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般安安静静地坐在蒲团之上,像是从恒久之前就一直这么坐着,孑然一身了无牵挂,又有些寂寞可怜。
苏梦枕微微笑起来。
“有时候总觉得……你许是没有心的……”
他的声音飘忽如蛛丝垂悬,转瞬消失在了空气之中。
第四十五章
逍遥派的山门建在天山之上, 宫殿屋舍从山腰一路延绵至山巅, 相邻并不紧密却又隐隐互相呼应, 檐角飞翘勾缠着山巅经年不化的皑皑白雪,山巅的宫殿在雪中闪烁出明亮的光彩。
屋顶琉璃瓦,铺地汉白玉, 朱漆重彩的大门刻着双龙戏珠的图案, 雕工细致两条龙栩栩如生几乎要破门而出。
屋子建的奢华, 屋子里却没什么东西,空荡荡的只有两个蒲团, 相对而坐着两个青年,中间燃着一炉香,细细的香烟从小孔逸出, 模糊了二人的面容, 那香的气味极复杂,清雅浅淡又有几分淡淡的冷意, 藏在最里面,不仔细闻甚至根本闻出来。
就像仲彦秋这个人一样。
苏梦枕端坐着看着仲彦秋,隔着烟气那个人的面容有些模糊, 将那几分疏冷稍稍柔化了些, 变成了一种暧昧不明的淡漠。
他已经不记得在这里看了多久, 好像从很早以前就在这里坐着一般,但他却也不是一直在这里待着,每隔一段时间他就会离开这里处理外面的事务。
快快的去,早早的回。
仲彦秋安静地闭着眼睛, 淡淡的眉淡淡的眼,唇色也是没什么颜色的浅粉,香炉里燃着的香逸出的烟气在他身边缭绕,他似乎从恒古以前就在这里坐着,下一秒就能够羽化登仙一般。
苏梦枕不知怎么的,忽然想起了那时的江湖传言。
天上白玉京,五楼十二城。
“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苏梦枕喃喃念着后半句,指尖掬起一缕仲彦秋的头发,仲彦秋的头发已经很长了,披散着长到地上。
青丝如黛,柔软地缠绵在指间,在食指打个卷,又搭在无名指上。
莫名的带了几分说不出的旖旎。
苏梦枕是亲眼看着仲彦秋一点一点从孩童成长为青年的,脸颊软软的婴儿肥退去,脸颊的酒窝也随之消失,身型拉长,原本的衣袍却是有些紧了,苏梦枕取了件外衫给他披上。
一直以来他潜意识都是将“仲彦秋”和“秋秋”当作两个人来看待的,仲先生贯来疏冷淡漠,身上带着世事洞悉的平静沉稳,几乎从未有过太大的情绪波动。
秋秋却还是有几分孩子性子,虽说也比平常的孩子成熟,但对着那张软绵绵的包子脸,无论如何也是难以将他和大人一般对待的。
但是当亲眼见着那孩童是如何一点点长成青年时,像是看着仙人从九天之上落入凡尘,心口涌上无法言说的感觉。
有些酸涩,又有些温软。
原来仲先生也有过少年时分,上挑的眉,锋利的棱角,唇角勾起的弧度艳红饱满,尽是意气风发,年少轻狂。
然后他见着那锋利的棱角一点点被打磨平整,高高勾起的唇角血色渐消,没什么血色的淡粉薄薄地抿起,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淡冷漠。
眼角的颜色稍深,仿佛晕了淡淡的桃花色,霜雪一样的肤色上白得刺眼,苏梦枕鬼使神差地伸手碰上去,他用的力气很小心,那片薄红看上去着实是脆弱,让他甚至不敢稍稍用力,触手的皮肤温热,让他有一种指间都在融化的错觉。
下一秒,他的视线就撞进了一片深不见底的黑之中,那眼眸没有任何光点,只是纯然的黑色,无论什么色彩都会被包容统一的黑色。
“……”
“……”
相对无言。
苏梦枕定定看着那双眸子,似是见着了木雕石塑的神像一朝活了起来,心跳骤然失跳了一拍,那种感觉……
就像是少年骤然见着了心上人,寤寐思服,满心满眼都装着那人。
开始仲彦秋还有些没反应过来,见苏梦枕看着他,他也就直视回去,苏梦枕的眼睛是很标准的凤眼,初见时闪烁着让他心悸的寒焰,当放下那些家国天下之事的现在,那火焰非但没有熄灭,反而越发明亮。
那光彩甚至于让他觉得有些灼人。
仲彦秋下意识偏了偏头躲过苏梦枕的视线,抿了抿唇,想说什么但最后还是没说出口。
“……”苏梦枕沉默几秒,开口道,“还顺利吗?”
