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玉,我听张淮说前几天你刚给小琴扫过……”
“你闭嘴!”常玉是真急了,喝出口的声音震的窗棂四散分离,聚义厅中陡然一静,针落可闻。
顾怀武这一刀堪堪插在她溃烂难愈的伤口上,把上面装腔作势的好肉重新剜开,除了疼,还致命。
“大哥,”她脸色发白,方才的盛气凌人变成了一种冷漠,“你记得我们为什么都在这太谷城落草为寇?”
不等顾怀武回答,她又道,“因为这里远,离京城远,离段赋远,离是非远……是不是这么多年安逸日子苦了你了,段赋是什么人,他手下又是些什么人,你要带着我们这帮乌合之众去送死?我们都该死吗?死得还不够多吗?”
后山之上,磷火幽幽,尽是些可动之坟,逃亡途中病死或伤重而死,也有零星尸骨。但更多的坟,葬在江山河流之间,千里以外,此生可念而不可达。
这些性命足以改变一个人,让他变得懦弱而自私,让他瑟瑟发抖,不得安宁。
“二寨主,我问你一句话行么?”
聚义厅中的嘈杂早已散去,现在大多数的人都低着头,默默无言,安静的听见穿堂风圈圈绕绕瞎呼啦吹。
慕云深那把嗓音还争不过外面的疾风暴雨,勉强能听得清,“你是自己怕死,还是怕他们死?”
萧爻差点当着所有人的面对他吹口哨,顺便想着自己要是常玉,准得让慕云深这张脸破破相。
但常玉吼过了那一阵,整个人都出起神来,看着腕子上系的一圈红头绳,也不说话,怔怔的发愣。
她好像完全没听见慕云深的话,呆坐了好一会儿,才回了一声,“我怕什么呢?”
“哎,等等,等等……”顾怀武觉得这会儿气氛不大对,莫名其妙的有些沉重,像是风雨欲来,他秉着一口气,讪讪道,“张槐说只来了四五匹马……人不会多,没那么严重。”
大厅中及外面还站着的人加起来也有几十号,除了账房和教小一辈识字的先生,都会些拳脚,好不到哪里去,自保有余。而高手也不少,前排都站着,高低不平,一个个看上去本事没出来,怪癖满地都是。
常玉觉得自己刚刚的义愤填膺全给外人看了笑话,一把年纪削了脸皮,恨不得踹话说不痛快的顾怀武两脚,然后离寨出走——可见得待不下去了。
“人是不多,可都是高手,”萧爻还稍微谦虚了一下,“也就比我差点。”
一个薄脸皮子,长相斯文的半大孩子,能耐再大也是小儿科,聚义厅中又活泛起来,人人心里松了口气。今年活到秋末不容易,再有几个月就过年了,好容易添点喜气,不想白事做齐,又添几个荒坟孤冢。
只有常玉刚刚和萧爻交过了手,没碰上,一招的电光火石,但这少年人深不可测,像是娘胎里就带出来了不少。
顾怀武和常玉这句“不要轻敌”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又是一声巨响,这次更近,几乎快到山门口了。
整个聚义厅也随之颤动——这屋子今晚算是多灾多难,刚刚坏了窗户,现下又裂了几片瓦。
因为近,这次听得更加清楚,根本不是山体出了问题,的的确确是一声爆炸,像是有人一边走,一边炸一声探探路。
慕云深挑了挑眉,他记得逍遥魔宫中确实有这么一号人物,疯子里头拔筹的疯子,钻研的就是硫磺硝石,自从炸塌了魔宫的柱子,死伤了好几个门人,就自己搬到荒无人烟的地方去了,后几年再没见到人影。
顾怀武和常玉对视一眼。
事不寻常,从山腰至山顶无数陷阱机关,就是飞鸟低空而过,都能扑下几个来,这些人不识路,怎么来的这么快?
“寨主,寨主!”从外面冲进来的弟子灰头土脸,踉踉跄跄,人还没看清楚,舌头里打架,先说了一大气,“人人……还有胡大哥……打上来了,拦不住!”
