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自身也习惯这种叫法。
“谢过官人。”
“不必叫我官人,唤我名字便可。”
“那,你的名字是?”
沭炎抹了最后一笔,纵眼扫了扫画卷,淡然道:“沭炎。”
苌夕将这两字反复在心里默念了好几遍,“我记下了。”
沭炎把笔搁下,“去把茶点端过来。”
苌夕乖顺应道:“是。”
沭炎抬眉瞧着苌夕,淡淡补充了石破天惊的三个字:
“小东西。”
苌夕才平静不久的内心又被某人一记猛击翻腾滚滚。如同被摸了屁股的剑齿虎,只想朝着深林狂吼乱叫。
然则,寄人屋檐下,他还是很识时务不敢太过狂妄。最终只能黛眉一横,狠狠剜了某人一记眼刀。
待他极不情愿地端来茶点,沭炎却将方才的画作拿起来摊开,欣然问道:“怎么样?”
苌夕瞥了一眼画中巧笑倩兮的自己,道:“没我好看。”
“嗯......”沭炎琢磨道,“的确。”然后便将它三两下揉成一团,扔进桶里。
苌夕惊愕,又后知后觉生出几分可惜,其实画上的人比他好看不知道多少,他方才只是口是心非,“做什么扔了?”
沭炎一副淡然模样,仿佛丢掉一朵凋败残花般,丝毫不觉着可惜,“本来想送与你,既然你不喜欢,便扔了。”
“我只说没我好看,又没说不喜欢。”苌夕下意识抿唇,暗骂了他一声不识好歹暴殄天物。
是的,他骂的沭炎,不是骂自己。
沭炎没忍住嘴角的笑意,道:“那......看来小东西是喜欢的?”
“小东西”三个字立马改换了苌夕的想法,转过头怒哼一声,冷冷道:“不喜欢!”
☆、定情(一)
月升日落,夙明夜昏,韶光在不经意之间偷偷溜走。
在大宅子里住了一段时日之后,苌夕逐渐改了三更睡三竿起的习性,也逐渐放下拘谨与不安,甚至很没出息地觉着,这种日子也挺不错。茶来伸手,饭来张口,没事儿还有张俊脸摆在面前观赏。比之前在南楼里东奔西跑的日子确实逍遥了千百倍。
除了有些无聊。
他尝试过跑出去,结果被沭炎一句“现在全国都在通缉你,出去一步便是个死”,给活生生吓了回去。
不出门便不出门,他看得开,便在府邸里溜达。无聊的时候他就爬上屋顶,数上面的瓦片。拿一根细长的竹棍悠闲地敲着数,数完了自己屋子的又跑去数沭炎屋子的。而后仰头看看蓝空划过的飞鸟,起身踮脚,缓缓张开双臂,清风微拂,绕指流动,感觉自己也在飞一样。
当然,要是没有鸟屎落下来,他会更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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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晚,风急电猛,雷雨交加。
苌夕宽衣准备睡觉,沭炎却冒着大雨破门而入。
看着浑身身湿透的人,苌夕十分体贴地递过去一条干毛巾。
沭炎的伞跟没撑一个样,然却没有落汤鸡的半分狼狈,仿佛淋雨的是一个莫不相知的人。他将一手负在身后,垂眼盯着苌夕,幽幽问道:“我屋顶的瓦,你敲的?”
苌夕虎躯一震,立即明白是怎么回事。
生硬地咽了口唾沫,抬手指向自家屋顶,讪笑道:“要不......你也上去敲敲我的?”
......独漏雨不如众漏雨......
沭炎当然没有那么无聊,二话不说搂着苌夕倒头就睡。
当晚,苌夕深刻体会到了,什么是有钱人的睡相。
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糟到极点!
