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路上听着陆夜白和别人聊得眉飞色舞,心想,怎么他对我就半个屁都放不出来?
他偏头看了那熟睡的人一眼,一时琢磨不透这口口声声说喜欢自己的人的路数了。
灭绝真人住的地方在邻市,开车其实不算很远,就是交通不便。因为那座山既没什么神话传说,也没长出个像佛像龙的外形,远看是山,近看还是山,这种没有特色的山一抓一大把,一直都没有人愿意花大成本去开发,自然也没人想去修一条齐整的公路。
车子开到离山脚一公里的地方就开不过去了,前面的路太颠簸,开车等于受罪,还不如走路。温子河把车停好,叫醒车上横七竖八的几个人。
“呃……你闻到了吗,灭绝真人的气息。”关凝捂着心口,“我就不去了,少主,您能者多劳,送一送陆公子。”
毕尧不说话,但是脸上写着“我不想去,如果少主非要我去我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从命”。
温子河没说什么,难得默默地接受了安排。他也有心趁着两人独处,和陆夜白说上一会儿话。
但是那个“只要两人独处,就没什么话说”的魔咒又不幸地罩在他的头上,两人一前一后,一路无言。
温子河默默地走着,内心涌上一点莫名的焦躁来。他是不希望陆夜白缠他太紧,但是他也不希望陆夜白这么客客气气地对他。
怎么搞的,他望着陆夜白不远处的背影回过神来,我是被他吃死的小姑娘吗?
他不愿意做个被吃死的小姑娘,于是也破罐子破摔般地看起了沿途的风景——都是杂草小山坡,实在没什么好看的。
“和我说一说,这位灭绝真人吧。”没料到陆夜白忽然回身,等了他一下。
他清了清嗓子,逐字逐句斟酌了才说道:“我也不是太了解她,只是祖上与她的祖上有点交情。她的名字,我记得叫做阮虹吧。道号不记得了,你可别学着关凝叫她灭绝。她三十岁的时候家里遭遇变故,就到这里隐居了。”
“很少见。”陆夜白说,“我以为这个社会上早就没有道士了。”
“她造诣颇深,你既然想学,我就带你来看看,用心学一阵子吧。”温子河嘴上这么说,心里还是希望陆夜白老老实实地在这里避暑,等他来接。
“道士古时候真的降妖除魔吗?”陆夜白一偏头,像是个求知欲极其旺盛的孩子。
“谁知道呢?你可以问问她。”温子河的脸上看不出一点端倪,“她的那些个平安符倒是有点灵。没准祖上真的有点功夫。”
他说完以后瞧了一眼陆夜白,也没看出什么情绪来。这两人就各怀心思,在试探和反试探里,走到了灭绝真人家门口。
灭绝真人的家很符合陆夜白的想象中的样子,前院花草修得很整齐,一条石子铺的小路延伸到房子前面,黑瓦白墙,檐口很长,有点徽派建筑的味道。
“温先生。”
虽然已经多年没见,一听到这熟悉的声音,温子河还是不可避免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但他不能在陆夜白面前露馅,只得定了定神,朝声音传来的方向回了一句:“阮真人。”
阮真人从屋里出来。光看她的脸有点看不出岁数,说她三十岁也可以,四十岁也不为过,生了一双蛾眉,给她整个人添了几分女人味,穿着一件蓝色的袍子,很是不拘小节地任由下摆拖在地上。
阮真人看着陆夜白,有点皮笑肉不笑:“这就是那个人?”
温子河生怕她下一句张口就来“我对人没什么兴趣”,有点急地把陆夜白往身边一拉,像个推销员似的说:“这是我多年的好友,对道家很有兴趣,这几天就麻烦您照顾了。”
陆夜白要来这里的事,他让关凝提前和阮真人打了招呼了,不过不知道关凝这不靠谱的东西有没有把他的叮嘱也一块儿传达。
阮真人懒洋洋地开口:“你第一天认识我吗?你不知道我不修道?”
关凝那个不靠谱的果然没传达到位!
温子河心中一紧,生怕陆夜白生疑——不过他要是看一眼陆夜白,就不用担心了。
陆夜白此刻双目放空,思绪飘忽,已然神游天外——他的腰冷不丁被这么一搂,几乎魂飞魄散,都要站不稳了,哪里还有心思去听阮真人说话?