仲彦秋点点头,“无事。”
“无事就好。”苏梦枕微微笑起来,神情自若地把落在仲彦秋眼角的手收回来,随意挑了个话题,“襄阳王最近不怎么安分,你要去?4文库(danmeiwenku.com)是完全免费的,要充钱请别相信,关闭即可,微信dmwk520大家务必都加上、有腐利。没有关注微信dmwk520的请尽快关注~避免网址河蟹换网址找不到我们~ 纯绰穑俊?br /> 他问的随意,仲彦秋可有可无的点头应了,山上枯坐许久,总是有些怀念人间烟火的。
于是刚刚的些许不自在快速地消弭于无形,苏梦枕不知从哪里摸出了簇新的衣袍让仲彦秋换上,又准备了茶水和点心。
襄阳王的事情还不着急,那人胆子小又惜命,自从宋朝对大辽和西夏几番开战大获全胜后,原本跟大辽和西夏打得火热的襄阳王瞬间安分如鹌鹑,短时间内只敢小偷小摸地做点动作,为了隐藏那份跟外族的协议更是大兴土木建了一处名为冲霄楼的建筑,内设机关无数阵法八卦,即便别人知道他的罪证就在里面,也无法拿到。
这个别人里不包括逍遥派的几个弟子,冲霄楼的建筑结构图包拯老早就弄到了手,召集自己手下擅长机关阵法之人共同参详。
包拯作为仲彦秋亲断和“那边”有缘的人,在星象卜算方面学得很不错,说一句铁口直断也不为过,但是要论起机关阵法之术,他大概算是整个逍遥派里垫底的了,别说大师兄苏梦枕,就连最小的师妹李秋水都能轻易胜过他。
因此在无崖子巫行云外加白锦堂兄弟研究这份冲霄楼的建筑构造图,模拟出最好的解决方案时,包拯就负责和展昭一起在旁边站着,适时地露出“我似乎是懂了又似乎是没懂但我装作懂了的样子”的微笑,根据他们的发言进行总结。
冲霄楼的机关阵法的确已称得上是当世一流水准,但是跟逍遥派那堪称黑科技级别的机关阵法相比,也就是小儿科的水准,巫行云随手一列就能找出十七八种破阵方案。
更不要提造诣堪称大家的无崖子。
唯一让人稍稍有些苦恼的也就是前往冲霄楼的人选,白玉堂倒是又些跃跃欲试,只不过嘴还没来得及张开就败在了白锦堂严厉的眼神之下,对于白锦堂这个从小教导他几乎与父亲无异的哥哥,白玉堂还是极为敬畏的。
最后巫行云主动应承下来这桩差事,她一开口自然无人同她抢,多是有意无意笑眯眯地看一眼包拯,而后点点头,称赞两句巫行云。
到底还是十几岁的少女,巫行云那点子小儿女心思谁会看不出来,包拯无奈地笑笑,又有几分说不出的尴尬。
说实话,神女有意,要说他没半点动心那是说谎,不过以他的年纪,若是着急些的女儿兴许都比巫行云大了,宦海沉浮多年步步惊心,他这师妹是有大才的,困于后宅又哪里比得上江湖宽广,快意恩仇。
他也不是那般拖着姑娘青春不放的人渣,早早的就把话说清楚了,但是巫行云的那股子执拗劲,确实是让他无能为力。
包拯总不能把人家姑娘家赶出去吧,他要真这么干了,扭头师傅还不得打死他。
事实上就算他不赶,仲彦秋也很想揍他。
谁让他这段时间又长高了一小截,哪怕是青年版的仲彦秋也还是比不上他高。
苏梦枕备了茶,明前的新茶呈现出浅浅的黄绿色,茶汤清冽甘甜,香气扑鼻来他还没忘记准备好茶点,仲彦秋虽然嘴巴上不说,但却是极喜欢配着茶吃点心的,他没这个习惯,所以早些年仲彦秋来金风细雨楼找他的时候都会自带一份茶点,合芳斋的桂花酥或是六福居的小糖饼,用油纸包包了,包点心的油纸和仲彦秋的衣料摩擦出的声音极为特殊,远远的一听他就知道是人来了。
秋秋喜欢吃甜一些的,仲先生却是喜欢淡一些的,酥酥脆脆入口即化的最好,就是每次免不了掉些渣子,每每都能见着仲彦秋用内力裹着快碎的半个点心丢进嘴里,技巧娴熟一看就是练过的。
泡上一壶好茶,捻二三点心,天山此时正是风景最好的时候,终年不化的积雪之下长出一株株细草红花,漫山遍野长得生机勃勃,云雾自积雪之上升起,坐在山顶仿佛踩在云端,八角玲珑的小亭子里摆开棋局,不久前的微妙气氛无人提起。
似乎两人都已忘了此事。
苏梦枕举棋,眼角的余光看着仲彦秋冷淡的面容,微微弯了弯唇角。
仲彦秋有些不自在地干咳两声,抬手落子,强作镇定。
有些事情到底不是水过无痕,些许涟漪溅起,古井无波之中层层波澜渐生。