次日清晨,雨停风止。几只黄鹂被大雨闷了一整晚,赶忙趁着朝阳展翅出巢,在屋檐上嬉戏啼鸣。
被沭炎压得浑身酸痛的苌夕早早起了身,回头看了一眼床上睡得香恬的某人,他就觉得一股邪气在胸口莫名燃烧。
要是他骨头硬,这个时候就应该打开桌上的茶壶,把凉水悉数泼到沭炎脸上,再狠狠将茶壶砸在地上啪地摔成碎片。
然而,他的骨头就像糯米糕,软得不能再软了。
万分不得已之下,他只能选择爬上沭炎的屋顶——补洞。
修好屋顶,将功抵过,便能回到独身在床板上从一边翻滚到另一边的逍遥日子。
不过,昔日千人捧万人追的红牌,弹一曲便赢千金的名妓,居然爬到人家屋顶去补洞,说出去估计能把死人笑醒。
古人说“高处不胜寒”,“寒”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但风大确实不假。苌夕站在屋顶,夹着不知谁家的早点香味的风就劈头盖脸呼过来。
没有绑实的青丝被吹得乱七八糟,他索性一屁股在屋顶坐下,拿两指宽的发带重新绑一遍。
倏地,苌夕瞧见长廊上出现了一名身形颀长的青衣女子。也是奇怪,刮阵风,就刮来了一个人。
不过这人之前从没见过,苌夕便朝她大声问道:“你是何人?来这里做什么?”
那女子手持一柄三尺长剑,青衣白鞘,寻声抬眉望向苌夕,道:“我找殿下。”
“殿下?”苌夕在心里想了想,觉得这宅子里唯一与“殿下”二字气质相符的,就只有还在呼呼大睡的某人了,便问道:“沭炎吗?”
那女子眼神骤然凌厉万分,一眨眼的时间,便从长廊闪身到了屋顶,“你是谁?竟敢直呼殿下尊名?!”
苌夕着实被这女人吓了一跳,他以前看过变戏法的大变活人,但是绝不像这女人一般,嗖的一下就挪了地方。
青衣女子见他不说话,厉声问道:“殿下现在在何处!”
“他,他在睡觉。”苌夕觉得,这女的一定不是鬼就是仙。面对这种角色,实话实说才是保命的唯一办法。
“睡觉?”青衣女不可置信地重复这两个字,眼刀更加锋利,“你是谁!”
“我,我是南楼的小倌,花名叫醉尘。”苌夕下意识抬起双手挡在两人中间。
“怪不得......”青衣女恍然大悟一般,“原来就是你这贱妓勾引殿下!”
一眨眼的时间,青衣女手中的长剑“唰”的出鞘,剑身散出森森青光。
苌夕看着指向自己的剑尖,本应吓得屁滚尿流,但为了保命他强装镇定,学着戏文里的大侠摆出一个高深莫测的架势,沉下脸色规劝道:“姑娘,我劝你不要轻举妄动了,我有盖世武功傍身,伤了你就不好意思了。”
青衣女嘲讽一笑,冷哼道:“新鲜了,哪个南楼教男妓习武?!”
苌夕大喊糟糕,还没来得及数落自己低劣的说谎水平,一记掌风就劈头盖脸袭来。
吓得他慌乱间一个闪腰躲避,然后还是没完全躲过,被一飞而过的掌风擦到之后便成功一脚踩滑,从屋顶滚落。苌夕不敢张眼,不敢见证自己是怎样与地面亲密接触。这才不是胆小,这只是从高处坠落的自然反应。
过会儿他是怎样摔下去?
趴着躺着还是倒立?
或者有天外飞仙,嗖得一声把他横空救了?
天外飞仙好看不好看?
公的还是母的?
把各种天马行空的想法在脑中轮转了一圈,许久许久,疼痛感仍旧没有降临。反而,他还觉得十分温暖柔软,还有一股清茶淡香。
原来果真有天外飞仙啊......
万分忐忑又期待,谨慎地掀开眼皮,对上一双深邃的眼眸。
沭炎?
他,被沭炎,扎扎实实捞了个满怀?
苌夕呆呆看着那人,委实奇怪,平时与这人朝昔相处,也未发现他的眸子如此好看。如今竟能把人连魂带魄都吸进去,如何挣扎也逃脱不出。
苌夕还没缓过神,呆痴望着近在咫尺的某人,好一会儿都说不出半个字。
“小东西,伤着没有?”沭炎垂眸问他,苌夕怎么觉得,这人比他还要紧张呢?
被掌风擦到的地方隐隐作痛,但并不严重。他迟钝地摇了摇头,某人才安心将他放下。随即把他护在身后,对屋檐上的青衣女厉声道:
“青贝,你好大的胆!”
