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儿若是女孩子就好了。”何英扯扯嘴角,十分认真道。
余燕至听这话唐突,问道:“男孩不好吗?”
“是女孩就可以嫁进天荒谷了。”
一口粥呛在喉咙,余燕至连咳不止。何英打小就爱乱点鸳鸯谱,那时说自己得娶月儿,现如今又要把鱼儿“嫁”给邵秋湖。
何英连忙抚摸他胸口:“你慢点喝。”
余燕至捉住何英手腕,不可置信道:“这话哪像当爹的该说?就算鱼儿是女孩,邵秋湖也比他年长了二十多岁。”
“我爹比我娘还年长二十岁呢,”何英哼道,“我都没嫌他岁数大,他有什么好嫌弃?”
愣愣看向何英,余燕至不禁暗叹,何英确实有了为人父的责任感,但“病急乱投医”,恨不能将儿子当女儿替他找个好归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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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降临,何鱼儿躺在余燕至身边,听对方轻声讲述道:“落伽山冬日寒冷,你爹时常冷得睡不着,我们会挤在一个被窝取暖……”
“爹说是师父冷得睡不着,非要跟他挤一起,”何鱼儿把小手塞进余燕至掌心,又往他怀里缩了缩,“师父,你的手真暖和。”
余燕至忍不住笑道:“你爹还说过些什么?”
“爹说他有个师妹,年纪很小就生了病,后来师妹的娘也病了,师祖也病了,”何鱼儿哀伤道,“如果邵叔叔在,他们就不会生病了。”
余燕至愣了愣,那夜的残酷他永生难忘……低头注视孩童,余燕至发觉他长得像苏挽棠,甜美而可爱,这或许是苏挽棠鼓起勇气托付何英的原因,她无颜将何鱼儿留在圣天门,一个“有眼无珠”的孩子,仿佛遭受了天惩。
“是……”余燕至温柔地摸了摸他后背,“如果有邵大夫……”
何鱼儿琢磨,邵叔叔很厉害,非常厉害,连师父也夸他呢!
不一会儿,何英端着药碗走进屋,邵秋湖跟随身后,两人似乎一路都在说些什么,可此刻又齐齐噤了声。
邵秋湖从床中抱起了昏昏欲睡的孩童。
受到惊扰,何鱼儿迷迷糊糊哼道:“邵叔叔……”
“今晚跟叔叔睡。”邵秋湖抱着他便朝外走,快跨过门槛时,忽然回头看了眼何英。
何英脸庞霎时通红,狠狠瞪向他。
邵秋湖轻咳一声迈出屋子。
余燕至边喝药边盯着何英通红的耳根,他毕竟不是青稚少年,如何能不明白?
接过空药碗,何英刚要转身就被拉住了胳膊。
“很苦。”余燕至仰头望他。
“我去拿蜜饯。”
余燕至将他拉坐身边,凑近他唇畔道:“不用。”
药碗从何英手里骨碌碌滚落地面,他像只斗志昂扬的大兔子蹦进了对方怀抱。
余燕至其实精力有限,但何英显然憋了许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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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燕至无力动弹,勾了勾下巴,何英便了然地躺去了他身边。手臂伸到何英颈下,余燕至揽过他搂入怀中。
何英轻轻抚摸余燕至小腹,也开始想自己早能当爹了。
余燕至闭着眼,将何英的手拉至胸膛。掌下心跳剧烈,何英凝望着他,仰头亲了亲他眼角下那朵梅花。
余燕至微微弯了唇:“从心里有你的那天,我就知道你一定是我的。”
余燕至心里什么时候有了他,何英不知道,也不知自己什么时候喜欢上了对方。因为丝丝渗透,悄无声息,回首的刹那便有了思念,追寻的过程悲伤越积越多,而当“失去”余燕至时,他才终于明白孤独的滋味。
“我那么好吗?”何英抚摸他灰白的发道。
余燕至睁开眼,望着帐顶,像在认真思考。
在对方沉默的时间里,何英一瞬不瞬看着他,然而没了后话。他沮丧极了,闷闷道:“你什么都好。”
余燕至笑出声,笑得何英跟着他一起抖。
何英不死心道:“我哪儿不好?”
