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明梁已经不是当年那个有足够的时间去筹谋算计、野心勃勃的少年人了,很多时候,他也常常觉得精力不济,只是这些东西倘若他不想,随时都会死无葬身之地。
在萧故生的面前,赵明梁仿佛可以肆意展现自己的疲惫,软弱以至于溃不成军的那一面,就像个寻常人家的老父亲,说着儿孙不孝顺,还羡慕隔壁看上去样样都好的小子——即便这小子在萧故生自己的眼里也是个混账玩意儿。
“所以我当年就跟你说过,不要一天到晚想着制衡,连孩子都不放过……这不是自找的吗?”萧故生酒饱饭足,正空出嘴来嘲讽赵明梁,“连我你都不放心,你这辈子可有放心的人,放心的时候?”
赵明梁扁了扁嘴,没吱声。
天边的鱼肚白已经逐渐漫延,囊括了整个京城,雄鸡的嗓子都叫哑了,家家户户仍是紧闭着门户,只有一些不得已的营身小心翼翼的支开门板,祈祷着今日的相安无事。
在老太监的催促下,赵明梁这才起了銮驾,又急匆匆的回到宫中,暗里跟随的几帮子人衣袍一挥,怀揣着各自的情报也四散走开了。
赵勉有些像是吃错了药,连续几天夜宿赵端府中——这件事只有管家和贴身服侍的丫鬟们知道,至于赵勉的府上,仍有一位闭门谢客的“王爷”,偶尔能看见身影。
他们兄弟两个从生下来就没这么亲近过,同吃同住也就罢了,偶尔还会抵足而眠——可把赵勉恶心坏了。
“王爷,”刁封外面是件夜行衣,里头却还穿着敞亮的红色官袍,深怕人不知道般,跪下时还特地撩了撩衣摆,“萧将军父子的刑期定在三日后……圣上这次违背了惯例,没等人齐,萧夫人还流落在外。”
“……”赵勉看了看身旁的赵端,很想把手底下的这些人都拉起来打一顿。
赵明梁虽然脾气古怪,向来有株九族,九族全数到场点数后,一个不差才动手,但萧将军一家非同小可,将这两个人关在同一间牢房里,本就是夜长梦多的事……没有暗中动手,趁夜将人除掉已算是万幸,还指望其它?
更何况赵明梁想公开处刑,也不过秉持着物尽其用的原则,想杀一儆百。
赵端虽还板正着脸色,但显然被刁封的智商给惊到了,这点嘲笑的意思差一点没绷住。
“不知皇弟的人可有带回来什么情报?”赵勉手段老道的扯开话题,显然也没对刁封寄托太多的期望。
“暂且能知道的都不多……父皇考虑详密,押送午门的时间路线都探查不出来,甚至极有可能当天方才泄露,那时留给你我的时间就仓促了。”
赵端这番没底气的话却说的冠冕堂皇,他话锋一转,又道,“这件事还是要看那位慕大公子的意思……少将军与他行为亲密,他将人送入牢中,怎会没有后招?”
鹊吟轩被毁的事情,天没亮这两位无所事事的王爷就知道了,“血如意”中除了刁封,全部出动探查威远镖局一干人等的下落,赵端府中更是倾巢而出,然而至今尚未有任何消息传回。
铁□□都出动的情况下,根本没人能够逃脱……倘若真能逃脱,这些人的本事也远远超过想象,只能等着人家找上门来,否则天南海北的,谈何容易。
两兄弟全都坐立不安,恨不得绕着院子跑上几十个来回,然而面子上还不能挂下来,对着一方棋盘,各自为政的不吃子,满目都是不成章法……连刁封这种反应迟钝的,都知道此地不宜久留,拉着管家一起溜了。
“我记得当年皇兄曾经摔下过栏杆,一头栽进了冬河里,病了有……半个多月吧?”赵端说着话,终于意识到围棋能吃子,这才把半面棋盘整理干净了,各自有一片活路。
但这棋就算是看不懂的人,也知道赵勉处于劣势,这时候提起他曾经大病一场的事,总像意有所指,拐着弯骂赵勉烧坏了脑袋。
赵勉不动声色,总是在眼看要输的情况下,忽然起死回生,“是啊,当时若不是端弟死死拉着我,兴许我整个人都沉进水里,捞不上来了。”
“……”赵端微微笑了一声,“皇兄自小心思细,不像我……总是时过境迁了,才约莫想出是怎么回事。”
“倘若端弟没有母妃在身边,兴许会比我更加聪明。”赵勉手里转着白棋,也不知第几次的转危为安后,竟然与赵端的黑棋成掎角之势。
“皇兄谨小慎微,当年又已经是个半大的孩子了,攀爬栏杆本就不大可能……还翻身落水?那时在场的除了我就只有当时的兰妃后来的皇后娘娘……”赵端将棋子一拢似乎没有兴趣继续了,“我为何偏要救你?”