这一声如同雷霆万丈,咵啦劈入平地,震得人半天回不了神。
青衣女又闪身从屋檐下来,“这男妓损坏殿下与公主的感情,我定要替公主斩除!”
殿下?公主?
难不成这个沭炎是当今皇帝的儿子?
苌夕捂着痛处思索,看着沭炎和那个叫青贝的女子陷入打斗。方才一点事没有,现下怎么还越来越痛了?苌夕掀开衣裳,瞧了一眼被掌风扫到的地方,分明连个口子都没有,痛意却只增不减。
气息竟开始混乱,眼前景象也渐渐模糊。
不多时,他已经满头大汗,而后不出所料地,疼晕了过去。
唉,痛晕这样丢人的事,也太不爷们儿了!苌夕恨恨道。
.....................................
一团白色迷雾逐渐散开,混混沌沌掀开眼皮,视野由模糊变得清晰。苌夕愣愣望着床顶,再转头看到身旁熟睡的沭炎。一切仿佛都安然如初。
苌夕愕然,他做了一场梦?还是,得了失心疯?
伸手三两下把沭炎摇醒,男人睁开眼眸,悠然坐起身,问道:“醒了?”眼神中没有丝毫异样。
难道他真是做梦?!
梦到了一个似神似鬼的女人,跟沭炎打架?!
苌夕还是觉得不可思议,他记得他是从沭炎那屋子上滚下来的,如果是真的,那么那屋子瓦片一定被他滚出了又一个大洞。
鞋也没顾上穿,苌夕便急忙冲出屋外。而后,他便直愣愣地停滞在门口,如同长白山顶的巍峨巨石,岿然不动。
他看到,沭炎的屋子
......变成了......
......一堆......
......废墟!
苌夕虚弱地扶着门框呆若木鸡,下巴快砸到地上。
所以,事实是,他不仅没做梦,反而还睡过了一场好戏?!
哪个军队打过来,投石器的巨石把它砸了个粉碎?
那么,巨石呢?
再有,若是真的,这投石器的微操作也太强了吧!
沭炎悠然走到苌夕身后,望着那片废墟,像欣赏美景一般有兴致。坦然无谓道:“打斗时没留意,一掌过去便塌了。”
自家的屋宇遭受灭顶之灾,而他的主人好似还挺高兴。过了一会儿,他又偏过头看苌夕,似笑非笑道:“看来以后,我只能与你同床共枕了。”
一巴掌能把一座屋宇击塌......苌夕愣愣回头,万分崇敬地仰望沭炎。
嘴角强行扯出个笑,道:“你吩咐,我照办......”
于是,从那之后,两个人便同床而眠了。
沭炎睡觉之时仍旧紧抱苌夕,打雷下雨皆不影响。
小剧场:
某日,某人看到小东西在屋顶数瓦片,便施了个小法术,加重了竹棍的力道。当晚,他便名正言顺地,去找小东西。
一起睡觉。
☆、定情(二)
蓝空浮生了几丝缱绻白云,在清风中变换姿态。檐角偶有飞鸟掠过,留下几声婉转啼鸣。
苌夕百无聊赖地趴在池边,向水中的锦鲤投喂鱼饵。沭炎好像有什么急事,走了好几日也没个回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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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天零五个时辰!
换算成香来计时的话,连起来都可以把宅子绕两圈了!
他左手抓着一把鱼饵,一颗一颗地往下扔,这样的速度足够让他撑过整个下午。不过,事实证明苌夕是一个极其没有耐心之人,不到一个时辰,他便靠着池边的大石头呼呼大睡。
他当然不知道,他睡熟之后,顺着大石头一个滑落,直勾勾朝方池栽去。
池中的一群锦鲤大惊失色,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窜成一团,骤然生出一道耀眼红光。在苌夕与池水亲密接触的前一刻,将他完好无损地又送回岸边。
一群锦鲤才又功德圆满地散开。
脑袋被敲了两下,苌夕迷迷糊糊睁开眼,迟钝了好久,才看清眼前的面孔,“你怎么回来啦?”