静了片刻,余燕至看向何英,眼里渐渐凝聚水光,沉沉浮浮,忽明忽暗:“不好就不爱么?没有理由就不能爱么?”
何英双唇一动,埋在他胸口咬出一圈牙印。
余燕至手指埋入他发间,依旧看着他:“你带我去看小松鼠,危险前将我推开,弄伤喉咙也要让我听见声音,你肯为我忍下委屈,放下仇恨……”
何英抬起头,余燕至与他视线相对,微笑着道:“够不够?”
“为什么哭?”何英眼前一片模糊。
余燕至眨了眨眼:“想你。”
“我就在这里,”何英跟着轻眨眼睫,滑下泪水,“你也想吗?”
“想。”余燕至面庞潮湿。
何英拥抱住他,道:“我不准你想我!我在你身边哪儿也不去,你睁开眼睛就看得到!我不准你想我……”
余燕至反手也拥住了他:“好……我是乌龟精,说不想就不想。”
何英几乎哭出声,嚷嚷道:“我是乌龟精的尾巴!”
余燕至有一溪水,何英有颗种子。
温柔的水中央,花开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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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晨,屋外“哗啦啦”的水声吵得邵秋湖早早醒了过来。掖紧何鱼儿肩头被角,他翻身下床披衣走了出去。
何英勤快得像只蜜蜂,正忙着晾晒被单。
行至他身旁,邵秋湖递出一个小药瓶,道:“又是你?”
琢磨了一番这话中深意,何英颇觉不快。
邵秋湖也很是不快,当初灌醉何英多多少少有点冷眼旁观的意思,没想第二日何英完好无损走了出来,结果今天还是他。以邵秋湖眼光,余燕至岂会制不住何英?旁观者清,当局者迷,邵秋湖不知他在何英眼里也是绣花枕头。
何英接过药瓶,谢字在舌尖一个打滚又咽了回去,转道:“我们三天后起程。”
邵秋湖略略颔首,神色平淡。
何英斜睨他道:“有空一定前来打扰。”
“不必麻烦。”邵秋湖转身返回屋中。
“嘴硬!”冷哼一声,何英揣着药瓶去找余燕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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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岸边,何鱼儿弯身行礼,道:“邵叔叔,谢谢您救了我师父。”
“嗯,”邵秋湖淡淡回应一声,转望余燕至,嘱咐道,“注意休息,凡事莫要勉强。”
余燕至思忖其意,不免有些羞愧,邵秋湖虽对他有救命之恩,彼此关系却算不得熟稔,所以许多话点到为止,十分客气。
“我会照顾他的。”扶了扶肩上包袱,何英抱起了何鱼儿。
邵秋湖眉头微蹙,心想最没立场说这句话的就是何英。
“你也别总守着这空荡荡的山谷了,不如随我们一同回徽州吧,”何英将何鱼儿递给船上的余燕至,转头道,“八年里,他有来过一次吗?”
“我不喜出行,与他人无关,”邵秋湖催促道,“走吧。”
静静看他一眼,何英无奈地叹出口气,抱了抱拳,道:“保重!”
“一路顺风。”邵秋湖回礼,目送小船渐渐消失于雾霭之中。
离开天荒谷,换乘马车,无须车夫代劳,何英亲自挥鞭驱马。
与来时忐忑急迫的心情迥异,一家三口吃吃喝喝、走走停停,顺便领略沿途风景。
街市上,余燕至牵着何鱼儿走向一处货摊,低头挑选良久,拿起块绣花手帕递给了他:“这件如何?”
何鱼儿小心抚摸,感觉它布质光华,凑近轻嗅还有淡淡清香,欢喜地点头道:“嗯!”
“小公子眼光不俗!”货郎连忙开腔道,“这手帕料子好,绣工细!一两银子,我绝不多赚。”
余燕至诧异地打量货郎,货郎原本讲得口沫横飞,此时与他目光相接竟也不由一怔,犹豫道:“你……你是……客人,我们是不是……”
“十年前,东陈镇,”余燕至微微一笑,抱拳道,“老板生意不错啊。”
中年汉子一拍脑门,立时喜笑颜开:“承故人吉言!”
