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便救了。”
一句“救便救了”轻描淡写,姑娘被他噎得无话可说,一瘸一拐走到月下溪边,脱下绣花鞋,把双足泡进去,开始小心脱掉沾了血的罗袜。
她疼得嘶嘶抽气,还要小心翼翼看向一边树下,免得那人走掉,把自己落在荒郊野岭,再跟不上。
那人倚着树,阖了眼,被月光映着,不看那周身漠然之气,像在画里一样。
她偷眼瞧着,猝不及防回头,旁边不知何时坐了个人,被吓得差点叫出声来。
是个锦衣的公子,尘世的打扮,将饰金的扇放在秋日深绿的溪边草地上,握过她纤细洁白,带着淤痕与烫伤的脚踝,揭着白锦质地的、带着血色的罗袜,动作轻柔,比她自己弄时的痛楚减轻不少。
“你……”她犹疑地问。
公子眉梢点染了一丝笑意:“跟我走?”
她警惕地从他手里挣出来:“你是谁?”
“过路人。”他答道,“跟我回家,当我妹子,还过富贵平安的日子——不好么?”
姑娘咬着下唇,摇了摇头:“我要修仙。”
“修仙寒苦。”
“那我也我不跟你回去!”姑娘是倔强的性子,“他救了我,我就跟着他。他厉害,我要跟他学,我要报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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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救我。”姑娘重复着这句话。
“他虽救你,可也不搭理你。”公子为姑娘理了额上的乱发:“他这人,看什么都是蚂蚁虫豸,浮云尘埃——只不过路上抬脚救了一只蚂蚁,难道还要管那蚂蚁被救后会走回到哪个窝巢去么?”
“我没家了,”姑娘道,“他不管蚂蚁死活,可也管不了蚂蚁要跟着他——何况他看着让人害怕,实际是心善的,不然早就走开,把我扔在这里!”
“他们修仙人,最爱讲命数气运,”公子给她解释,犹如一盆凉水泼下来:“他一时意动搭救了你,是你命不该绝。你的命就此背在了他身上,若把你丢下,让你被这山里恶狗野狼分食,就欠下了因果——故而才允你一路跟着。”
又笑:“不过到了他这个境界,早不惧这点人命扯出来的小小因果,,兴许只是懒得理你罢了。”
“我不信,”姑娘梗着脖子道:“他不理我,我理他,他把我看成蚂蚁,我就练一身功夫,和他一样厉害——我不信他还会这样看我。”
姑娘看着水里自己倒影,半边脸容颜尽毁,尖刻道:“我也不是大户人家娇生惯养的女儿,只不过识几个字,会绣个花,没了父母,除了他,又有谁会要我?就算卖去青楼——也只怕我吓跑了客人!”
“为何不跟我?”
“我家做生意,是要看人的。他虽不近人情,却没有坏心思,也懒得害我。”姑娘牙尖嘴利,“你笑得好看,却不知有什么暗地里的盘算。”
陈微尘猝不及防被戳破心思,一时间很是拿她没有办法。
他忽然问:“你很高兴?”
“当然高兴——我起先被困在房子里,只能等着被活活烧死,却被路过的仙君搭救,不仅保住了命,还有望修仙,查出真相为全家报仇,为什么不高兴?”
“若他怎么也不教你修仙呢?”
“我就跟着他,他总会走到些有关修仙的地方,我把他的恩情记在心里,另择他路,等有了大法力,自然能够报答他的恩情,找到我哥哥,为家人报仇。”
“你哥哥?”陈微尘颇有些意外。
“他自小就被仙人带走,也不知到哪里去了,只要我能修仙,他没有死,总有一天能团聚。”
“陆姑娘,计划周密,精打细算——你实在聪明得很。”公子在秋夜里摇着那毫无作用的扇子。
姑娘诧异:“你知道我姓陆?”
“当然知道,”月下溪边的公子神神秘秘道,“我还知道那个人姓陈,是仙道的帝君。”
“你也是仙人吗?”
“不是。”
“那你是什么人?”
“我是梦外人。”
“梦外人?”
