上去像是新伤,结了一条细细的浅粉色的痂,宛如用朱笔画上去的一条细线。
疼倒是不疼,没甚感觉。伸手摸了摸,也无异常不适。
她眨了眨眼,心中有些迷茫,奇怪,这伤痕是从何而来?哎,不管了不管了,等下沐浴完,再去问问肃哥哥便是,他定然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舒舒服服地洗完,穿戴完毕,走出了净室。
唐肃还未走,仍在房中。
她朝唐肃走了过去,“肃哥哥。”正要开口问他,自己胸口伤痕之事。
丁媃一掌将门推开,气势汹汹地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一直陪着笑脸的唐稳。
“母亲?”
丁媃冷着一张脸,轻蔑地看了一眼谢成韫,“你还真是阴魂不散。”
唐稳连连道:“夫人,有话好好说,有话好好说。”
谢成韫被丁媃的目光慑得一愣,往唐肃身后一躲。
唐肃将手伸到背后,握住她的手,挑眉看向丁媃,“母亲,你吓到她了。”
丁媃指着唐肃,气得脸色煞白,“你!好你个不肖子!我看你现在除了她,是不把所有人放在眼里了!缔结姻缘这么大的事,你招呼都不打一声,就自作了主张!明日都要成亲了,为娘我才从下人嘴里听到消息!你是想把我气死啊!”
“儿子的心意,母亲不是一早就清楚了?这场婚事,我已经准备了这么多年,母亲不会不知。”
“我不同意!”
唐肃笑了笑,“母亲不同意,儿子明日也是要成亲的。左不过,明日只拜天地,不拜高堂!”
“你!”丁媃急火攻心,一阵眩晕,往旁边一栽,被唐稳扶住。
“夫人,我们出去说话。”唐稳连拉带推地把丁媃弄出了房门。
丁媃伤心至极,泪如雨下,“我真是命苦。”
唐稳只得开解道:“夫人,想开些,儿子惯来自有主意。”
“我是心疼他!挑挑拣拣这么多年,结果还是娶了这么个连清白在不在都不知的女人!”
“他这是得不到,所以才会不甘心。等他得到了,你以为他还会把她当成宝贝?夫人莫哭了,只要儿子在,以后还怕没有称心如意的媳妇?夫人,走罢!儿子明日成亲,你可不能真甩手不管,这上上下下还有不少事情等着夫人呐!”
丁媃掏出帕子,拭了拭眼泪,与唐稳回了主院。
被丁媃一打断,谢成韫原本想好要问唐肃的话,也忘得一干二净。唐肃将她安抚好,让她早点休息,便离开了。
第二日,天尚未亮,谢成韫便在侍女的服侍下起床梳妆。
净面,傅粉,描眉,上胭脂,抹口脂,梳头,凤冠霞帔着身,盖上喜帕,被侍女们扶了出去。
经过冗长繁琐的礼仪,终于到了拜堂的环节。
一根红绸,这端是她,那端是她的如意郎君,她从小就想嫁的人,一张精致的小脸在红艳艳的喜帕下笑魇如花。
礼者高声唱和:“一拜天地!”
她正要转身。
忽然听得身后一声高呼,“大公子,不好了,有人来抢亲了!”
她一愣,如花的笑靥被惊散。随即,那根原本被两人紧紧牵扯的红绸松了,另一端被唐肃一掷,骤然飘下,落在了她大红的绣花鞋边。
“取我的剑来!”是肃哥哥的声音。
很快,有人将凌霜剑取了来,交给唐肃。唐肃将剑一拔,便往外冲。
她心里慌得不行,沉睡多年的孤独感漫天袭来,一掀盖头,唤了声“肃哥哥”,将裙角一提,紧随着他跑了出去。
等她跑出去,外面已是刀光剑影,一片混战。
“这些人都是魔教的,格杀勿论!”唐肃一边与人交手,一边放话道。
她站在离唐肃不远之处,焦急地四处张望。
不经意,望见了屋檐上的人。定定看着那人,宽袍广袖,手握轻弓,背负箭筒,箭筒之中还剩下一半的箭。箭头瞄准院中的唐门剑士,一箭倒下一人,全无虚发。好厉害的箭术!不过,此人为何看着如此眼熟?
她仔细盯着那人的眉目,终于想起,她曾经有一次醒过来,便是在此人怀中。一回神,忽然发现那人也在死死盯着她看。
唐楼站在屋檐上,俯视下方,看着一身大红突兀地站在人群之中的那人,笑了笑。原来,穿着嫁衣的阿韫是这样的,真是好看。不过,这嫁衣差了些,配不上她。
他会为她备下一身举世无双的嫁衣,让她成为举世无双的新娘。
眼一眯,从背后抽出那支与众不同的的箭,搭在弓上,弓弦拉至最满,瞄准同样一身大红的唐肃。
他看了她一眼,朝她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手一松,羽箭离弦,呼啸着破空,朝唐肃疾驰而去!