语罢又看向何鱼儿,道:“这位便是家中小公子吧?果真与其父一般风采翩翩,俊朗不凡——”
忽地噤了声,货郎疑惑道:“小公子的眼睛……”
余燕至并不避讳,颔首道:“是。”
此时,货郎才正视了他一头霜发,然后又看了看何鱼儿,沉叹一声,道:“当年……唉,瞧我这张嘴……”
诚心诚意的祝福,却未料是眼前结果。
余燕至心知他多虑了,但也无意解释,掏出一两银子放上货摊,道:“手帕我买了,祝老板生意越做越红火,告辞。”
“这银子我绝不能收!”货郎一把拉住他,便要将钱塞回,“就当我一点儿心意吧!”
余燕至没想到他纠缠不休,又不好对个商贩动武,竟一时脱不开身。
听二人似乎起了争执,何鱼儿无措地伸出双手寻找师父,结果不慎被疾行的路人撞倒在地。
“鱼儿!”两道嗓音同时响起。
货郎打眼一望,见那小公子已落入个白衣男子怀抱,再朝男子面上一瞧,立时愣怔当场。这……这不是当年说他的簪子是赭阳水玉,五十文都嫌贵的少年嘛……
何鱼儿攥紧破皮的手心,忙道:“爹,是我自己不小心。”
何英看了看他,又转头漠然地看向了将手探进余燕至袖中的汉子。
余燕至抽回衣袖,对货郎抱歉一笑,道:“老板的心意我收下了,多谢。”
语罢,轻轻一揽何英腰身并肩离去。
呆立半晌,货郎猛地一拍后脑勺醒悟过来!什么心上姑娘?盲眼儿子?碎了心白了发?敢情都是自己瞎想啊!
马车内,换上何英买来的新衣,余燕至将旧衣裳叠好装进了包袱。
何鱼儿逛了半日街市已累得打起盹,余燕至扶他轻轻躺下,瞧他入睡后便一掀布帘坐去了车前。
“你不打算告诉他吗?”余燕至扭头注视何英,极轻的声音道,“他的身世。”
闻言,何英陷入了沉默。曾经,他不懂哑巴婶隐瞒师妹的理由,这世间还有什么比亲情的羁绊更深?直到经历了一些事后他才明白,哑巴婶这么做是为了给最爱的人最干净的一片天。
甩了甩马鞭,何英淡淡道:“他的人生只属于他,若某日他想寻找自己的父母,我会告诉他的,但在那之前,我希望他能开开心心,无忧无虑。”
柔和的阳光洒落何英面庞,将扇子似的长睫投影眼下,随眼帘的眨动轻盈舞蹈。何英的脸皮依旧又白又薄,余燕至静静凝视片刻,指尖探了上前,那预想中的凉滑直入心房,心口一阵紧缩,连手指都酸痛起来。八年时光……在余燕至记忆里,他们真正形影不离的岁月也不过八年;原来他与他已“分别”了这么久……久到何英学会了忍耐和宽容。
“何英……”
何英循声望去,眼前一黑就被吻住了唇。
轻轻一贴便即退开,瞧他仍在发愣,余燕至不禁笑道:“留心前路。”
何英气哼哼道:“那就别让我分心。”
边说边要推开余燕至,余燕至顺势擒住他手腕,吻又落在了他手背。
何英转望前方,唇边扬起浅浅笑容。
两日后,三人抵达了嵩阳山,山腰间有座庵,庵里修行着几位比丘尼。
他们并未进入庵内,只请年老的师太传了口信。
等待片刻,一名年轻的比丘尼缓步走出,停在了余燕至面前,双手合掌,微微垂目,道:“阿弥陀佛,我佛慈悲。”
梨窝浅浅,眼儿弯弯的黄衫少女已远在昨日,今日只有了却尘缘,淡静如水的念仁师父。
何鱼儿行礼道:“念仁师父,您身体还好吗?”