“陆姑娘做了一场梦,梦见自己最欢喜最怀念的时候,一时之间竟然醒不来,我们外面人别无他法,只好让我入你梦来,把你带回去。”
“我不信,”姑娘道:“我平生最好的事,莫非就是这荒郊野岭里苦不堪言的一路不成?那人又不给我好脸色看,为何不梦到我爹妈我哥在时?”
“大约是有什么事情不愿忆起,再或者此处执念过于深重——不然你为何敢那样对他说话?为何敢跟着他?那人十分不招人喜欢,就连仙道中人,也是不敢这样对待他,这样与他说话的。”
“我想修仙,我想报仇,有何不可?”
“若执意修仙,翻山越岭时,途经清净观,为何不入?”
“那里都是些道姑道士……”
“既着急于报仇,当然不择手段,哪管仙佛道魔。说到底,你就是想跟着他,你怕跟丢了他,到底为什么这么担心——他怎么了?让你这样执念?”公子看着她。
“他……”姑娘张了张嘴,眼中一片迷茫。
作者有话要说: 上来改一下作话,把flag悄悄拔掉。
北冥有鱼,其名为咸。
肝不了五千的十四抢救不成,放弃了治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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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松月
“我不管,”姑娘拼命摇头,“他救了我,怎么能不要我?”
“萍水相逢,救命之恩,不敬不畏,反倒怨他不要你,陆姑娘,你说自己会识人,这可像是凡间少女所为?你也说这翻山越岭苦不堪言,可仍然梦见,可见实在是怕极了他丢下你的时候。”
“我偏要跟着他。”
“那便跟。”公子也不见恼,“你上前去问他,他要去何处,要做什么。若他答,去北地剑阁见一个人,便可证明我是梦外人无疑了。”
姑娘狐疑地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她有些畏惧那人,自然也没敢去问。
陈微尘却毫无顾忌走到那人旁边。
他不知死地拿扇子打算去挑那阖着眼的人下巴,活像调戏良家子的纨绔,果不其然收获了一个冷淡的眼神。
有词曰不怒自威,却无法描述那眼神万一。
因为那不是威势。
那是某种不沾半点凡尘的漠然,高高在上的超脱。
仿佛日月倒转,天为之崩,地为之裂,在他眼中,不过一粒尘埃的飘落,一条小溪的断流。
“太上忘情,寂焉不动情,”锦衣华服的公子合了扇,唇角噙着一丝意味不明的笑容,“焱君,久仰大名。在下陈微尘。”
再上路时,便多了陈微尘一个。
高高在上的那位自然是不理凡尘事的,一应事务都归了陈公子。
雪山脚下的裁缝铺里裁了红裙裳,绣花虽不精细,却是用心,好看得很。
公子笑眯眯拿着逗姑娘:“喊我一句兄长,裙子给你。”
姑娘已经与他熟悉了许多,但仍是气得转过身去:“不喊。”
“还是不待见我,”陈微尘从背后把衣服给她披上,叹息的声音非常装模作样,“照理来说,本公子论相貌,论才学,都好过你那个冷冰冰的焱君,怎么不见你对我又惧又爱?”
姑娘到底拿人手短,只哼了一声:“自然比你好。”
正听得客栈里邻桌道:“再往北百余里,是剑阁地界,那可是仙人的门派,凡人毕生都难以踏进的地方!”
姑娘一下子沉默下来。
她自己回房间呆了一会儿,脑袋里乱糟糟想着事情,出客栈门时迎面看见门口结了冰棱的雪树下站着的两个人。
陈微尘手中一支玉色长笛,吹着首不知名的曲子。
漫天雪飘飘摇摇落下来,落在旁边焱君黑色的衣袍上。
她心中纠结起不可名状的悲伤来,不知从何而来,蹊跷极了。
陈微尘看她过来,收了笛声:“收拾好了?”
姑娘“嗯”了一声。
公子用手肘碰了碰身旁人:“焱君,都走了一路,你到底是要去哪?”