阮道姑不修道,这倒是真的。
自古道士都爱降妖除魔,为了在修道界扬名立万,恨不得十八般武艺都使出来把妖族一锅端。
但是这位阮真人的祖上不太一样。她祖上的开山道士叫做济森,原来是个正经门派的道士,后来不知怎么地,兴趣发生了转移。他像大多数道士一样也以捉妖为己任,但是抓回去之后不杀不剐,而是聊天。
这位颇具有人文探索精神的道士就这么一路抓,一路和妖怪聊天,还真成立了一个门派叫做“一心门”,刚开始只是和妖怪聊天,渐渐地也著书立说——只是没人看——最后发展成了个专门研究妖怪的来历、心理、修炼方式、身体构造……的门派。
后来江山改姓,新皇不喜修道,开始责令扫除金丹仙药这些乌烟瘴气的玩意儿。民间那些大派自然首当其冲,挨个衰落了。唯有这个看起来像个野鸡门派的一心门,历经千年不倒,弟子虽少,好歹后继有人。
大概这既不修仙也不炼丹的门派压根没被人当做是个道门。
温子河小时候因为机缘巧合救过那个叫做济森的人一命。因此这妖怪和道士之前的奇妙交情也就这么延续下来了。一心门的每一任传人他都会去拜访,然后给他们讲一些“你师祖科举没中然后不得已来修炼”、“你师父小时候爬树掉下来”的故事。
讲到阮真人这一代,讲不下去了。
阮真人就像是她祖上那位济森上人附体一样,对研究妖怪充满了空前绝后的兴趣。温子河头次上门拜访就被抓着问了三个时辰的问题,诸如“你从哪里来”、“一千年前妖族真的打过仗吗”,“妖怪吃人吗”……甚至连书里记载的小妖小怪、人妖奇遇都要拿到他面前考据一番,可谓不堪回首之噩梦。
加上现在阮真人隐居的地方多多少少沾了点法术,他渐渐也不太去了,逢年过节表示一下慰问,其他时间有多远跑多远。
毕竟妖怪经常去找道士,虽然没黄鼠狼给鸡拜年那么可恨,好像于情于理都不太像那么一回事儿。
作者有话要说: 温:为什么你对我就半个屁都放不出来?
陆:……
温:说话!
陆(拟声):噗?
第14章 留宿
陆夜白觉得温子河有点不正常。
这人和他一起坐在阮真人家里,就像屁股下面坐着口热锅似的,每隔几分钟都要起来在屋子里转一圈,表面还若无其事。
来的路上他其实不是有意冷淡温子河,只是单单觉得什么话对他说,都要先斟酌一番,有些话经过斟酌被他烂在了肚子里,有些话等他想好怎么说,已经过了该说的时候了。
这会儿他倒是把握住了机会:“子河,你不舒服吗?”
“没有。”温子河回答得倒很快,然后第十二次从椅子上站起来,在房间里缓缓踱步走圈。
陆夜白:“……”
温子河虽然平日里处事不惊,但是这一点好品质只要跟陆夜白挨上一点儿边,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其实没意识到自己像个热锅上的蚂蚁,只想找个能和阮真人独处的机会,好亲自叮嘱她一遍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但是阮真人一直坐在一边,动都不动一下。
“师父,我学些什么?”陆夜白还是个自来熟,人家都没认他,他就先叫上了。
“你想学什么?”阮真人一抬眼皮。
“自然是刻符咒。”陆夜白说,“治病安神,驱邪的有没有?”
阮真人:“就这么几天,你还真想学出点东西?刻符咒不是那么简单的,要先炼精化气,引气入体。”说完阮真人朝他上下打量一眼,似乎在考量他有无精气可化。
陆夜白扛住了她挑剔的目光,露出一个退而求其次的微笑:“要不然给我讲讲妖怪什么的也行啊,先从文化课入手。”
温子河:“你学的唯物主义学到狗肚子里去了?”
