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秋糖此时仿佛被叶从心传染了心律不齐症。
她闭上眼睛想象着一个奔波在白领人群之中的叶从心,很遗憾她根本想象不出来。从叶从心出现在她的记忆里的那一刻开始,这个人就是强大的,有恃无恐。让她说清楚叶从心之于她到底算是个什么,她自己也说不明白,大概是生活和精神上的依靠、是监护身份强行逼迫而成的最爱的人、是她无法认同人情和感情观的反面教材、是她的理想。
杨程程说的“惨”会成真吗?她下意识地不相信,对理想当然要有种如信仰一般的信心。但是她依然生气,为叶从心骄奢地抛弃了多少人梦寐以求的机会,为她一句话毁掉了自己那么长时间建立起来的一定要疏远她的决心,为自己心里正在越烧越旺的快乐到自私的火苗。
叶从心觉得自己要被她挤压成一根皱缩的黄瓜了。
这种光天化日之下公然搂搂抱抱表达自己的爱意的行为,一直以来都不是很能为叶从心所接受。她更喜欢的是两人并排走在人群中,眼神交流而连手指都不勾一勾,假装好姐妹在喷泉边上和路人一起鼓个掌,连拥抱都是因为突发状况带来机会,等到了床上再撕掉斯文的面具。大隐隐于市,就像和丁香在一起时候一样。
而陈秋糖从来不。她总是哭,总是用最直白没修辞的方式表白,总是说不出花哨的话了就直接上身体。叶从心觉得她就像是一把火,烧得人想逃,但又逃不过。
叶从心感受到了周围目光的压力,尴尬了好一阵,默默地用力想要将她推开,那孩子却占据着绝对的控制权。渐渐地,一旦接受了这个设定,她也没那么害臊了——路人看就看吧,反正我比她矮,头一低就把脸藏在她怀里了。
叶从心藏着脸,闷闷地说:“你那位小女友,身高有155么?你这么抱着她,会不会很别扭?”
陈秋糖挺委屈,“我没这么抱过她。”
“哈,看来你还是不够喜欢她。”
“我不喜欢她。”陈秋糖不知道第多少遍说,“我喜欢你。”
“唉,可是我还是不太可能喜欢你。”
陈秋糖:“……”
“这么一想,你可真渣。”叶从心点评。
“还是你更渣。”陈秋糖气鼓鼓地谦让道。
她们放开彼此,叶从心看见了陈秋糖一双惴惴不安的眼睛。
“如果是因为我,你过得不好……我该怎么办?我能怎么帮你呢……”
“我才是成年人,会为自己的选择负责。我一直相信只要有能耐,总能活得好,世界还是公平的。如果没了某些渠道或者不按部就班地走某一条路,人就活不好……那只能说明我还是没能耐。我认了。”
陈秋糖被她帅到了,殊不知这是她还留有对莫康的怨怼而拽出来的气话。可是帅气的幻觉也是帅的,陈秋糖想:我要努力,我要追着她的脚步,我要做能让她打脸,喜欢上我的人!
叶从心沉迷在自己为自己营造的英雄氛围里向家的方向走去。突然腰间一紧,人被抱了起来。陈秋糖忍不住兴奋,从背后抱住她,转了720度。
叶从心没来得及闭眼,于是她看见了一个全景的五道口。宇宙中心在转,无数的人头和车辆和小店高楼,这些由她向来抱着一股子傲气,当做取悦她的风景的事物,以她为轴在飞速旋转。这是陈秋糖为她献上的一张全景摄影。此时,她高人一等的傲气渐渐消散,也成为了其中的一员,甚至发觉宇宙中心变得更加美好。
叶从心被放在地上,她笑着去看陈秋糖,却见那孩子羞红了脸。两人对上视线的时候,陈秋糖“啊”的一声,支支吾吾地想给自己刚刚突然兴奋的举动做出个合理的解释。
叶从心微笑着看她,就等着瞧她能把自己羞到一个什么地步。
果然,陈秋糖最后连个屁都没能憋出来。她跳了一下脚,抬起胳膊飞快地挡住脸,加快步子逃到前面去,还冷不丁地自己绊了自己一脚。
第98章 又是过渡
陈秋糖再也不说搬出去的话了, 她要守着叶从心,哪儿也不去了。至于方茹,她终是做不到再将心思分到另一个人身上,可是想到杨程程, 又不敢提分手。磨蹭几天之后,她知道这实在不是个办法,终于还是将杨程程面临的景况告知了叶从心。
“你去分手, 剩下的事我和程程去谈。”
“你能保住她么?”