“贫尼身体康健,劳小施主挂心了。”念仁微笑着还礼于他,将他当作大人一般。
何鱼儿每年会被何英带来此地与念仁短暂相聚。何鱼儿知晓自己是念仁师父捡的孤婴,念仁师父救了他一命,将他送到了爹身边。他虽看不见对方模样,但脑海总能浮现一张温柔的脸庞。
“我有一件礼物想送给您,希望您收下。”何鱼儿拿出帕子捧了上前。家仆们告诉他,这是女子都会喜欢的东西,他年纪太小,尚不懂比丘尼的意义。
念仁怔了怔,眼底闪烁泪光……八年前,她将被裴幼屏带走后所发生的一切告诉了季师叔,接着独自离开圣天门,来到这荒芜的嵩阳山准备结束生命,然而一想到肚中未出世的孩子便绝望地嚎啕大哭。是主持大师听闻哭声赶来劝解于她,好心将她收留庵中。
数月后,她生下了孩子,一个“有眼无珠”的孩子。
这个孩子,她在他还不会走路、说话,不会喊娘时就送给了别人,这个她连母爱都未曾给予多少的孩子,却挂念着她……
接过绣帕,珍惜地收入怀中,念仁抬眸看了看何英与余燕至,双手合十,缓缓闭目,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余燕至和何英双双还礼,彼此将祝愿深埋心底。
离开嵩阳山后又赶了几日路,沉沉暮色里,寂静的落伽山映入眼帘。
两座坟茔都立了墓碑,显然这些年间何英曾一人回来过。余燕至不知他当时的心情,但沉重与悲伤都已成过往,从今而后,他们只需怀念。
玉簪被何英埋入了墓碑下,余燕至烧了剪纸。
何鱼儿拜了拜,道:“月儿姐姐、婶婶,我来看你们了。”
之后,他又在庄云卿墓前磕了头,拜了师祖。
简单地吃过饭,余燕至哄何鱼儿睡下后便漫步去了湖边。
月下,湖水泛起银色涟漪。
自后拥住何英,余燕至亲了亲他耳廓,与他一同望向了眼前景色:“在想什么?”
“想你……”
余燕至笑出声。
“想师父、月儿、哑巴婶……”何英微微眯着眼,轻声道,“想小时候许多事。”
可人总要长大,他与他的成长泪水多过欢笑,流血多过流泪。
“我陪你一起想,想一辈子,好不好?”余燕至收紧了双臂。
何英笑着摇了摇头:“我小时候那么坏,我怕你回忆得越多越会忍不住揍人。”
松开他,走到他身前,余燕至先是瞧了他一会儿,接着捏住他下颔,轻佻道:“如今要教训你,方法多得是。”
在余燕至的面前,何英的时间似乎永远停留过去,像只随时炸毛红眼的兔子,他别开脑袋,一把抱住对方,道:“你小瞧我?谁教训谁还不一定呢!”
余燕至即将溢出的笑声被何英含入了唇舌,一开始有些粗暴的吻渐渐变得缠绵无尽。
返回途中,何英背起了余燕至,他在同样一条路上被对方来来回回背过三次。月光照得路面白亮亮,不着调的小曲又断断续续唱响,引得余燕至忍俊不禁。何英将他朝背上托了托,哼道:“我唱得这么卖力你也不捧场?”
“精彩,实在精彩,”余燕至搂着他颈子,奖励似的亲了他一口,道,“以后对着我唱就好。”
何英总觉得这话有些不顺耳,也是许久后,他无意在邵秋湖面前亮了一嗓子,邵秋湖很慷慨地送了他几束金钗石斛。他查过医书方知,此物根茎有保养嗓子的功效,邵秋湖分明是嫌他唱得难听!
宽大的木板床上,何英和余燕至一左一右睡着将何鱼儿护在了中间。
月光透过小屋的纸窗映出了三只小兔。
翌日天未亮,三人便起身继续赶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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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英刚跨进门槛,几乎同一时间,一道人影忽闪而至,伸臂就朝他勾来!
不及细思,何英握拳挥出,可对方竟轻轻松松躲过了攻击,仿佛对他的“弱点”了如指掌,知道送来的定是左拳。那人挟住他左腕用力一拽,眼瞧就要将他拖至身前:“何英——”
话音刚起,突然,又一个拳头自斜地攻来。
那人连忙松开何英,倒退两步,转瞬间,眼前便多了一人。
“童佳?”何英这才瞧清“偷袭者”是谁。
闻言,余燕至惊讶地望向了青年,无怪乎感觉陌生,记忆里,童佳还不足自己胸口高,如今却要微微仰视;他几乎认不出他了。
童佳所受震撼显然更强百倍,嘴唇一张一合,半晌才吐出两个字:“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