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不见,这人还是保持着当初的说话风格,言语词汇里处处透露出一股子犯罪分子的气息,堪称居家旅行、杀人放火的必备良品。
温子河:“你跟着我们进了那些人的障阵?”
“没有,我进不去。”毕尧的回答却出乎他的意料,“我跟了一会就看到少主的车失踪了,再追上去,怎么走都鬼打墙似的,转悠了半天,转出去之后就再没看到您。只好先回家里来。”
“前边左转。”温子河指挥了一句,继续说道,“我本以为那是个普通的障法,没想到竟然还限定了对象。”
那陆夜白也能进去,是因为和自己距离太近,还是对方有意放行?他联想起阴影里那个戴面具的人说的话,不禁脸色一沉。
“和您一起的年轻人……”毕尧说,“他有点眼熟,是少主一直在窥视的那个人?”
纵然温子河知道此人说话就是这么别具一格,这会儿也哭笑不得:“什么窥视……我也不知道他怎么能进去,你觉得是对方故意为之吗?”
虽然是问句,但他心里也差不多有了答案。
如果能把毕尧都拦在外面,怎么会有把无关人员搅进来的漏洞?何况那声音难听的人话里有意无意地提及陆夜白,也像是居心叵测。
所以他没等人说完就一刀扔过去了。
毕尧:“我不知道。但我六年前至今一直奉命监视‘鸦’,没等揪到他的小辫子,世子就命令我回您的身边了。”
毕尧自小就是段予铭的心腹,十多年前随温子河一起来到了锡京,后来温子河觉得锡京这事儿实在太闲,他每天就跟玩角色扮演似的,便大手一挥,叫他回凤栖山去了。
毕尧这话的言外之意不言而喻——段予铭这狗鼻子不知道嗅到了什么风吹草动,又是送刀又是派人,就差给他送封信写上“你有危险”四个字了。
这危险是冲他来的最好。
他忽然想起了白二叔那张皱纹交错的脸,被夺走的明鉴,阴影里那人话里话外要牵扯上陆夜白的意思……脑门上有根神经不自觉地跳了一下。
“我让关凝派人看着白二叔,我们出门前不久他出了门,现在在这里面。”温子河在车上时就把明鉴的案子大致和毕尧说了一遍,两人此刻正站在一间灯红酒绿的娱乐会所门口。
这娱乐会所门面不大,生意倒像是很好的样子,隔音门也隔不住里边一阵高过一阵的声浪,毕尧皱了皱眉:“怎么会有这样的地方!”
这抽刀砍人看着血溅三尺都能面无表情的人,不知怎么看见个声色场所反倒像见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似的。
温子河往那绘着繁复花纹的雕金大门上看了一眼:“走吧。”
推开门的那一刻,毕尧一口气差点没背过去。
空气里高浓度香水的味道甜的让人发腻,花花绿绿的灯光照射着升腾起来的干冰,远远看去舞池里似是有群魔在乱舞。
毕尧侧了侧身,让过了端着酒杯的侍者。心想他们这侍者倒是穿得最保守的,然后他就看到了那名侍者西装背后露出的一大片脊背。
“伤风败俗。”此人一脸严肃地做出了个结论,“少主,我怎么没看见白二叔?”
温子河示意他跟着走,俩人绕过舞池,拐上了一旁通往二楼的楼梯:“我在白二叔身上放了个自己做的小东西,感应不到太远的距离,他应该在楼上。”
“我觉得这有点像陷阱。”毕尧捂着鼻子,他还是不太适应空气里这股处处透露着不检点的味道,“好像就是为了把我们引过来。”
“那我们就踩一踩,要是能找到挖陷阱的人岂不是更好?”温子河压低了声音,说话间两人已经拐上了二楼。
这间娱乐会所深刻诠释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一楼是舞池和吧台,二楼是包厢,越走岔道越多。不知道地板和墙面用的是什么材料,站在楼上几乎听不到楼下震耳欲聋的噪音。
温子河做的小东西是一张薄片,是个鸟的形状,像被火烧过似的通体漆黑,那黑鸟在掌心里上下浮动,鸟嘴一直朝向前方,指引他们通往这条走廊的最尽头。
“好像从里面锁上了。”毕尧拧了拧门把手,然后抬起脚,往门把上踹了一下,“开了。”
这人办事永远是这么地干脆利落。
温子河反手用刀尖轻轻抵在门上,推开了门。这走廊尽头的房间像是一间储物间,没开灯,里边除了桌椅酒柜之外就缩了三个人,从面相上很容易就分辨出来:白二叔、白芷还有白二叔的老婆。
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这三个人像是让什么东西夺走了神智一般,见到救兵来了,也不兴奋,呆呆地转着眼珠子往他身上看了一眼。
温子河迈步走过去,忽然眼角余光瞥见门口有东西飞速闪过,立即叫到:“毕尧!”