“剑阁。”
陈微尘向姑娘挑了挑眉。
姑娘低下头一言不发跟上他们。
于是一路往北,幻境中不计时日,过无数艰难险阻,到了峭壁雪崖下。
一道长阶入云,通往那绝巅积雪处的接天楼台。
寒风中是凛冽剑意,直插云霄,六把飞剑在上空盘旋,是人间绝无可能见到的气象。
是曰剑阁,壁立千仞。
穷地之险,极路之峻。
石阶旁站着两个蓝衣的弟子,对黑衣的帝君恭敬一礼。
那人拾级而上,两人却被拦在外面。
陈微尘伸手遮住姑娘眼睛:“走了,别看了。”
有眼泪在他手心里落下。
姑娘声音哽咽:“陈微尘,你骗我。”
“何处骗你?”
“你说这是幻境,说这里是我最好最想要的东西……为什么他还是走了?”
一句“走了”落下,像是一道涟漪荡开,那人身影消失在茫茫雪雾云气中,再也不见。
陈微尘为她擦去脸上泪水:“因为你虽想就这样一路跟随,却知道终究留不住,他终究会走。”
他顿了顿,接着一字一句落下:“贪痴嗔妄,骗得过自己,骗不过心魔幻境。”
姑娘发出一声呜咽,片刻,眼中倔强的火又烧了起来:“那又如何?”
“待我修成仙人,便打上去,看他拿不拿正眼看我!”
周边暴雪忽骤,山崖动荡,虚幻如镜花水月。
“待你终于修得大道,一览众山小,剑可撼昆仑,”陈微尘的声音忽然透出几分寒凉:“他在哪?”
“他……”姑娘崩溃摇头,后退几步。
幻境层层崩落。
“我们凡间常唱曲子,说是,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锦衣的公子眼中却又泛起温柔笑意,看在姑娘眼里,却是惊心的凉薄。
“你别说了!”姑娘声音近乎尖叫。
“他求死,有人偏偏不让他死!”姑娘眼中泛起血丝:“此去踏遍十四洲,纵然……纵然十死无生!”
“十死无生,”陈微尘把这词来回念了几遍,在她耳畔轻轻道:“取开阳血,得寂灭香,拿锦绣灰,你们是要……”
“一年之后,天地气机,盛极衰,衰极盛,”姑娘声音有些颤,身形忽然拔高,脸庞长开,金色面具覆上脸庞,黑发披散恍若疯魔,手中重剑碎昆仑,变了骖龙君的样子:“开生生造化……”
“原来如此。”陈微尘垂下眼,低低笑一声,手中拿起镜花鉴,背面对着陆红颜,镜背镶着一颗灰白眼石,当真如一颗看遍红尘的冷冷眼眸,“想起来了,就回去吧。”
镜花鉴,观心,破幻。
姑娘与那眼对视,一时怔住。
幻境坍落忽地加快,从四面八方向两人所处之处崩塌,几息过后,四处全是虚空,唯余此处孤岛。
她闭上眼,喃喃那几句:“我生君已,君已……”
终于想起前尘,她嘴角牵出一个似喜似悲的笑,仰头向后倒下。
那红影在寒风雪色中翻飞,没入无边虚空,迷雾散去,回归清明。
“终究没有看破。”陈微尘自言自语,环视四周,看见又是峭壁雪崖,长阶入云。
“看不破便看不破……”他低低道:“你不是也没有看破?”
他收了镜花鉴,像之前那人一样,沿着长长石阶向上,走入云气中。
山巅有棵约有千年的雪松,新雪覆上梢头,下面设着石桌石椅,质地润泽,有玉色。
桌上一壶酒,一对杯。
他坐下自斟自饮,不知过了多久,夜色落下,天边几处疏星,朗月辉映。
背后响起脚步声,他回头,看见白衣人踏雪而来,一轮银月下,寒风吹起衣袂。
一时恍若置身广寒仙宫,看见画中仙。
“叶剑主,”他笑着向那人招呼:“你来找我回去?”
叶九琊微微蹙眉:“你没有陷入幻境?”