第四十六章
棋盘之上, 黑白纵横。
黑子走得沉稳大气, 白子走得中正平和, 相似的棋路不相上下,各自占了半壁江山。
巍峨雪山之上,苍茫云海之间, 八角小亭玲珑精美, 仿佛漂浮在云端山顶, 小亭里二人端坐,一青衣广袖, 墨发如瀑,一锦衣玉冠,君子如玉, 山风凛冽, 吹得衣袍鼓起,恍如神仙中人, 不沾红尘。
只是这神仙中人谈论的话题,却是不怎么阳春白雪,曲高和寡的。
仲彦秋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他和苏梦枕聊着聊着话题就一路跑偏, 开始明明只是随意聊着山间野物古今轶事,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 话题居然一路转向了情情爱爱。
“仲先生也动过心吗?”苏梦枕问道。
仲彦秋手一顿,他曾经动过心吗?答案肯定是有过的,以他的这般年岁,若是没有才会比较奇怪。
他也是个人, 当然有过年少慕艾的时候,只不过他已经记不得那人的模样,只依稀记得是个美好温柔的人类,有着一双干净如宁静湖泊的眼睛。
现在他甚至已经想不起那人的名字,应该说他从未曾真正的认识过那个人,那不过也就是某个世界之中,某个让他留下了记忆的惊鸿一瞥。
那个人本应拥有的顺遂人生,不需要有无关人士的参与。
没有前因,没有后果,仲彦秋的心跳乱了一拍,但也就是乱了一拍。
他的动心,也就到动心为止了。
若是苏梦枕不提,他都回忆不起自己还曾经有过这样的心情。
仲彦秋已经沉默了很久,苏梦枕一贯的善解人意却像是在此刻失了灵,把玩着棋子等待他的答话。
许久之后,仲彦秋才淡淡道:“陈年往事,何必再提。”
“只是觉得……”苏梦枕看着仲彦秋,笑得很是温和,“以仲先生品貌,定是少不了爱慕者的。”
仲彦秋摇摇头,抬手落子,“没有人会喜欢看得太清楚的人的。”
他的能力注定了难以有人愿意亲近他,做朋友已是艰难,更不要提做那更亲近的恋人了。
即便他生得貌若潘安都困难,况且仲彦秋生了一张清汤寡水到乏淡无味的脸,叫人毫无亲近的欲望。
他不是很想继续下去这个话题,又不愿直接粗暴地结束对话,于是只冷淡地侧过头去看亭外的风景。
繁花映雪,云卷云舒。
倒是世间难寻的好景致。
苏梦枕没有再说什么,只低头落子,不动声色地引了个新话题出来,悄无声息把前一个话题盖了过去。
却说那日夜探冲霄楼,巫行云没有同任何人讲,到了子时便换好一身夜行衣出门,身形灵巧在屋顶之上跃动,仿佛一只灵巧的猫儿。
而后她远远看见院子之中站着个人,哪怕隔了老远她都能一眼认出那人的身影,当即旋身往那个方向跃去。
月色如水,柔柔地照下,月色之中飞来的少女眉眼如画,清冷明艳,月光洒在她白皙莹润的皮肤之上,竟似是折射出了无限光彩一般。
“……”即便是认识了巫行云多年的包拯,依旧忍不住为之惊艳。
“师兄。”巫行云站在包拯面前,抬头看了看他的脸,见他眼中带了几分惊艳地看着自己,忍不住红了红耳根,却非常坚定地抬头盯着包拯,“我一定会把东西给师兄带回来的。”
她喊包拯,从来都是直接喊“师兄”,不像是苏梦枕的“大师兄”,无崖子的“三师兄”,就单单师兄二字,被她这么喊着,就别带了几分暧昧的意味。
包拯看着眼前神情坚定的少女,心头微微一动,“尽力即可。”他抬起手,犹豫着轻轻放在少女发边,小心斟酌力道梳理了一下。
自从几年前他明言拒绝了巫行云后就一直和她保持着一定距离,鲜少有什么肢体碰触,更不要提像现在这么亲昵的举动。
巫行云一愣,下一秒就瞪大了眼睛,红色瞬间从耳根蔓延到脸颊,仿佛涂了胭脂一般。
“师兄……”她轻声叫道,带了几分询问的意味,情不自禁地向前了半步,恍如梦中。
“安全回来。”包拯说道,慢慢把少女拢进怀里,巫行云把头埋在他的胸口,包拯生的高大威猛,身上却是淡淡的墨香混着檀香的清雅味道,她觉得,这世上大抵再没有比这个更加好闻的气味了。
“师兄……”巫行云用力回抱紧包拯,纤细的手指绞着包拯的衣服,“师兄…师兄师兄师兄!”