毕尧在他出声的同时也已经追了出去,这一跑竟然带起了一股风,杂物间的门“砰”地一声关上了。
就在门关上的刹那,漆黑的角落里,三人中的一人无神的眼睛忽地恢复了神采,眼珠子滴溜溜地转了起来,嘴唇一开一合:
“就剩下我们俩了。少主。”
“这是……调虎离山?不对,瓮中捉鳖?”温子河笑了一下,“我可不是很想做这个‘鳖’。”
“白芷”喉咙里发出“嗬嗬”的一声,然后说:“少主还是爱开玩笑。您远来是客,这不是待客的道理。但是您好像非常厌恶我们,只好将您请来这里说几句话。少主手里那把刀很快,我有些害怕,可不可以先放在地上呢?”
“白芷”说着“我有些害怕”的时候,还真的从眼睛里流露出那么一丝害怕的情绪,像是个无助的少女。
温子河无所谓地把刀一放:“反正你附在白芷身上,我也不能对你动刀。而且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四周的墙壁上都贴了阻隔膜吧,你们把什么东西挡住了?”
“这间房子的墙壁上有两层阻隔膜,中间隔着的是千年瘴潭里升腾起来的雾气,如果阻隔膜被破坏了,就会泄露,这一屋子……不,包括楼下的所有人,也会中毒而死哦。如果少主那把刀想动一下,我会比您更快划破那层阻隔膜。”
“花了这么多心思,你想和我说什么话?”
“白芷”却反问一句:“二十一年前少主为何擅自离开极寒之顶?”
然后她像一人分饰二角般地答道:“自然是因为一直看守的东西不见了,要下山去找——不得不说世子和您真是滴水不漏,这么多年了都没人发现,要不是有心人提醒,我家主人自然想不到那邪龙的残魂,早在二十一年前就溜到了这锡京,还……附在个婴儿身上。”
“少主那时候离开极寒之顶,想必就留在了锡京继续‘守墓’吧。我们这次能找到那个人,要多亏了明鉴,那个东西本来就是它的双眼,虽然被封印了,不过略费点力还是能解。就这么着,给我们主人指了条明路。”
果然是冲着陆夜白来的。
温子河眼角有根小神经一跳,就听到“白芷”说:“主人也自觉吃独食不是个道理,让我来问您一声,有没有个合作的意向?”
“怎么合作?”他冷冷地开口。
“少主难道不恨段家的人吗?毕竟,那本该是您的位置呀。”“白芷”嘻嘻一笑,“主人愿意帮您,让那些袖手旁观、如今却高高在上的人们,也尝一尝孤立无援的滋味呀。”
“抱歉。我没有兴趣。”温子河说,“你家主人自己有野心自己去干,反正多半都干不成就是了。谈判破裂,现在是要杀人灭口了吗?”
