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此时的鹊吟轩中……
慕云深手里拿着一支饱沾浓墨的笔,人看着还不太精神,眼睛微微眯着,从当中透出点缱绻与温柔。
墨迹在纸上迅速成形,是个“爻”字,字中已有风骨,丝毫看不出气力不济的样子。
王拾雪坐在他的窗台上,扫了一眼笔下成形的字,锋利的眉微微一扬,“我们的人手太少,法场中劫人不现实。”
“所以才需要两位殿下的帮忙啊。”慕云深将笔搁在一旁,微撑着头,似乎这个单张的“爻”字里头有什么倾城国色,万里山河,竟瞧的撇不开眼。
王拾雪没有刨根问底,她不是不明白这里面的弯弯道道,只不过越明白越觉得心凉,也就越想萧故生。
“当然,钥匙那边还是要争取争取,劫法场不过下下策。”慕云深补充。
他的眼睛终于完全阖上了,疲惫像是轻写的两个字,掺揉在微皱的眉中,半晌没有做声。
“你是个好孩子,但我曾觉得你配不上萧爻,”王拾雪忽然道,“你的身上带着腥风血雨,总会将他牵扯进麻烦里头……”
王拾雪似乎是笑了一声,藏在面纱之后,消融夜风当中——就像是个错觉。
“现在忽然庆幸他能遇到你……慕公子……”王拾雪话没有说完,人就已经不见了,她好像习惯了话说一半,另一半由人去猜。
慕云深没有睁眼,也不知听没听到这句类似于褒奖的话。
他这个房间总是不得清闲,前脚刚送走了王拾雪,阮玉后脚就跟了上来,手里端着一碗黑糊糊的药,刚煮好,闻着连鼻子都苦。
慕云深这懒洋洋的架子终于摆不住了,鼻子牵动着眼睛,不自主的睁开一条缝,正看见那碗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他没转生之前,不常生病,吃东西更是惯常的挑剔,不爱苦,不爱酸……而威远镖局的慕公子从小身体不好,药罐子里养大的,舌头底下常年都有点苦涩的味道,这一碗碗黑汤灌下去,能反胃很多天。
谁能想到,堂堂逍遥魔宫的宫主,居然也怕喝药。
“慕大哥,你把药喝了吧。”阮玉知道他没睡。
从前在逍遥魔宫的时候,阮玉很喜欢胡闹,常常不小心被一干叔叔伯伯追的走投无路,逃进慕云深的院子里。
即便隔着一层门,一层院墙,一亩花园,她也总能知道慕云深有没有休息,倘若没有,闹的再大,掀翻了天,也有人护着她。
当年能够护着她的人,而今强撑着坐在书案后,从层层叠叠的长衣下面透出孱弱,脸色煞白,连棺材都要时时备着,怕他咽气。
阮玉眼眶有些泛红,她不常哭,再难过也就是到此地步了。
“欧阳情刚刚煎好的,我试了试,不太烫,能喝。”阮玉三步并做两步,疾风一样的扫到了慕云深面前,将手里的碗一放。
她的目光灼灼,盯得慕云深都有些过意不去了。
装睡的人良久方才从胸腔里吐出一口气,略有些无奈的睁开了眼睛。那放药的托盘旁边还用油纸包包着什么,慕云深没看也知道,大抵是蜜饯一类,喝完药后去苦的——其实用处并不大。
“我跑了整个西市,好不容易买到的。”阮玉见慕云深不大感兴趣,忙急着道,“路上还打发了王府那个缠人的小子。”
王府缠人的小子没有别人,定是那看上去就毛毛躁躁的玉衡,明明与萧爻差不多年岁,却不经世事的有些好笑。
“里面是什么?”慕云深端着装药的碗。
这药就算想一口喝下去也不成,且不论越喝越烫,量也多的很,欧阳情又是个常年管医不管药的甩手大夫,残渣都没滤干净,喝太急容易咽下些奇奇怪怪的东西。