阮真人:“……”
她觉得这此人的存在才是对唯物主义最大的挑衅。
其实关凝和她说过,不能对陆夜白透露关于妖怪的事。但是阮真人活到这么大,入的门派是“一心门”,修的道是“不知道”,凡事都讲究“随心随欲”四个字,倒也没很放在心上,反倒起初的想法是毁一毁年轻人的世界观。
没料年轻人的世界观生得清奇,好像本来就包括了妖怪这件事。
她有心与这年轻人洽谈一番,开始有点嫌弃温子河碍手碍脚了——反正这么个妖怪放在她面前,她不能随便研究,还不如早点赶出去。
于是她起身清了清嗓子:“温先生今天要在这里留宿吗?”
以往温子河在她这里待不了几分钟,就会被她的各种问题问得想跑,留宿什么的更是天方夜谭。从这一点看,温子河今天的忍耐力是破纪录了,她盘算着赶跑温先生,再与徒弟聊一聊这个光怪陆离的世界。
结果温先生答:“好。”
阮真人又对温先生产生了浓厚的研究兴趣——探究妖怪反常行为背后的想法。
“我这里一般就我一个人住,书房勉强算个客房,虽然没来过客人。”阮真人指挥陆夜白抱来被子,“你们只能挤一挤了。夜里天凉,被子管够。”
阮真人大概真的有些潜心学问,书房里三面墙都被做成了顶天立地的书柜,塞满了书,有几本还掉在地上。
陆夜白捡起那几本书,瞅了一眼,《柳州幽靈》、《山北摭怪》、《名山川草木鸟兽妖怪簿子》,封面老旧,多有缺损,像是很久远的古书。
来对地方了,他有点兴奋地想。
提出学习刻符咒的时候,他只是想试探一下温子河的反应,如果可能的话,找一位真正的道士,问问他妖怪到底算怎么回事。结果他居然成了道姑的徒弟。可谓一步登天,人生大喜。
温子河不知道陆夜白心中的算计,他看着那张床,突然有点后悔。他想,我把人送到就好了,干嘛还跟进来?跟进来也就算了,为什么一时脑热还要住下来?
他觉得自己就像个送孩子去上大学的老父亲,非要多看几眼自家孩子才肯走,这么一眼又一眼地耽搁,误了回程的火车——毕尧和关凝听说他要留宿,就先把车开回去了。
“老父亲”内心一片凄凉,怎么躺都觉得不舒服。
“子河,你可以不用躺得这么规矩。”陆夜白顿了顿,发现自己越来越能逮着说话的机会了,语气不由得轻快许多,“我觉得你好像被放进水晶棺里的白雪公主。”
温子河看了一下自己的睡姿,仰面朝天,被子盖得严实,双手交叠在胸前,工整得下一秒就可以下葬。
于是他略微调整了一下,口中问道:“什么白雪公主?”
他虽然也装模作样地陪陆夜白度过了一次童年,但是这种一听就属于小朋友的故事自然在他的脑海里留不下什么印象。
陆夜白单手枕在后脑勺上,竟然用一种极其舒缓的语气,慢慢给他讲起了故事:“从前,在遥远的国度里,有一个国王和王后……”
他的声线有点低,每次停顿都带着点儿缭绕的尾音,不轻不重地在温子河心头撩了一下。这么一个低龄的童话故事,愣是让他讲出了一种说不出的缠/绵缱绻感。
温子河就在这流淌的声河里,回想起了高中的时候。那年他们一起去参加冬令营,年轻小伙子们仗着火力旺,在地上打的通铺睡,那时候他身边躺着的也是陆夜白,俩人睡一个被窝,把被子叠起来盖在身上。
他很是怀念那段轻轻松松的时光,好像自己真的能一辈子做他的朋友。
现在他们算什么呢?
“不管算什么。”温子河没想出答案,便也不和自己为难,“我要他平平安安。”
他原先还觉得身边睡着个人处处别扭,压力很大,这会儿竟然在压力源的娓娓道来里安了心,慢慢阖上了眼。
陆夜白等了好一会儿,见他不再有动静,微微清了清嗓子,装模作样地问:“我能睡过来一点吗?我快掉下去了。”
温子河没有回答——因为他已经睡着了。
陆夜白的狗胆迅速壮了起来,整个人往温子河那边挪去一点,然后微微侧过身,调整到最适合看身边人的姿势,转而有点惆怅地想——阮真人家被子怎么这么多,就不能只给他们一条吗?