叶从心笑道:“四中有个招聘标准,只收硕士以上的老师,你觉得程程一个本科生,如果没有点背景是怎么入职的?”
陈秋糖放心了, 原来剩下的就是一场背景的斗争了。可她还是不忍心和方茹提分手, 这是第二次了,她觉得自己不能那么渣。
叶从心教育她:“最渣的人, 你知道是什么人么?就是对别人都好, 唯独对自己渣。这种人不仅最渣, 还最蠢。”她抢过陈秋糖的手机, 来了一波熟练的886和拉黑操作, 并且宣告, “从现在开始,你和方茹,没关系了。”
陈秋糖目瞪口呆,觉得这种线上分手且不等回应的方式非常不尊重别人,她的良心不太能接受。但是……
很爽啊有没有!
不久之后, 这学期第一次家长会上,叶从心让陈秋糖自己先回家,她在教室外面的多余桌子上坐着,等到了最后。她有必要和杨程程谈一谈小班上课的事情,同时也想严肃地提一下之前受莫康所托来威胁陈秋糖的事。
八点半的时候,班里又走掉了两个家长。所剩的三个家长将杨程程叫到了教室外面来。叶从心没想到现在的家长还有这种操作,连忙躲起来。
几个家长说的,正是杨程程给班里几个同学私自上课还收取费用的问题。杨程程非常大方诚恳:“我并不想收取费用,是学生自愿出钱。他们本来想每人每次课给我二百,我嫌太多,砍了一半,把手上来的钱花在了请他们吃饭上面。你们若是不信,可以去问这几个学生。”
几个家长并不买账。叶从心听得也很头疼,心里一个劲儿地骂杨程程怎么那么傻。
这几个家长的孩子并不都在那个小班之中,有两个人都是闻风来讨伐。杨程程强调多次,即便学生只是喜欢她这个老师,她也成功地让孩子对这门课产生了兴趣,并且提高了成绩,她没有私利之心,问心无愧。其中一个家长说她骗人,孩子明明每周和家里要五百块钱说是去上课。杨程程看上去很疲惫,说:“我做过的事我都和你们说过了,其他的我不会认。我相信学生们会认同我的真心。”
躲藏中的叶从心突然不忍心再和杨程程掰扯什么了。对于一个对自己的职业怀有信仰、对自己的学生怀有感情的人,说什么注意影响她是不会听进去的。
杨程程有自己的一套行事法则,在撞上南墙之前不会回头,撞上之后会不会,都是个未知,她一直守着心中的正义感。尽管她和叶从心一样,也有后台,也因为后台而得利,甚至打破规则,这样的人说什么“正义”显得十分可笑。但是叶从心想起自己被莫康点出现实的时候那种天塌地陷的感觉,实在是不忍心让杨程程再去经历一遍。
杨程程甩着她的挎包,趿拉着鞋走出路灯点缀的校园。她很累,心比身体还累。想到那个家长说的话就很委屈。居然会有学生那样害她吗?他们不都喜欢着她吗?