他的腰后面,衣服连肉少了一块,似乎没察觉到,还不疼,血一沓一沓的落在地上,刚说完话,一声不响的晕了过去。
敞开的门往里渗着水汽和寒冷,这伤单是看着就心里一紧,还好都是见过场面的,立马将这昏厥的弟子抬了下去,让山寨里的庸医扎几针,兴许还救得回来。
“常玉,我带人去前山,以白云渡为界,后面的交给你。”
顾怀武神色一敛,招手之间,人群自动分为两列,一部分仍留在聚义厅中,另一部分抄起了家伙,跟在顾怀武的身后,冲进雨幕中。
照惯例,萧爻是个先锋官,再贪生怕死也制不住的血性。这是他爹和他娘合起伙来遗传给他的,后天磨灭不了,这会儿手里妖里妖气的剑也跟着兴奋起来,非要他往前走两步。
慕云深的意思,也希望他先去看看,于是萧爻自人群中潜行出去,谁也没发觉,等常玉回头的时候,人已经不见了。
山寨规模一般,前山和后山之间隔的很近,只有一道不成形的裂谷,名为白云渡。
这道裂谷不深,但造物神奇,两面石壁垂立,像是被人自中间横斧劈过,一分为二。山石极为规整,连个稍微突出点的地方都没有,裂谷下是条河,潮湿温暖的天气造就了湿滑的青苔,现在成了天然的屏障。
除了连通两山的桥索,人力不可强渡,因而称为“白云渡”。
刚走到裂谷前,人还没过桥,炽烈的火焰蒸腾着雨雾和风,扑面而来一股焦糊的味道,血腥气中,硝石和硫磺反倒好闻了不少。
裂谷的另一端还没看见人,火焰也在稍远点的地方往里漫延,稀薄的雨水非但没能浇灭,反而助纣为孽似的打坏了不少精细的机关。一眼望去已经到了山门口。
在顾怀武的部署下,经常与机关打交道的一半人先行离开,重新启动山寨中的陷阱,剩下的四散开来,借助夜色掩护,以最快的速度包抄山门。
第46章 第四十六章
萧爻是这拨人里最晚离开聚义厅的,却是最先到达山门口。
他像个漆黑的幽灵,在钱老的手伸向一个小弟子心窝的时候,忽然冒了出来,手掌与剑鞘擦出一路火花,“锵”的一声,渊停岳峙。
钱老的手就是他的武器,上面裹着一层薄薄的“糖衣”,看上去晶莹剔透,实则是以坚韧的金属炼制,比麻布轻柔,比丝绸随手,还能轻而易举的拧断一般刀剑。
他的眼睛眯了起来。
这是双细长锋利的眼睛,上下空间很小,能将所有的杀气全部藏在里面,半分不露,甚至可以欺骗胡乱扑腾的信鸽,摇摇摆摆的停在他的脚下。
“你……也是山寨之人,为何蒙头盖脸?”钱老看着面前的年轻人。
他的一张脸胡乱用布条包裹着,依稀看出很年轻,露出的眉宇却没有年轻人的跋扈,细细弯着,眼中盛满湖光山色,却偏偏还透着些浪荡不羁。
见萧爻不说话,钱老又道,“未减杀孽,我一天最多只留十条命,溜回去的那个死了吗?“
他问的是闯进聚义厅的小弟子,萧爻摇了摇头,“还活着。”
“那你就是第二个。”
说的好像这杀人上瘾的老头子,真的会烧香拜佛,手下留情一样,还什么“减轻杀孽”,干了一辈子的屠夫,都没他一年的杀孽重。
“那我还做了好事了,”萧爻笑道,“阎王爷那儿,填了别人的空。”
这帮黑衣人料理战场简直得心应手,一眨眼的功夫,已经扫干净了看门的零星几个人,除了萧爻救下的那个跑了,其它断不能活。
就说话这会儿,萧爻成了瓮中的鳖,这还是个金刚瓮,五个人梅花瓣儿一样的围着他。
这是钱老的猎物,别人不会动手,防止他逃走罢了。
萧爻又望了一下四周。
这五个人是随着段赋的,其中没有秋恒,另有一个人牲口一样绑着,拴在马脖子上,马一动,他就跟着踉跄两步。一身干净的衣服现在脏污的看不出颜色,淋了一身的血还没在雨中化开,整个人哆嗦着,不知是冷的,还是吓的。
这个人就是胡强。
萧爻左右没看见顾怀武形容过的“机灵小子”张槐,心里一难过,知道他凶多吉少。
高手过招,最忌讳的就是分神,牡丹剑鞘插进钱老的双指缝中,才勉强保住了他的一双眼睛。
萧爻险险退了两步,腰往后翻折,顶到底的时候以左腿为轴,生生从钱老的魔抓中抽身而出。剑是好剑,但手是血肉之躯,钱老攻的猝不及防,握剑的手虎口酸麻,最上头的皮裂开几道口子,但未见血。
转眼又是虎虎生威的一抓,萧爻严重怀疑钱老是个色盲,或者跟自己一样井底之蛙,周围一圈人各个认出了牡丹剑,还小声讨论了一番,就这老人家充耳不闻。
照道理说,杀人前也该问个身家来历吧?