唐肃背朝着她。她眼睁睁地看着那支箭离弦而发,唐来不及反应,本能地冲到唐肃身前一挡,那支箭带着浑厚的力道而来,正中她的心口,将她震得后退了一步,倒在了唐肃背上。
唐肃转过身,抱住她,脸色一变。
唐楼留恋地最后看了一眼唐肃怀里的人,提气一跃,如旋风,消失在四野。其余魔教卒众也纷纷撤了出去。
“追!”唐肃一声令下,唐门剑士追了出去。
“肃哥哥,我疼……”谢成韫话未说完,闭上了眼。
唐肃急忙抱起谢成韫往房中跑,边跑边朝手下吼道:“还不快去找大夫来!找恭州城最好的大夫!”跑了几步,停下来,“要女大夫。回春堂掌柜的夫人,林夫人,精通外伤,可请她来。”
唐肃焦急地等在屋外,屋内,林夫人正在为谢成韫拔箭。
她小心翼翼地将箭剪短,再将箭头从谢成韫胸口取了出来,看了看,呼出一口气,幸好这支箭没有倒钩,否则这姑娘今日得遭大罪。
将伤口清理好,让侍女替谢成韫换了衣裳,一切妥当之后,打开门。
唐肃赶紧走了进来,问道:“林夫人,如何?”
“当无大碍。”林夫人道,“尊夫人体格强健,好好养养,很快便能恢复过来。”
唐肃放下心来,对林夫人揖道,“辛苦了,我送您出去。”
将人送出之后,踅足返回了谢成韫身边。
唐肃坐在床沿,伸手摸了摸谢成韫的侧脸,神情温和,眼中泛出似水的柔情。这世上,爱他如命、会毫不犹豫为他而死的,除了他的小阿韫还有谁?他弯腰,亲了亲她,这就是他的阿韫,他信了。
谢成韫闭着眼,意识先一步醒来。胸口传来连绵不断的痛意,不过,尚在她承受之内。几把长剑同时穿心的痛她都受过了,这点痛又算得了什么?
神魂是从未有过的安定,再没有双魂附体的飘忽不定之感。想是,埋在心口的那颗凝魂珠的珠心已经入了她的心,定了她的魂。
她缓缓睁开眼,对上唐肃含情脉脉的双眸,对他微微笑了笑。
唐肃,这次,我不光要带回阿今和天亥,我还要你的命。
☆、第85章 (八十五)
两日前,十二都天。
谢成韫定定地看着唐楼,忽然没头没尾地说道:“唐肃多疑,以他的精明,如若不是她真的回来,他不会信。我不能亦不会拿他们冒险。”
他侧过身,让她走了进来。
谢成韫走进房内,站定之后,解释道:“阿今的头必须完好无损地拿回来,若要如此,惟有让另一个谢成韫回到他的身边。但是,唐肃并不是那等会轻易上当之人,我即使使尽全力假装是她,也会很容易被他识破,更何况我并不擅长于此。如若因此引得他震怒,于阿今和小亥万分不利,得不偿失。”
唐楼看着谢成韫,她神情平静从容,语调沉稳舒缓,没有丝毫急躁。这一番话,想是她经过深思熟虑之后才说出的。
她向来是个有主意的姑娘,不会冒险蛮干,除非到了迫不得已之时。
“需要我做甚么?”他问道。
“我需要你协助我。凝魂珠戴在我身上的这段时间,已经与我的魂魄有了些许微弱的联系。只要凝魂珠还在我身上,即使她的魂魄被唤醒,也能保我一时安稳,不至于立时被驱离。宋姐姐曾说,凝魂珠的珠心只有在融入人心之后,才可发挥其最大效力。届时,你将凝魂珠击碎,同时将珠心送入我的心内,便是我醒来之时。惟有如此,方能瞒过唐肃。”
还有一句话,她藏在心里没有说出口。那日的一梦,始终是她心里的一道坎。她在赌,此举,或许能破了他们不得善终的讖言。
只是,她却不知,躲得过此一劫,其后可能会有更多劫难等着他们。天命终是不可违。
“你要我如何将珠心送入?”
她看着他的双眸,轻轻吐出两个字,“用箭。”
“凝魂珠,你又准备置于何处?”
“就,埋在我的心口罢。”
唐楼倒抽了一口凉气,双目直直地看着她,好半天不言语。
她上前一步,贴近他,抓住他的衣袖,用近乎哀求的口吻道:“有你在,再难也不成问题,我信你。唐楼,我实在是没有办法了,我不会拿他们冒险。”
所以,你只能拿自己冒险了,是么?唐楼抬手,摸了摸她的侧脸,在心里轻叹一声。她从未开口求过他,第一次求他,却是要让他将箭头对准她。这还真是,难为了他。
谢成韫抓住他停在她侧脸的手,仰头问道:“你,帮不帮我?”
“你真是疯了。”唐楼轻轻捧着她的脸,如同世间无二的珍宝,弯腰亲了亲她的额头,一把将她抱紧,“好罢,那就,陪你一道疯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