赵勉的神色不经意的一黯,笑道,“端弟后悔吗?”
赵端怔怔的看向他,不过两三年岁的年龄差,偶尔泥孩子样的滚在一起,挨先生打时还互相做个鬼脸。虽说不算十分亲近,但这兄弟是天赐与的,调皮捣蛋时正好有的伴儿。
“也不后悔,后悔什么呢?”赵端道,“不是你,也还有其他人,我反倒喜欢跟三皇兄斗,至少输的时候心服口服。”
“端弟不要说泄气话,兴许赢的是你,或是我们少不更事的勤弟……想起来我们当年也就勤弟这个岁数,还比他幸福的多呢。”赵勉叹了口气,“至少想我死的,与我无血缘之亲,而想勤弟死的,偏偏都是血缘至亲。”
第136章 一百三十六章
天刚蒙蒙亮,慕云深身披薄衣站在院子里举目远眺,他的病还没大好,但在欧阳情的照料下,除了脸色有些灰败,但至少精神还在。
阮玉跟个受伤的幼兽一样蜷缩在树杈上,衣裳头发上沾着露水,眼睛却瞪得滚圆……她已经连续两天不眠不休的追查大和尚的下落了,然而欧阳情,许红菱等一干藏在角落里的人等都被她掘地三尺般挖了出来,大和尚却仍是下落不明。
像是自此人间蒸发了。
“慕大哥,你身体不好,还是回屋添件衣服吧。”阮玉动了动,将一身的凄寒抖落了,从树上飘下来——近两日她的轻功越发精进了,几乎脱胎换骨,若是智远知道他死一次能收获这么一个积极向上的徒弟,怕是老早将坟都掘好了,隔三差五进去躺一躺。
“无妨,”慕云深道,“我的身体我自己清楚,欧阳情的药很好,病在外面,里头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所以慕大哥冒着寒露站在院子里,是在想人吗?”阮玉笑,刁蛮任性虽不见少,但在这之后多了种稳重,不像之前似得,提起萧爻来便跟吃了□□,到处找地撒气。
“慕大哥,走走走,咱们进屋坐,就算病好了也得防着点,你上次可吓死我们了。”
“……”慕云深被阮玉就手一挽,顺势给带屋里去了,慕云深心道:最近的孩子们是不是蹬鼻子上脸,越来越没规矩了。
赵勤的王府大的有些丧心病狂,里里外外院子套院子,共有三层门,只要不在里面开炮,谁都听不见动静。
鹊吟轩的一干人等无处可去,竟全都聚在了赵明梁的眼皮42文库(danmeiwenku.com)是完全免费的,要充钱请别相信,关闭即可,微信dmwk520大家务必都加上、有腐利。没有关注微信dmwk520的请尽快关注~避免网址河蟹换网址找不到我们~ 子底下,燕儿带人忙忙碌碌的,操劳出了一个家的模样,吃喝不愁,甚至还腾出一间房,从陈大夫那里搬来了半个药堂。
鹊吟轩的人不少,还都是年轻的小厮与丫鬟模样,走在东市里采购东西不惹人耳目,再来,他们还都跟着许红菱学过几年拳脚,若不小心招上了跟踪的,多绕几个来回,也能将人甩了。
离萧爻的刑期还有一天半,昨晚上慕云深让王拾雪帮忙,送了封信到赵端的府上。赵端心眼贼多,王拾雪走了这一趟,背后跟着一打人,王拾雪忍无可忍,全打晕扔了回去——这些后生,可劲的招人烦。
“赵端说今早他要入宫述职,加上最近京中不太平,赵明梁戒心繁重,晚上府邸周遭恐怕会埋伏着宫里的人,以策万全,还是申时起炊,家家户户忙碌时送你入府最适宜。”
王拾雪的白衣上纤尘不染,面前放那柄死活拔不出来的锈铁剑,正端着碗茶喝,许红菱坐在她对面,年纪一大把了,跟个小姑娘似得双手撑着下巴,居然还给她撑出了几分天真浪漫。
只是许红菱的身上也带着点伤,那天晚上形势混乱,赵明梁的手下跟割韭菜似的,一茬接着一茬,到后来她与智远就被冲开了,她中毒不深,身上也只有些皮外伤,欧阳情看不上眼,本不打算救治,差点让王拾雪剃成光头。
“那便申时入府。”慕云深刚带着一身的寒气入屋,阮玉就给他也到了一杯热茶,这茶是欧阳情经手的,有病治病没病驱寒——堂堂一个坏脾气的死人医,活生生磨练成了啥都要操心的管家婆。
“伯母,到时还望您跟我走一趟。”
王拾雪本不喜欢这个称呼,但慕云深喊着喊着,竟也听习惯了,没去反驳他。