和阮真人隐居的不知名小山相比,相距不远的雁山可谓是很有名了。
整座山绵延数十公里,只有两个较大的起伏,两个起伏中间又露出一个小突起,云雾缭绕间远远望去,更像是一只大鹏鸟伏趴在地平线上。
大概给山命名的人觉得“大鹏山”太过粗犷,不符合江南的柔婉之气,便取了“雁山”一名。
正值暑假,因为雁山植被覆盖率特别高,很适合乘凉避暑,有不少人慕名而来,顺便吸一口天然纯氧憋在肺里带回去。
有个四五岁的小男孩,趁着大人们歇脚聊天,追着一只不知名的虫子跑离了熟悉的人群,竟然谁也没发现。
不知耗了多久,小男孩才抓到了虫子,小心翼翼地捧在手心里往回走,冷不丁脚下一滑——正逢下过雨,他这么一摔,虫子从手里飞了出去,自己直接溜出好几米,好险不险,有半个身子悬空在山中小道的外面。
小男孩“哇”地嚎了一嗓子,眼泪鼻涕一起乱流,他慌乱地伸出小脚,想够一够边上的树根,没料这一动,直接加剧了险情——他整个人都从小道上滑了出去,正往云雾缭绕的空中坠落!
小男孩不懂生死,失重感让他本能地害怕,带着哭音叫了出来。不远处有人听出是熟悉的童音,四下一看发现自家的孩子不见了,撕心裂肺地喊出一个名字:
“小桐!”
就在这时,一只手不知道从哪里伸了出来,修长的五指一把揪住正在下落的小男孩的衣领,轻轻一带,把眼泪鼻涕糊一脸的小男孩就这么提了上来。
小男孩跌坐在地上,方才灌进口鼻的风让他呛咳得停不下来,一张小脸咳得通红。那救他上来的人伸出手,在他背后轻轻拍了一下,止住了他的咳嗽。
“谢谢大哥哥。”小男孩迷茫了一会儿,然后像小狗似的蹭到那人身边,仰着头看他。小朋友总是对力气大的人产生好感,刚刚被这么一捞,小男孩顿时就觉得,眼前这个大哥哥很厉害,起码力气是很大的。
大哥哥看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地一转身,走了几步就在林间没影了。几乎同时地,小男孩被一双手搂过,紧紧抱在怀里。
“小桐,你是要吓死妈妈啊!”听见喊声赶过来的年轻母亲脸色苍白,哆嗦了好一阵才松手,上下检查自家孩子,“怎么了?刚刚是不是你在叫?”
“嗯。”小男孩一点头,指着边上的路,“我刚刚从那里掉下去了。”
那路上还有很明显的一道痕迹,像是什么东西滑了下去,母亲皱了皱眉:“那你怎么上来的?”
“有个超人。这样就把我抓上来了。”小男孩做了一个动作,很笃定地说,接着埋怨起了妈妈,“要不是你来了,我可以和他说上话的!”
母亲脸色变了一变,顾不上拍掉孩子身上的土,抱起人就急匆匆地走了——雁山一带容易撞邪,她是听说过的,没想到真的遇见了。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注:《柳州幽靈》等书名都是在现有书籍的基础上东拼西凑编来的。
如假包换的船戏 (捂脸)
第15章 段鸦
妖族世子段予铭,一表人才,温文尔雅,无数小姑娘都想嫁给他。
侍女星霓出生在鹿家一个很小的旁支,凭地位高攀不上,另辟蹊径,走了一点关系,把自己顽强地安插/进世子院中清一色的汉子里,做个侍奉左右的婢女,盼望着世子的目光早一点落到她身上。
没料世子那脑袋构造不一般,里头装着有国计民生,家国天下,就是没有儿女之情。
每天不是坐在案头看数不清的资料,就是一个人出门四处转悠,自己一阵阵的秋波送到这石雕似的人身上,可算是白瞎了。
她虽然名义上是侍女,其实并没有活可干,待了一阵子觉得泡世子无望,便终日坐在院子里嗑瓜子看戏文,这天她正摊开一本,就听着后头竹林里传来人说话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