她在路边慢慢地走,突然听见一辆车在旁边大声鸣笛。她厌恶地瞧了瞧,只见车子的副驾驶位窗户缓缓打开,里面的杨正林探着身子招呼她:“上车!这么晚了我送你。”
杨程程当然不会拒绝,这是疲惫的一天后最好的心灵慰藉了。杨正林已经好久没理她了,也没有交女朋友,只是成天忙工作。杨程程问他,为什么会知道自己这个时候下班,时间点踩得那么准。
“叶子告诉我的。”杨正林微笑道,“而且她不让我告诉你是她告诉我的。”
杨程程一愣,进而满心温暖。她回头朝着四中大门搜寻,但是哪里可能找得到叶从心的身影呢。杨程程瘫在车座上,想起妈妈对自己吐槽的叶从心的现状,和自己对甜甜施加的压力,心情很是复杂。
杨正林将她送到楼下的时候,发现她睡着了。脑袋歪着,非常不健康。他忍俊不禁,轻轻将她漂亮的脸掰正,想了想,没有叫醒她。他看了看表,心想,静待她睡醒吧,反正不赶时间。
……
自从和莫康吵了一架,叶从心就不怎么出现在实验室,妥善地避免了尴尬。一个原因是她在这里本来就不剩下什么工作了,只需要等着五月份来一次毫无压力的博士答辩,然后按规程提交论文,她的清华博士人生便功德圆满。另一个原因,则是七月份即将进入的那个实验室已经开始联系她,做一些科研方面的准备工作。
那是个离家略有些远的工科院校,叶从心起点太高,对于很多其他学校都带有骨子里的偏见。她一进那个实验室,就一阵颓丧,开始一点一滴地在心中将这个地方和自己待了八年的,那个家一般的实验室作比较。结果是显而易见的。
叶从心不快之余更是不解,自己活到快三十岁,为什么会因为一些红尘烟火事而开始走下坡路了呢?
很快,她就没有功夫再去忧愁了,因为她发现即将进入的这个新环境,对她来说十分复杂。
这个实验室里大部分都是本校留校的学生,和她年纪差不多。在叶从心到来之前,他们都预先了解了叶从心的履历。这种情况下,任何一个正常人当然都会怀疑:这样的一个人,为什么要选择自降身价来到一个差得多的实验室打工?
于是,叶从心受到了两种阵营的不同对待。
一种是对她极为热情的,这个阵营的几个同事显然是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抱大腿。谁知道这个天降的清华博士的来临是不是有内情呢?搞好了关系以后一定有用。叶从心这几年来听到过太多种类的奉承了,她被几个热情派新同事围着聊了一会儿,就将他们归为次等奉承。一见面就夸她在SCI期刊上发表的paper质量一个比一个好,叶从心问:哪里好?都是些前辈的成果换着花样炒冷饭而已。这些人又说不出到底哪里好,毕竟连她的paper都没看过。一群场面话说惯了的人,遇上一个不按常理出牌的怼人选手,非常尴尬。
这些人散去,便出现了另一种——保持距离者。叶从心更喜欢这类人。他们对她没什么好感,知道她来是来抢资源的,当然将她当成对手。实验室的排位一般情况下是按照资历,同批进来的则是看成果。叶从心尽管是新人,但是同领域内资历是有的,能力更是有,她的到来造成了鲶鱼效应。
叶从心只是懒得社交却笨不到哪里去,她冷眼观察了一下局面,便厌从中来,接下来的几年,恐怕要憋屈地过。
实验室负责人来了,身边跟着实验室里的一个助理研究员。见到叶从心,那位助理研究员猛地大呼:“老同学啊!”
叶从心抽了抽嘴角,没想到居然在这里遇到了本科时候同级不同班的男同学。说是老同学,叶从心对他的印象也仅仅是停留在一个名字和一张脸的层面上,两人从未有过任何直接交流。当年这位男同学成绩不好,本科毕业的时候是极少数的几个考了其他学校的研究生的同学之一,算是垫底的那个阶层了。现在……
地中海发型的实验室负责人说:“小叶啊,我看了你的简历就知道你们肯定认识,特意没有事先告诉你们,怎么样,惊喜吧?”
男同学:“太惊喜了!”