“慕公子,狗皇帝心思深沉,他若是将人压往午门斩首,必是重兵簇拥,路线隐秘,就算到了刑场有机会下手,四面高墙上驻扎一片弓箭手,瓮中捉鳖,恐怕人没救到,我们还会全军覆没。”
王拾雪在军中时,虽说干的还是七进七出的刺客营生,但耳濡目染,加上萧故生天天念叨,对局势的分析倒还会点,这时候没心没肺的说起丈夫和儿子的生死,竟也是波澜不惊。
救不出就同生同死,以王拾雪的性子恐怕老早看开了。
“路线隐秘?”慕云深捧着杯子反问,“如何隐秘?”
话音刚落,许红菱就从袖子里抖出一张拓印好的图纸,铺在慕云深和王拾雪的面前,道,“烧皇宫的时候举手之劳。”
“赵明梁做事向来不会冲动,他要杀老将军与萧爻,恐怕人还没逮住,这计划就提前做好了。监牢钥匙他藏的必然十分隐秘,恐怕还会随身携带,但这图纸再谨慎总有端倪,赵勤跟在他身边学习字画诗词,他总不能时时刻刻都盯着吧?”
慕云深薄情的脸上浮出一个冷笑,人显的越发阴险毒辣,萧爻也不过才离开三天有余,他便有滑坡的迹象,一路奔着以往的不择手段而去了。
“也不怕赵明梁临时改道……一来他不放心,二来万变不离其宗。”
王拾雪不喜欢那个道貌岸然的慕公子,倒是挺喜欢这个坏在外头的慕公子。
“排兵布阵老夫也懂一些,到时与夫人里应外合吧。”柳白瓮这一连几天换了好几个环境,还没来得及适应,磕磕绊绊的拄着盲杖,还不喜欢人扶,阮玉蹦到他身边,将前头横七竖八的板凳都踢开了,柳白瓮这才算畅通无阻的走到慕云深跟前。
“我早年间的事,你都调查的清清楚楚,也当知道老夫有些斤两。”
“当然,”慕云深没有反驳,“老爷子当年在江湖中举足轻重,只是,我以为您早就金盆洗手,不再管这些事情了。”
“哼,”柳白瓮拄着盲拐,一声冷笑,“人家欺负到我头上,把我撵的四处跑,我手上无兵无卒无人可用也就忍了,难不成现在我还是孤家寡人吗?”
这话说的好像十分有道理,阮玉在一旁跟着造势点头,一老一小两只半眼睛盯着慕云深,好像能盯出个百万大军来一样。
慕云深捧着茶碗,先把牛皮吹起来,“好,柳叔等着,我给你弄一支军队来。”
赵勉在远处连打三个喷嚏,忽然有种雁过拔毛的危机感……怕是手上的“血如意”要保不住了。
“也不知萧爻在牢里过的怎么样了……”慕云深操的心跟别人的不一样。
别人担心的都是几天后能不能成事,慕云深却忽然感慨起了现在的情况。人的心思不可控,萧爻现在不在他的手边上,万事就只能靠自己,倘若赵明梁非是不放心,要在赴刑场前穿他琵琶骨……人虽不死,但与死无异。
事逢凑巧,牢里的萧爻也想起了这一茬。
他自从跟赵明梁吃完了那顿饭,就总觉得这人不怀好意,一双似笑非笑的吊梢眼,看人的时候都是自上往下看的,永远猜不透赵明梁的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说不定喝第一口酒的时候,还在互相问候家中老母,等一口酒咽下去了,他就开始惦记你的项上人头了,防不胜防啊。
萧爻又叹了口气。这监牢方寸大的地方,虽说住人宽敞,但走两步也就到了尽头,只能在里头团团转,萧故生习惯了吃完了睡睡完了吃,摸索出了一套对付无聊的好手段,萧爻却是年轻气盛的时候,闲下来便胡思乱想,把赵明梁想的毛骨悚然,外头送饭的人喊了一声,他都跟着一个激灵。
“老将军,少将军。”狱卒的年纪其实并不大,只够给萧爻做个兄长,还自幼生长在没什么心机的武林世家中,只知道萧故生的威名,所以逮着机会就会给萧故生爷俩加餐加肉。
这狱卒向来有些得过且过的乐天派头,但今天却神色黯淡,唉声叹气的将食盒推进铁牢里头,也不多说话。
这食盒比平常用的大出一倍来,换了多种角度,才勉强从铁牢的夹缝中塞了进去,萧爻打开一看——生怕人吃不饱般,整整两大海碗的白米饭。
“明日就是刑期了,两位将就着吃吧,可千万吃饱了。”狱卒说着,又从腰间解下一个皮囊,里头装着刚买来的酒,温好了灌的,初春时分,能驱寒解乏,也一并交给萧爻了。
萧爻抱住了不撒手,眼睛贼溜溜的盯着他,“明日刑期我知道,但狗皇……咳,圣上那儿可有别的消息,说要折腾些什么花样?”