话音未落,他倒是玩了一次“先下手为强”——修长的五指迅速张开,原本手指里夹着的东西挣脱了束缚,急不可耐地直奔“白芷”而去,钉子似的东西在空中拉出几道白汽,直至没入“白芷”的额心、两肩和下腹。
白芷的身体立刻软绵绵地到了下去,随即她身上有个黑色的阴影蹿了出来,温子河反手一挥不知什么时候捡起来的刀,把那东西斩成了两截。
他看着刀上翻腾起来的黑气,不禁皱眉:“这是什么妖怪。”
那被斩成两截的黑色妖怪动了几下,有一截仍是吊着一口气,死不瞑目似的断断续续说:“你,不是妖吗……怎么能用……”
温子河极其恶劣地往它看起来像是嘴巴的部分踩了一脚,狭小的杂物间终于重归寂静。
第9章 追击
那从门口一晃而过的东西速度很快,毕尧好几次差点跟丢。
但是它好像有意在吊着他,消失一会儿之后又会出来,然后继续保持不远不近的距离,仗着对路熟悉引着毕尧在会所里瞎转。
毕尧不怕对方把自己引开,因为他知道自家少主应付那些事向来游刃有余。
不过此刻他的脸色还是有点难看,不为别的,就因为平时他追捕的那些对象不是没命地逃,就是停下来背水一战。他还从没像今天这样被耍猴似的溜了好几圈。
“别让我抓到你。”他恶狠狠地想,目光紧盯着那个东西,随它拐进了一条走廊。
那东西身材极其矮小,裹了层花花绿绿的袍子,也不知道脸长了个啥样,跑起来像个大绣球在地上滚。
这么个玩笑似的东西把他带着跑成了狗……他也觉得面上有点挂不住。
跑过拐角的地方他没再跟进去,而是一闪身进了一个无人的包厢。隔着玻璃门他能大致看清外面的景象。
他微微凝神,调整呼吸,就这么等了几分钟,突然出手,隔着厚厚的玻璃门掷出一柄扫把杆。
那扫把杆是他跑过楼梯口时顺手拔下来的,此刻其勇武堪称一名骁将,快速冲破玻璃门,不辱使命地把门外的一个东西牢牢钉在了对面墙上。
那东西被捅了个对穿,也不挣扎,晃晃荡荡地挂在扫把杆上,花花绿绿的布料被走廊里的风吹得上下翻飞。
毕尧走过去,把布料一扯,直接扒了人家的衣服。
不过扒了也没什么好看的,这是个竹编的圆球,内里空心,隐隐传来什么东西晃动的声音。
他把那扫把杆捅出来的洞再扒了扒,一伸手摸到了里面的东西。
那东西表面呈弧状,外壳很坚硬,摸起来有一种滑腻腻的冰凉。
他立刻明白这是什么了。
回去的路上仍然是毕尧开车,温子河不再是那副没型没款的样子了,他就保持着一个姿势,盯着手里的明鉴看了一路,好像要从这漆黑的一个圆球上看出什么花儿来。
“少主,怎么处理后座上这几个人?”将车停好,毕尧问道。
他们把娱乐会所里的瘴气处理完,又带回来三个不省人事的人质,此时已是深夜了。
“随意。”温子河头也不抬。
毕尧虽然出于习惯,什么事都要先问过一遍才做,但其实内心是早有打算的,这杀胚除了砍砍杀杀之外没有任何感情,听到少主这样说,就高高兴兴地把三人往院子里一扔了事。
温子河心思也全然不在这上面,跟着毕尧就进了屋。
没过多久,院子里头就传来了一声震耳欲聋的尖叫。
“我我我一进门就是杂草丛,里里面有尸体!”关凝神色惶然,费了好大的劲才把舌头捋直,“妈呀吓死我啦!为什么把人放在院子里!”
“一惊一乍的。”温子河出现在门边,看见外面这一站三躺,神色如常,“你怎么连夜回来了,大晚上赶路多危险,怎么不住在那里?”
关凝幽幽地说:“要是您,您住吗?”
她这一趟跑下来几乎是连说话的力气都不太有了,刚刚那声尖叫大概算是应激状态的超常发挥,此时此刻她只想快点躺到床上,面膜都不想贴了。
温子河这冷血的东西却还要压榨她的劳动力:“那什么,好像扔院子里是不太好,吓到哆哆怎么办。你把他们弄进来吧。”
关凝用奇异的目光看了这人一眼,好像平时逮着那只可怜的小公鸡玩命欺负的人不是他似的!居然还好意思厚着脸皮替它着想起来!
“丧尽天良!”她憋着最大的力气叫了一句,手指依次指过温子河和屋内的几人,“地主、包身工。”
又指指她自己和在树上睡着了的哆哆:“畜生!”