叶从心:“真惊喜……”
第99章 低沉中的暴击
理所当然地, 叶从心被分到和自己的老同学一组, 被他领导,暂时负责一些没什么技术含量的任务, 活脱脱就是个助理。好歹是同学, 总还留着点情分, 比和实验室里属于那两类的人共事都好。
为了方便,我们可以称这位男同学为大周。大周为人热情周到,假如他的内心也存在着奉承的因素,那么至少也是让人如沐春风的高级奉承。一开始, 只要中午叶从心在这个实验室里坐班,他就一定会邀请她和自己一起去食堂吃饭。叶从心就会拿出一个饭盒,直白拒绝。几次之后, 大周忍不住他的好奇了。
“我不会做饭。不, 我没有男朋友。”叶从心各种否认, 就是莫名地不想说出自己有个侄女,因为这个特殊的亲戚关系会给别人带来更多的好奇, 她要回答的问题便没完没了了。一来二去, 她看上去像个故作高深的装逼惯犯,大周知趣地不再问,也不再邀她一起去吃饭了。
后来,大周遇到学术上的一些问题, 请她帮忙一同解决。叶从心看了问题极为不屑,在大周的程序上改动了几处,问题迎刃而解。大周的头痛与她的轻松形成鲜明对比, 实验室里充斥着尴尬的气氛,大周与她的距离更远了。
这之后,叶从心发觉这样下去不对。大周是她在这里的唯一一个可以信任的人,失去了他,她便孤立无援。这里不是清华,她不再是实验室负责人最偏爱的学生,没人会忍她的冷漠一时,耐心地用时间来认识到她的内在其实没有恶意,其实很单纯。
可是人际关系往往是不可逆的,她捅了人家一刀,刀口愈合了也会有伤疤。叶从心花了一个周末,用力地拉下脸来邀请大周来家里吃饭,大周却以出差为由拒绝。
叶从心觉得他肯定是骗自己的,但她实在懒得继续周旋了。进入新环境时那份脆弱维系着的“我要奋起!我要融入这个新集体至少不被当成异类!”的努力,一旦破碎了一点就会越来越破。叶从心破罐破摔,再也不想努力了。
本已经准备好招待客人的陈秋糖陪她在家里宅了一天,又为她做了一条鱼。午饭后像一对上了年纪的老伴儿一样在叶从心的房间里相拥入眠——原因是刚入春,天气太冷。
“唔……你什么时候又把洗衣皂换成丁香同款了?”
叶从心细细地闻着陈秋糖的衣领,那香气令她睡不着。身高差原因,她把冰凉的脚丫勾在陈秋糖的小腿肚上刚刚好,轻轻踩着那孩子相当结实有型的腓肠肌,给自己吸取暖意。她们现在比原来更加亲密,除了不越最后的那条界线,平时的相处和一般情侣无异。
陈秋糖不回答,但是有点憋不住笑。
“哦,懂了。你在诱惑我。想重新爬到我的床上来。”叶从心说,“但是不行,我们还是分房睡吧。省得你忍不住,哪天不小心上了我,我的良心受不了的。”
“……你有良心吗?”
叶从心叹气:“某些方面的良心长大了,某些方面萎缩了,总量维持在一个较低水平。但聊胜于无。”
陈秋糖:“……说不过你的胡搅蛮缠。先说点实际的,下次摄影课又该交学费了。”现在的培训班都有毒,可能也知道自己一课时太贵,所以一个月一个月地交学费,化整为零显得自己没那么黑。
叶从心摸出手机 ,从理财app中的活期余额转了一部分给陈秋糖。然后她顺便看了一眼今年这三个月以来的收支明细。
每个月就只有固定的那点博士工资,支出多过收入。此前,她每个月的收支情况其实也和这个差不多,可是有一个极为重要的区别。
那时候,她知道自己手中掌握着报酬丰厚的项目,总会有一次性收入几十万的月份。而现在她同样可以肯定,如果自己就这样继续被别人的双手推动着生活,那么她将再也没有收入爆发的机会。
实验室的工资不算低,但也不算太高——毕竟一个实习研究员职称个人能高到哪里去?每个月将只有那一份固定收入,来维持她小资且时不时小浪费的生活,和陈秋糖昂贵的艺术类学费。钱和人一样,不进则退,仅维持原有资产就必然贬值。她第一次开始为了钱而感到慌张。
叶从心慌了便马上想办法去解决。她首先想到的就是联系之前做过项目的合作商,提出若有项目欢迎随时来找她。她一连联系了好几家,网子撒了出去,不知道何时会有鱼。在等待的期间内,她心中烦躁。每天坐在大周的旁边,对着电脑做一些资料收集和熟悉课题的工作——对她来说太简单太没有吸引力。她觉得自己在浪费人生。
在第N次向大周讨要更有意义的工作而被拒绝后,叶从心在某一天开着车回到了清华。她想到一直占用的校内工厂中,给罗莎琳德优化一些东西,以此来沉淀自己。然而在大门口却被人拦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