他这么随口一问,阮玉的眼睛却随之亮了一下,“萧爻说他曾经吃过西市的山楂果子,但现在没怎么卖了,还说你肯定喜欢,我便去找了找。”
那油纸包只能包三个山楂果,一个个裹着糖,又红又大。慕云深本也不喜欢酸溜溜的小零嘴,闻言却忍不住捏了一颗放嘴里。
慕云深在笏迦山上,吃的虽然精细,却不见得味道好,若真要吃得好,得跟着萧爻去天南海北的地方,有这样的先驱,还得有阮玉的执着,包管再瘦的人,也能养出一身的膘。
第132章 一百三十二章
第一次动静是从子时开始的。
并不大,似一声轻巧的金鸣,骤然融入黑暗中。慕云深虽然浅眠,但受到身体的拖累,并没有立即清醒,反而是其他人经年累月的练武,转眼有了相应的动作。
阮玉从自己的房间翻出来,身上只穿着件单薄的里衣,匆忙间只来得及将外裳披着,从窗户处窜进了慕云深的卧室。
倘若那声金鸣离的远,还没有引起慕云深的警觉,那阮玉进来的动静,总算将他吵醒了,慕云深侧卧面向墙壁,手伸入枕头底下,握住了良人的剑柄。
“慕哥哥,是我。”阮玉小声道,她知道慕云深疑心重,所以还未靠近,便先表明了自己的身份,“外面不知道来了哪方人马,和尚去看了。”
他们在鹊吟轩中能保这几日清净已经是破天荒了,赵明梁非无能之辈,不可能总放着不管,照慕云深的估计,本该再早两天。
“有干系的往东市走,没有干系可以留在西市,但别待在这儿……”黑暗中,慕云深的话音压的极沉极快。
随即第二声动静也有了……“铮”一声,像闷雷,这次离的更近,阮玉的耳中几乎嗡嗡作响。
“快走!”慕云深的病态似乎在这瞬间一扫而空,呈现出阮玉不明白的震惊,“后院拴着小红,骑马走!快!”
阮玉的脊骨忽然绷的好像一根弦,额头上随之渗出了冷汗,也管不上姿势好不好看了,直接抱起慕云深往楼下一蹦,终于能明白这份震惊源于何处……
她辨认出了那声闷响——是军中惯用的重型□□,一箭下去莫说是人,连墙都能透穿。
可见赵明梁这次是下了血本。
他们住在二楼,柳白瓮却因为身体不便,安排在一楼的房间,阮玉找了一圈没见着人,倒是闻到了智远身上独有的檀香,便也没再担心——这些人里,反倒以她武功最为低末,只要顾好慕云深和自己,就算力所能及了。
又一声响……阮玉和慕云深已经在十丈开外的墙角掩住了身形,一排排身着黑衣的暗卫在夜色中团团围住了鹊吟轩,每五到六人身边便有一个拆解下来,便于携带的重型□□,其中为主的那架已经搭造好了,正对着鹊吟轩的大门,不管出来的是谁,都能血溅当场。
这种□□一般针对的是大型船只,西北边境上都很少用到,瞄准度不够,但机械力极强,也分大小两种体格。
大的需要三到四人方才能动,小的两人绰绰有余,其中小□□也比寻常环臂的机簧大出十几倍,是近几年方才真正建造起来的,牺牲了一部分的力道,提高了精准度,一旦被其咬伤,大□□随即跟上——连船都能凿沉,血肉之躯如何能防?
“铮”——
鹊吟轩精巧的架构忽然被一道利箭自腹中穿过,整栋木楼晃了晃,竟然不见颓势,在苍凉的月光中耸立着,旋即数声崩弦,就在鹊吟轩即将要被钉穿在地时,它那斜削的屋顶上,居然依稀站着一个女人。
大红色的衣袍不像婚嫁而像索命,她分明长的很美,细长的眼睛绵里藏针,单单往下一扫,便有种独特的遗世独立,箭尖上洒满的月光好像一瞬间全进了她的双眸中,阴冷凄寒,腥风血雨。