狱卒摇摇头,“那倒没有……”
萧爻暂且松一口气,琢磨了一会儿,又问,“兄弟,最近可听说什么稀奇事么?我困在此处久了,想打听些外面的消息。”
“倒有一样……圣上从不打西市的主意,可不久前西市的鹊吟轩忽然遭逢大难,连弓弩营都出动了,死了不少人……”狱卒的话刚说完,那壶温好的新酒忽然落在地上,尚未入口,先泼洒了大半。
第137章 一百三十七章
萧故生武艺粗通,狱卒虽出身很好,但有些本事的都在外面作侍卫,只有拳脚平庸的才会干些杂活儿。
就这两武艺不见长的,都猛然感觉到了一股凌厉杀气,似卷狂风巨浪而来,人处其中四面都不着力,比一叶一苇还要困顿无能。
“萧爻!”萧故生在他身后一声大喝,把萧爻起伏不定的心绪瞬间按下,狱卒惊疑不定的瞧着这年纪轻轻,看起来还有些不学无术的小公子,搞不清楚方才那一瞬间是错觉还是真有其事。
萧爻就着落地的酒囊,状似痛心的蹲坐在地上,纵有无数个问题,千百种担忧,现在也只能咬紧牙关咽进肚子里,不能让外人看出任何不同寻常来。
他勉强笑了笑,道,“一时手滑,可惜了这壶热酒。”
“少将军若是喜欢,今晚我再给你带一壶。”狱卒宽大的心眼简直能供三辆马车并排行驶了,非但没察觉什么异常,还当萧爻是同道中人,跟他说起了这酒的类种,“京城的大户人家,都喜欢甘美淳厚的,极难找到这样的烈酒,我知道两位常年征战边塞,定然喝不惯城中的酒,还找了好些家才找到呢。”
却不知萧家父子两面子上看起来糙里糙气的,却不死心眼,酒嘛,管他哪里的酿造的哪种风味,好喝就成。
“是……有劳大哥了。”萧爻说着,将酒囊从地上捡起来,背过身去,不再多说什么。
狱卒只当他死到临头,生出了怯意,惋惜的叹了口气,也不再打扰死囚犯们这短暂的时间,将碗留着,提一个空食盒又出去了。
萧爻抬头看了一眼,见人已经走远了,这才发出了咬牙切齿的声音。幸好他的心眼也大,虽不至于跑马车,但遇事不往里头钻,这一会儿的功夫,已经把心态调整的七七八八,不至于为了瞧一眼慕大公子,拖一个铁牢冲上街去。
“爹,我们这次上京,落脚地就是红姨的鹊吟轩……连娘都住在里头,”萧爻闷着声道,“□□营都出动了,爹,你说普天之下谁躲的过?”
□□营就出自于萧故生的手笔,他当然知道威力如何。
就连萧家军中也有独立一支的□□营,人员精英,但装备□□却远不如京城,饶是如此,只单留这一营驻扎边关,仍是让人颇为忌惮,不敢冒进……这些年来,萧故生虽住在西边,但北至笏迦山的整个沿线,守城统帅或多或少都曾出身于萧家军或受提携之恩,可见功高盖主这一说,也不是空穴来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