“我无心魔,自然不会为幻境所惑。”
“你分明身处幻境。”
陈微尘望着他,答非所问:“叶九琊,你眼里有雪。”
“八月十五松风台,”叶九琊闭了眼,似乎是深吸了一口气,再睁开来,眼中无悲无喜,缓缓道:“陈微尘,还说你不是他。”
陈微尘为另一盏杯斟满酒,示意叶九琊来共饮:“叶剑主明察秋毫,在下实在有口难言。”
“要说我不是他,你是定然不信的,”他啜一口杯中酒,低头笑了笑,“那就当我是了吧。”
第12章 鬼息
陈微尘抬头对上叶九琊的目光。
“别看我。”他拿扇子遮了脸,“叶剑主该体谅有病之人。”
“此扇何名?”叶九琊忽然问。
“扇?”陈微尘莫名奇妙,“没名字。”
片刻后他忽然像是想起什么非常不妙的事情一样,抬头,露出两只眼睛来,迟疑道:“莫非你……”
叶九琊道:“嗯。”
陈微尘翻来覆去看着扇面,很是惆怅。
不过片刻这惆怅也就烟消云散了:“其实也不算丢人……”
叶九琊道:“镜花鉴与涂山笛过于妖邪,府库中兵器锈蚀已久,唯有此扇。”
“时也命也,左右我还是个公子,提不得刀剑。”陈微尘想来想去,不仅不惆怅,还多了几分洋洋得意,“以后就不能离身了,就叫‘怀忧’吧。”
进入幻境,要有一样与原主精血相连之物为引,比如陈微尘进入陆红颜心魔幻境,就是借了碎昆仑与主人的联系。
但是陆红颜从幻境中清醒,陈微尘却迟迟没有回来——这时候外面的叶九琊与大师就要想方设法把他也带出去了。
陈公子刚刚入了仙道,不像仙道诸人一般,有精血相连的兵器,锦绣鬼城中境况又比较恶劣,并没有合适的神兵利器来给他认主。
“我家的富贵,比起皇亲国戚也不差多少,自然要用最精细的绢面,最好的扇骨,”公子冰天雪地里展着扇:“画与字倒是自己涂的,不过我生来对这些东西有些天赋。常被人夸赞有灵气,也不知是真是假——总之是把好扇子。”
误打误撞,扇子合了仙家的眼,连了他的精血。以后若要打架,别人刀光剑影打得激烈,他就在旁边摇扇看热闹。假使非要与人交手,扇子一阖,也能当个不长不短的兵器——那是极风雅的。
陈公子对此十分满意,他扇子本就时常拿着,还被那姓谢的小道士讥讽是凡尘俗物,这下可以理所应当不离手了。
叶九琊问他:“习过武?”
“招式是会的,只是吃不得苦,因而基本功十分寻常。”陈微尘并不在意,“不过跟在叶剑主身边,自然不怕丢掉性命,你可不要逼我习武。”
叶九琊看着他嘴角漫不经心的一点笑意。
若是,何以性情大变至此。
若不是——
他只淡淡道:“不习也好。”
陈微尘把酒喝完,笑眯眯道:“走?”
幻境如先前一般层层崩落,恍惚间却又换了一方天地。
说书先生的楼里,公子和小厮坐在一桌上,面前摆着茶水点心,正乐此不疲地你来我往斗嘴,先生手里惊堂木一拍:“上一回讲到……”
那两人不约而同停下来开始听。
陈微尘:“哎呀,错了错了。”
酒楼的喧嚣刹那远去,场景又变。
这次却和叶九琊有关了,月光映着雪花白浪,岸上有人正过来。
陈微尘声音十分苦恼:“还是没有出去。”
叶九琊不说话。
只好垂死挣扎:“叶剑主,再信我一次——”
他闭上眼,不看岸上白衣剑君,也不看身边的正主。
涛声越来越大,海水潮气扑面而来。
他睁开眼,看见沧海四处奔流,漫过整个天地。
陈公子试试探探伸手握住了叶九琊的手腕,所幸并没有被那仙道传说中的无情剑意弹开,很是窃喜。
“走了。”话音落下,他拉着叶九琊向前一个纵身,没入冰凉海水中,整个人似乎成了一叶飘摇的小舟,汪洋中浮浮沉沉。
他静下来,愈沉愈深,在一片寂静中回归了清明。
再睁开眼时已经回到了旧都的府库中,墙面漆黑,铜门锈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