上下对峙着,从鹊吟轩中不断的跑出来人,方才那一箭已经惊醒了大部分的房客,剩下的已经永远醒不过来了。
那经年累月的木骨架子上泛着温玉一般的暖黄,上头鲜血淋漓,两三个人的手脚只不过撞在那根巨形的“箭”上,便全数折断,白骨从皮下支棱出来,人还没有反应,不知道喊疼。另有几个当时正在二楼吃宵夜的,当场贯穿了胸膛——甚至有些撑不下,其实只有半边血肉还粘在箭身上罢了。
许红菱的脸色极差,隐隐像是怒火中烧,临风立着,俯视这帮暗中做鬼的黑衣人。
“老娘的地盘可以死人,钱也要给足了,东西可以坏,但店不能坏……各位在我的地盘上行事,可有问过我……”
话没说完,也不知哪个胆大包天的忽然放出了小□□上的箭……破空的声响从许红菱的左侧传来,她看都不看一眼,脚仍在原地,身体往后一倒,那小臂粗细的箭落了空,正对着旁边火器行而去,“叮叮当当”响成一片,半晌才算停了下来。
火器行里没人吱声,倒是窗户开了小缝,似乎在掂量局势。
“住手!”领头的黑衣人是个秃子,他好像怕暴露身份,所以头上也欲盖弥彰的箍着一层黑布,整个的贴合着。
许红菱似一团云雾飘了下来,整个人轻盈的好像一根羽毛,人就站在大□□的箭尖上,能拉满大□□的力士臂上忽重千斤,整个人刹那间气喘吁吁。
“桃花娘子以轻功著称,在江湖上从不出手,你若要走,我固然留不下你,但要救人,恐怕没那么容易。”
秃子的这句话就像是什么暗号,旋即铺天盖地的箭雨笼罩而下,全不针对许红菱,鹊吟轩却在一瞬间四分五裂,哀嚎声转眼之间充斥了整个西市。
许红菱的面色发沉,眼眶处因为愤怒,已经染上了一层绯红的薄晕,那些箭被一根突然插入的禅杖挑开少许,智远轻声念了句佛号,右手转瞬鲜血淋漓。
他的武功纵使天下无敌,肉身凡胎也断不能抵挡这些人工造物。
智远赶回的很匆忙,他一向还算干净的僧袍上沾了不少灰。燕儿脸色苍白,半跪在他的身边,见他便如见万千神佛,诸天法相。
“还起得来吗?”智远搀了燕儿一把——他对小女孩的态度一向很好,就算是阮玉这般不识时务的,也不见一禅杖打死。
燕儿咬牙点了点头,她腿肚子打着颤,踉踉跄跄的扶着身边半人高的羽箭站了起来。她跟着许红菱的日子长久,学会了不少武功,但终究只是皮毛,这时候才意识到连自保都不足够。
“阿弥陀佛……”智远见她没有受伤,便将心神一收敛,落在了许红菱的身上,“女施主,戒骄戒躁,戒骄戒躁。”
禅杖上已经满是血了,但这种程度的伤对于这些身经百战的人来说,连茶余饭后的故事都不能算上,更不能阻止他的脚步。
智远踏着地上的残骸与血肉,终于走到了许红菱的身边。
他两不管从模样还是穿着,通通在唱对手戏,但不知为什么,方才还怒气冲冲的许红菱,这时反倒消停了下去,讥哨的瞟了一眼和尚,“手在抖,怕不是老了吧?”
智远笑,“不老不老,还没学会独善其身。”
他的眼睛方才便微微下垂着,似见遍地残骸而挪不开,这时眨了眨,方才落到那首领的头上,智远又笑,“个人造业个人担,徒儿,不管发生什么,照看好你身边的人,莫管莫听,莫现身。”
前一句是说给许红菱听得,很轻,后一句夹杂了内力,几乎响彻整个西市。阮玉皱着眉,没听懂他话里的意思,“什么叫个人造业个人担”?还有柳叔哪里去了,为什么没有跟他一起?