这种不多废话,上来就打的类型,萧爻最不善于应付,故而先吃了一亏,但真要论起来,钱老的武功高不过尤鬼,萧爻有些压力,但还不至于折损。
幸而,后头顾怀武带来的人马也陆陆续续就位了,地底下传来闷闷的咬合声,先是略微颤了一下,而后归于平静。萧爻知道,这种平静是裹在利刃上的皮毛,随时都能搅秃噜了皮,暴露出深藏的獠牙。
围住萧爻的五瓣梅花这时候齐齐对外,顾怀武打了个头,又在外面张罗了一张网,萧爻是网心,没他,这五个人还不至于聚在一处。
压力一缓,萧爻就成了局外人,他拄着剑,整个人不思进取的压在上头。鞘尖上的牡丹被泥水糊成了灰黑色,颇有种虎落平阳,美人迟暮的悲凉感。
这年轻人虽然是个很好的对手,但钱老他们上山,烧杀抢掠为的都是抓人,抓那个主子心心念念的朝廷钦犯。顾怀武刚一现面,气度风采活脱脱一个山寨主,管他要人,总比漫山遍野找过去的强。
但钱老也有另一个盘算——要是这些人宁死不从,全杀了再去太谷城中调一小队人马,下一个日落之前也能摸个底朝天。
“你是这里的头目?”钱老的手拢进袖中。
这些黑衣人的装扮看上去没什么区别,但其实各有各的细节处,就像钱老身上的这件,宽袍大袖,放下来的时候能轻易遮住双手,山中风大,还硬生生给他吹出了种“羽化登仙”的感觉。
顾怀武高出钱老整整一个头,庞然大物般矗立在黎明中。
雨还没停,稀疏成了几点,一丝一丝的淋在身上,太阳藏在乌云后头,依稀能看出个亮堂堂的轮廓,没有天光乍迸的壮怀激烈,还无端多出点黑夜之后还是黑夜的抑郁感。
钱老的话音落定,顾怀武的眼睛才自上而下的扫视过来,傲慢的点了点头,反问一句,“是谁在我的地头上撒野?”
他声如洪钟,在连绵山脉中激荡,“嗡嗡”传出去老远,天边的云都震散了些许,露出星点阳光。
山寨贼寇,占地为王,路子野才是常事。就像当年慕云深创建逍遥魔宫,也是划出一方地,竖根光秃秃的旗子,砖瓦还没一片,先宣布,“这块地是老子的了!”以后但凡无理闯进来的,见一个赶一个。
这道理到了顾怀武这儿,同样适用。
钱老大概是想起了当年的无限风光,竟然客气了不少,向这瞧不上眼的后生晚辈讨教,“昨日有一辆马车,从太古城出循山而上,不知当家的可曾见过……哦,我们几个只是奉命追捕车上的人,无意与当家的为难。”
这话要是拜山前说,顾怀武一个晃神还能被忽悠住,现在炸了自己的山门,杀伤自己的兄弟,回头说句“无意为难”。
这老爷子谱真够大的,当谁都是空瓢的脑袋瓜子。
“既然老先生是太谷城里的人,不知是随魏伯寅还是李佑城?”顾怀武个性耿直,却也是个难惹的硬茬,他道,“之前山下有我两个兄弟,一个被你们绑了带路,另一个呢?”