她的嗓音里带了些哭腔,情绪激动之下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该哭还是该笑,只一味埋头在包拯胸前含混叫着,她叫一声,包拯就应一声,轻拍着少女的后背安抚。
过了些时候巫行云的情绪才平复下来,忽然摁着包拯的肩膀踮起脚尖发了狠一样的在包拯脖子上咬了一口。
“嘶——”包拯倒抽一口冷气,觉得脖子一疼,定然是流血了。
“我的。”巫行云喃喃道,死死盯着包拯重复道,“我的。”
她从小是在山林里长大的,到现在为止她身上还存留着几分褪不去的野性,和她本身的率真冷艳揉杂,更显出一种让人痴迷不已的奇异魅力。
“好好好,你的你的。”包拯好脾气地说着,瞧着少女隐隐带了些晕红的眼角,忍不住低下头在她眼角落下一个浅吻,“你也是我的。”
他吻的克制,只在皮肤上一触即离,却叫巫行云整个人都炸了起来,推开包拯捂着脸脚下一点,跳上房顶就跑。
“天色不早了我这就出发!”
话音未落,人就已经没了踪影。
空荡荡的院落之中,又一次只剩包拯一人。
“还真是……”清正忠直了大半辈子的包大人捂脸叹气,“太过孟浪了啊……”
不过现在也不是想这个的时候,包拯已经开始盘算着等到此间事了,就带着师妹回乡去拜见父母,再去天山禀告师傅,然后把师妹风风光光的娶回家。
嗯,包拯觉得自己可以开始给未来的孩子想名字了。
公孙策看着满脸微妙傻笑走回房的包拯,忍不住抖了抖打了个寒战,觉得担心他半夜还特意跑出来看看情况的自己就是个傻子。
巫行云顶着一张大红脸一路狂奔,夜风清凉,却吹的她越来越热,尤其是眼角,像是烧起来一般烫得她心里发慌,咬着嘴唇一个侧身踢了一脚院墙,像是踢在那个让她心神不宁的男人身上。
忽然,她顺着风闻到了一丝烟气,听到了喧哗之声,子夜时分本不应如此热闹的,特别是冲霄楼的方向,根据他们前几次刺探的状况,冲霄楼守卫森严,进出严格,别说是喧哗,稍稍弄出些声音都要被守卫抓去才是。
不过等她靠近了些,一切也就可以理解了——
隔着老远就能看见冲霄楼火光冲天,将子夜黑色的天空染红了大半,整个冲霄楼都被火烧得面目全非,木质的横梁嘎吱嘎吱摇摇欲坠的断裂清晰可闻。
这种时候哪里还顾得上什么守卫,守卫和小厮尖叫着救火,一桶桶水泼上去却不过是杯水车薪,火焰无情地吞噬着这幢不知耗费了多少心思才建成的小楼,那些机关暗器,八卦阵法,都敌不过大火蔓延,时不时带着火星的流矢还会从楼里飞出,误伤许多帮忙救火的人。
证据!
巫行云蹙紧眉心,拧身就想往火场里冲,刚迈开步子就觉得小腿一疼,低头看见一块玉滚落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