第一条她没想明白,第二条倒是撞到了她身边,柳白瓮从黑暗中窜出来,天色对他的行动造不成任何阻碍,只是脚底下有些不稳,一只手拄着盲杖,一只手扶着墙。
“柳叔。”阮玉上前搀住他,三个人齐齐挤在墙角里,瞬间满满当当。
慕云深经过方才的一番折腾,精神有些萎靡,半挨着墙,看向不远处的鹊吟轩,似乎也在回味智远的话。
这和尚今天的表现与往昔大相径庭,他虽是个动不动耳根子发软的类型,偶尔也会自找麻烦,但脾气却是暴躁的很,就算出手救了人,也会冷嘲热讽几句,骂完这边骂那边,让两方都不痛快。
却从未见今日这般心平气和。
心平气和的智远把一年的佛号都快念完了,他又喃喃说了句“阿弥陀佛”,而后才道,“澄明,你好像又长高了。”
被他喊作“澄明”的秃子动也没动……准确的说,从智远出现的一瞬间,这个人就像落地生根了一样,莫说是动,连眼睛都不见眨一下。
“师父……”黑色的蒙面巾微微一动,从里头飘出这两个字,很轻,然而不仅智远听见了,许红菱听见了,连十丈开外的阮玉41文库(danmeiwenku.com)是完全免费的,要充钱请别相信,关闭即可,微信dmwk520大家务必都加上、有腐利。没有关注微信dmwk520的请尽快关注~避免网址河蟹换网址找不到我们~ 也听见了。
小姑娘手里的悉昙随之一颤,阮玉心道:原来不止拐了我一个。
“都恩断义绝了,还有什么师父徒弟的,”智远叹了口气,“我以后只有阮玉这一个弟子,笏迦山也只认她一个掌门,澄明,你要不将头发蓄回来吧,别再当和尚了……你不合适。”
第133章 一百三十三章
澄明的脸捂的严严实实,只有一双眼睛和鼻根露出来,他的眼睛很特别,眼角内嵌,眼尾大开,比寻常的中原人深邃许多,皮肤也略黑,不像晒出来的,似乎天生如此。
智远不让他喊“师父”,但澄明却丝毫不让步,话从他嘴里说出来,智远也不能将其封堵,也就懒得再管了。
“师父,你又收徒弟了,他的父母也是你所杀?”澄明说话的声音很低沉,似压在嗓子里的闷雷,还略微带着点奇怪的口音……就此种种推断,这位澄明兴许不是中原人。
慕云深转眼想起一件事来,阮玉的反应虽慢他一筹,却也紧随其后。小姑娘心里不忿,想要冲出去讨个公道,却又想起来身边这两位于她如命,她一出去,便失了庇佑,能逃出去便罢了,要是逃不出去呢?
阮玉纵使再冲动,此刻也只能压一压,缩在不见天日的角落里静观其变。
小姑娘和慕大公子想起的,便是当年那以童子供邪魔的国度——智远嘴硬,说不曾救下一个孩子,但以他的性子,哇哇大哭的婴孩儿放在托盘里四脚朝天,他不抱起来逗一逗才叫怪事。
命是和尚救的,父母也是和尚杀的……这笔账,算成了澄明的心魔。
“师父,时至今日,你是不是日日后悔夜夜嗟叹——倘若早知如此,当年便该将我弃之不顾,否则你的落伽山也不至于满门尽灭。”
澄明这话就像在置气,但里头透出的凶险,就算是傻子也听得出来……落伽山灭佛与他恐怕有千丝万缕的牵连,又或者他根本就是罪魁祸首。
智远竟然没有暴怒,他的目光就像一泓清泉,不惊不扰的往下收敛着,嘴里也不知念着什么经,不管澄明说什么,一概不予搭理。
他的话虽说多不过年少气盛的萧爻同阮玉,但真要吵起来,和尚特别能扯,天南海北,古往今来,但凡能抓住一处,他便能说的萧爻和阮玉都哑口无言。智远现在不愿意开口,怕是觉得澄明脑子有点问题,说了他也转不过弯来,还不如三缄其口。
智远倒是安泰了,继续他的阿弥陀佛,许红菱站在他的身边,平白也遭了这一顿的唾沫,打心眼里冷哼一声。
“当日没能杀,不过是看你年纪小,还没有杀的价值……”许红菱打了个哈欠,语气里有种不经意的气人,“你知道市场上卖猪么?也都是养大养肥了再卖的。”
“……”想必澄明照在蒙面巾以下的脸,早就咬牙切齿狰狞可怖了。
他忽然抬起手,四面八方的□□在最短的时间里又紧上了弦,似乎顾不得从鹊吟轩中四处逃窜的人,又或者,只是这里头根本没有他们要找的人——澄明一声令下,所有的箭尖,都对准了智远和许红菱。
许红菱的眼尾一眯,颇为嫌弃的从智远身边飘开一点,“我不想跟你死在一起。”
智远道,“阿弥陀佛,女施主你就不要挑了,和尚也就是老了点柴了点,当年也算美男子……”
阮玉身在数丈外的黑暗中,也给恶心的一口胆汁。
如此堂而皇之的无视,澄明也不计较,因为他知道,只要□□在手,这两个人不过是天罗地网中挣扎的飞蛾,待会儿便会死在他的脚底下,根本不用太过在乎。
话是这么说,澄明泛红的眼睛却始终死死的盯着智远,当中暗潮涌动,似山雨欲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