顾怀武的脸色很难看,铜铃般的眼睛里射出两道精光,先看了胡强一眼,然后落在钱老的身上。
血与火的味道混杂着,一股脑的往顾怀武鼻子里钻,森冷的空气沾染了温度,一点一点磋磨他的理智。
钱老笑了一声,非但没有拐弯抹角,反而直接道,“我们是段大人的家臣,追捕的也不是小偷小摸,而是倾覆家国,不忠不义的朝廷钦犯。至于你那小兄弟……”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乃是另一桩案子的余孽,我帮你清理门户,省的寨主惹祸上身。”
“噔”
顾怀武脑子里那根理智的弦绷到了极限,终于和愤怒同流合污,自我毁灭了。他背后挎着的钝刀贴着钱老的鼻子砸下来,带起的风像漩涡,刮得萧爻人不稳,安逸劲儿说散就散,拎着剑滑了一圈儿。
他这一圈,将整个局势全部打开,钱老成了孤家寡人,剩下的都给包围了,这五个黑衣人谁都挨不到谁,也别想施以援手。
虽都是逍遥魔宫里精挑细选出来的,但之间多少会有差距。钱老德高望重,江湖经验谁也比不了,武功却不是最高,与秋恒伯仲之间。
这里头能耐最大的,是至今尚未出手的崔青青。
她身在人群当中,兜帽仍然扣在头上,严丝合缝的看不清面目,动也不动,像是根人形的木雕。
但围着她的,也都是山寨中顶尖的高手,矮子里头□□的将军。这是慕云深特地关照过的,顾怀武赶路的时候吩咐了下去,还有一条是崔青青不先动手,双方就耗耐性,谁也不能先动手。
顶着雨,冒着风,山上寒冷的湿气往皮肤里渗,但人人都顶着一头细密的汗珠,积攒着往下流,被睫毛挡住了,眼周一圈又酸又痒。
人是扎堆的。
顾怀武独对钱老,剩下的也已经交上了手,就崔青青这一块和平相处的格格不入。
但不管是静是动,没人顾得到绑在马头上的胡强。
他方才就借着点火星,将手上的绳索烧断了,这时候一挣明明能趁乱跑开,但胡强的眼睛,却盯着旷地上的你来我往。
山寨上到底是群乌合之众,眼见着形式一边倒,他从心里慢慢琢磨出了一个道理。
现在要是跑了,要继续过吃不饱穿不暖的日子,沿街乞讨,看人脸色,那他倒宁可死了。再说,自己本家潦倒四散分离,是天灾居多,胡强与段赋不结仇,他还愿意抱上这根大腿,扶摇枝头,也做一回睥睨雀鸟的鸿鹄。
利欲熏心,胡强全身紧绷着,既兴奋,又有种与虎谋皮的焦躁不安。他弓起身子,偷偷摸摸的跑到马后,对准马的屁股踹了一脚,将这畜生放了出去,刹不住的冲向人群。
相互制衡的局势又一次被打破,躲闪不及之时,崔青青忽然动了。
第47章 第四十七章
一个人,化成了一道极轻极柔的青烟,飘过的地方掀起一阵腥风血雨,转瞬之间,已有三四个人缺了手脚。
崔青青有个癖好,她从不杀人。
惨叫声刺激着顾怀武的耳膜,他一个分心,臂上就见了红。钱老这个人不知是上了年纪体力跟不上,还是习惯了慢腾腾的老年生活,方才的凌厉都消融了,有一搭没一搭的春风化雨,守多攻少。
而顾怀武的大刀阔斧中,自有江南小调,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要不是这一分心,两人还在争点滴高下呢。
这会儿,萧爻杀了个回马枪,将崔青青这团烟雾拦了下来,还捏成了人形。他来前山,就像是块分门别类的砖,哪缺填哪,四处讨活儿。
牡丹剑没有出鞘,艳丽的外表都给人糟蹋了,泥点子溅一身,差点看不出面貌来。
“崔姐姐是吗?”萧爻嘴甜,笑眯眯的先打招呼。
他听秋恒和慕云深说过,崔青青虽然不杀人,但论心狠,钱老还狠不过她。一个人缺了手脚,剜了眼睛,拔舌割耳,扔在荒郊野外,她是没看着人断气,但如果这叫仁慈,萧爻全家带猫,都能当菩萨贡起来了。
崔青青抬起眼来看了看拦住自己的人,“是谁?”
“我嘛,多管闲事的主,你就算知道了也不能给我立碑,问了不顶用,别问了。”萧爻善解人意的摇头,“这里头没人是你的对手,要不你受个累,跟我过招……”
慕云深还提过,崔青青虽然话不少,但惜字,能少一个是一个,尤其不喜欢油嘴滑舌,像萧爻这样的,她能削了人棍再剥了面皮。
青烟又横扫了过来,冲的是萧爻的嘴,他赶紧把尾巴音咬碎了,先往后疾退,退到开阔人少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