“事情办完就回来了。”沭炎将他东倒西歪的身子固定住,挑眉道,“我看你是想周公想得紧,大白天也这么能睡。”
苌夕拿右手揉了揉眼皮,老实道:“昨晚没睡好。”
沭炎微微偏头,饶有兴致地看他,道:“怎么,没我搂着,睡不着?”
苌夕白了他一眼,鄙夷道:“做你的春秋大梦去!”
沭炎得了个便宜心情大好,道:“手摊开。”
苌夕一脸茫然,摊开左手的一把鱼饵,“你也要喂吗?”
沭炎握着他的手腕,顺势将一把鱼饵尽数倒入池中,末了还吹了吹他手心残留的粉渣。而后从怀里掏出一块东西,看似十分随性地放入苌夕掌中,道:
“永世砄,送与你,要不要?”
苌夕闻言一怔,抬眼望向他,“什,什么?”
他觉得应该是他的耳朵出问题,或者是耳垢太多,听不清楚。
沭炎表面仍是云淡风轻的样子,耐心重复了一遍,“永世砄,送与你,要不要?”
永世砄,定永生。
轮回一生,情也一生。
传说永世砄是奈何桥头的一块石头,拥有法力“永生令”,可让情人生生世世缘分不尽,孟婆汤也不能阻碍丝毫。
苌夕当然知道这石头的涵义,然则一个妓子,怎可拥有永世砄这样的东西?
苌夕看起来对诸多事物不上心,而单单这个“情”字,他从来不提,却看得比谁都重。
过了许久,他讪讪缩回手,“老爹说过,这世上......最靠不住的就是......”
沭炎抓住他的手腕不让他撤回,眼睛定定看着他,道:“我没当你是妓子,你也没当我是恩客,别拿楚馆的说辞敷衍我。”
苌夕没有抬头,仍是口是心非道:“我没敷衍你......老爹的话很对,起码不会让人吃亏。”
沭炎又凑近一些,语气中加了几分强硬,“你再这样没有道理地推脱,我便强/要了你。”
苌夕一时间被斩断了思绪,他错愕地看向沭炎,又仓皇间垂下眸子。他失了主意,对方排山倒海的攻势让他不能应付。
“你,你突然这样,我没有准备。”
在南楼的时候,这些爱慕之言他听了不下千百遍。他在台上抚琴,下头的人都是大把大把的银钱朝上头扔,他皆能如常应对。今日对着沭炎,他怎么就这么孬呢?
像个新媳妇一样,真是没出息到了极点。
沭炎扶正他的肩膀,继而道:“你听着。我那日不去报官,一面是被你说中了,你是主犯,我是从犯。但另一面......”他似是有些紧张,谨小慎微地看着苌夕,轻声唤道:
“小东西,我想你做我夫人。”
这句告白是苌夕听过最差劲最拙劣的,以前那些恩客好歹还会找秀才帮忙写首酸溜溜的情诗,或者包下一家酒楼,只留两个人四目相望。
哪有送一块石头,就能抱得美人归的?
什么叫“我想你做我夫人”?
男人,怎么可能做夫人?
两人的倒影在水中摇曳,先前在池面争抢鱼饵的锦鲤纷纷潜入水底,拉帮结伙地仰起头观摩你侬我侬的大戏。
苌夕仍旧垂着头,良久良久,他才发出蚊子一般的声音:
“若是你负了我,怎么办?”
不是“我不中意你怎么办”,而是“你负了我怎么办”。
由此看来,苌夕并不是个合格的妓子。
春之暮,夏之初,岸上的一桩垂柳树,在青色岸石的沉影中掩映生姿。
沭炎像被释放的囚徒一样高兴,猛然把他按进怀里,道:“若我负了你,你便杀了我!”
苌夕将头在他胸口蹭了蹭,侧耳贴着听那人的咚咚心跳,没有再拒绝,只深深道:
“若你负了我,我必亲手把你的心挖出来。”
他知道沭炎身份不简单,也没再去纠结他到底是皇室公子还是将相王侯,是天上的神仙还是地下的鬼怪。左右不管是什么,皆比他这平头百姓尊贵。
他只需在几十载的年岁里,好好顾惜一份感情。
这么说有点酸气,再直白些的说法就是——他也看上沭炎了。
每天日出而起,日落而眠。
厮守的时光,总是比蜜糖还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