温子河一副喜闻乐见的表情。
毕尧倒是从屋里走出来,默不作声地扛起了地上躺着的三人,又一声不吭地走了回去。
“咦,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关凝对这个从天而降的苦力自然是感激,屁颠颠地就跟了上去。
毕尧就像哑了火似的说不出话,只顾往里走,温子河在一旁又摆出大家长的架势,说:“下午。一到就去救了三个人,抢回了明鉴,看看别人,再看看你,跑个腿都怨言这么大!”
关凝:“……”
真的,要不是她打不过,现在温子河的坟头草肯定五米高了。
毕尧不怎么温柔地把三个人往屋内地上一扔,正巧扔成了三具躯体并排,头南脚北,整整齐齐,不得不说是名抛尸的好手。
大概是被震了这么一下,白二叔三人居然睁开了眼睛。三人陆续跪地,掌心按在地面,头轻轻一碰地,朝温子河拜了一拜。
“多谢少主救命之恩!”拜完之后,白二叔大概还嫌不够似的,实打实用头撞了一次地板,撞出一声闷响,一次还不够,又要俯身再来一次。
关凝怕老人家又把头给磕出个大洞来,急忙上去扶了一把。
白二叔倒是执着,磕完三个头以后才站起来:“小的不该欺瞒少主,让少主身陷险境。”
听起来是这白二叔坑了少主?
关凝把询问的目光投向一声不吭的毕尧,没记错的话,少主说这三个人是毕尧救回来的。
毕尧神情专注地只把目光放在少主身上,原地站成一根木桩,耳朵根子却不易察觉地红了。
“险境?”温子河一挑眉,“就他们?那算不得什么。”
白二叔送出一句马屁:“少主文武兼备……”
温子河显然不受用,打断了他:“这边坐吧——你要是真心想道歉,不妨给我们讲一讲这件事的来龙去脉?”
白二叔此刻见着妻子、甥女都在身边,内心甚是抚慰踏实,已经处在有问必答的状态了:“大概月初的时候,我和凤凤从集市回来,迎面碰见了三个混混模样的人,我一开始还以为遇上了抢劫,没想到我根本打不过那几个人。他们抓走凤凤,说要我拿明鉴来换。”
“你有没有听到他们说话?有没有个声音很嘶哑、一听就让人不舒服的人?”温子河问。
白二叔摇头:“那三个人都说了话,没有这样的人。”
又继续说道:“我用信蜂传消息给小芷。小芷很快回信说会帮我带出来……”
说到这里,他带着一点忐忑,往边上一直默不作声的女孩身上看了一眼。
白芷扭开了头。
这大难不死的小女孩面临着更血淋淋的事实——最疼爱自己的叔叔让自己背叛家族,还眼睁睁地看着自己送死。虽然叔叔也努力救过她……可是那和自己付出的代价相比算的了什么?
她叛逆地从自认为束缚自己的牢笼里逃出来,没想到掉进的是这样一个深渊。
白二叔的目光得不到回应,最后苦笑了一下:“那天下午我带着小芷,还有明鉴在按他们说的地址找过去,在光华路公园水池边上,还是上次那三个人。把小芷抢走了,我受了伤。”
“我一个人回了家,明鉴也没了,还搭进去凤凤和小芷,正不知道怎么办,熬到夜里也没想出个办法,就看到门外进来个人。我当时吓惨了,那个人却叫我不要怕,说按他说的做,就可以救回小芷和凤凤。我不敢报案,只能……”
关凝:“这么一个来路不明的人,你也敢信?”
“他是抓走小芷的那三个人中的一个。”白二叔解释道。
“哦,那看来他们窝里反了。”温子河露出一副饶有兴味的表情来,“他让你把明鉴丢失的事情透露给我们对吗?”
如果是这样,就完全可以解释他们初次见面的时候,白二叔那满脸写着“我有隐情快来问”的拙劣演技。因为人家盼着你深挖呢。
“是……的,那个人让我去报案,说只有把明鉴的事情捅出去,捅给对的人,那人才会帮我。”
“荣幸之至。”温子河这贫嘴的毛病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改的过来,“看来在对方眼里,我的业务素质很高。”
白二叔这老实人听出温子河话里微微的讽刺之意,却不知道是不是也在讽刺自己,当下颤颤巍巍道:“小的也是没办法……还望少主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