妇人眼睛一横,严厉道:“那也不是你不吃饭的借口。都半个时辰了,这么小半碗还没吃完。猫都比你吃得多!”
果然,幼童垂下了头,还不忘惊愕地斜眼盯着苌夕,嘴里喃喃道:“他是怎么能够吃这么多的?饿得太厉害吗?生病了吗?......妖怪吗?”
笃笃!
妇人面色严峻地敲了敲桌子。
“哼......”幼童终于万分艰难地,将眼睛调到桌上的米饭。
是了,他口中的“吃相可怕的哥哥”,便是苌夕。
他两手捧着一大条羊腿,狼吞虎咽地撕咬下一大块肉。在嘴里囫囵嚼两下,草草咽下去之后,又紧接着下一口。
苌夕的头发很多,沭炎拿一根簪子帮他绾在后脑勺,他便更方便地“大展身手”了。
一张桌子,烤全羊被从中分成两半,一半给了苌夕,一半给了沭炎。沭炎前面的只是暂且放着,顶点没动。
“嗯?美人你怎么不吃?”沉浸在熟羊肉香味里的苌夕,终于抽出了空闲。
沭炎将手臂搭在桌沿,道:“看你吃便可。”
“那怎么成!总不能看着我就饱了吧?我又没有你好看。”苌夕十分体贴地,掰扯下一块没有咬过的羊腿肉,递到沭炎面前,“这个羊腿肉好好吃,又酥又香,你尝一口。”
沭炎刚欲抬手接过,便被小二打断。
“客官客官!”跑堂的作用便是关键时候上来阻止,避免有客人浑水摸鱼,“这头烤羊,须得一个人吃,方可免单的哈!”
苌夕看着沭炎抬起又放下的手,心里很不是滋味,转头剜了小二一眼,“谁让你上来的?”
小二无辜地摆摆手,道:“客官......小的也是按规矩办事呀......”
苌夕咬牙,道:“你说,只要吃下一整头就不用付钱?”
小二讪讪一笑,“客官,店庆的规矩便是这样说的,中途不可换人呀......不过,小店的羊比较大,一般烤熟的少说也有三四十斤,您要真吃不下,也不必勉强。”
苌夕一听这人质疑他吃东西的本领,立马燃起磅礴斗志,道:“要是我吃完了,你就下去?”
小二一愣,道:“客官莫小瞧了一头羊的分量,这两日来尝试的客官不少,可一个都未曾吃完过。”
苌夕徐徐站起身,心里头一股底气十分结实,胸有成竹道:“那好......你可睁大眼睛,看仔细了!”
语罢,一手握起那条啃了一半的羊腿,像剑客一样横在胸前,而后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小二,张开他的血盆大口,风卷残云般,三两下将上头的肉吃得一干二净。
小二瞪大了双眼,额头上甚至冒出了几颗豆大的汗珠——苌夕看上去瘦削单薄,断断不是能吃这么多的人。
“咔!”
苌夕势如破竹地掰下前蹄,前蹄的肉比后腿的少许多,这回解决得更迅速。
接着是羊腰子、里脊、羊脖、羊肋条、排骨,最后连骨髓都吸得精光。
其实,吃下整头羊的话,凡人未必不能做到,只不过,都是一些五大三粗,日进七斗米的壮汉,而通常这些壮汉进店,小二是不会跟他们提及百年店庆的。
这样一来,那些吃不下,又抱着试试没准能成的心情的人,本来只想点两盘小菜,最后却点了整头烤羊,吃不完,便只得按原价付账。末了花的钱便成了原本的好几倍,店家赚取的利润亦翻了几番。
苌夕自然想不到这一层,也洞察不出这手法背后的道理,他非要吃完,只是因为那小二低看了他的食量,让他尤其——不爽!
“滋滋!”苌夕吸完最后一根骨头,啪嗒扔到桌上,得意洋洋地指着一堆羊骨头,“现在你可以下去了吗?”
小二悻悻将抹布搭回肩上,灰头土脸地去招呼其他客人了。
“美人,现在我们吃我们的,不管他们。”苌夕对新端上来的另一头羊蠢蠢欲动,“你是不是不饿哇?不饿我就吃啦?”
沭炎若有所思地看他一眼,“你当真很饿?”
苌夕顿了顿,“也不是。这才刚从家里出来,在家里美人是不会让我饿着的。方才只是看那小二不顺眼,硬生生吃给他看的。”
沭炎悠悠起身,探出手,在苌夕圆鼓鼓的肚皮上轻轻一揉,道:“不能再吃了,不然待会儿小摊上的小吃,你只有看着的份儿。”
苌夕的肚皮冷不丁被他一揉,顿觉小腹像是化开的雪水,在一角小池里轻飘飘地荡漾。惊喜道:“美人,你还要带我吃小吃啊?”
沭炎掏出一张玄黑色的手帕,将那双油腻腻的爪子擦干净。他给那帕子丢了个法术,将油污擦干净不说,用完之后仍旧洁净如新。
拆下苌夕后脑上的墨玉簪,放下三千青丝,绾了个寻常发式,道:“你若想吃,我自然买给你。”
苌夕接到对方柔波涟涟的眼神,心尖蓦然被猫爪子狠狠一挠,痴了好一会儿,才寻回理智,嘿嘿笑道:“那咱们快走吧!”
一提到吃,某狼总是热血沸腾,血气满满。
许久之后,想起这一幕的苌夕,总是恨不得一头撞晕在大石头上。他预想与美人吃饭的场景,本是你给我夹一筷菜,我给你夹一片肉。两个人相顾无言却传送秋波,时不时一抹笑,或是一个眼神,便心生荡漾,静然美好。
然而事实上,却是他在众目睽睽之下,饿死鬼投胎一口气吃了整头羊。美人就在他对面静静看着,看他一口气吃下整头羊......
至于那没动过的羊肉和两坛烧刀子,苌夕仍旧眼巴巴的舍不下,沭炎便花了钱,吩咐店家打包送回府上了。
接到这些东西的墨章,从天庭文书中抽身而出,嗅着肉香酒香,丁点儿不敢拆开尝——沭炎平日没有吃羊肉的习惯,更别提打包回府。喜欢吃羊肉的,全府上下就一个人,而这个人喜欢吃的东西,若旁人动了丝毫,估计就有的罪受了。
“王上啊王上......你们可真欺人太甚呐......”
☆、小甜饼(三)
“公子,烦请留步。”一声清脆的女音从身后传来,二人停住脚步。
只见迎上来一个妙龄少女,苌夕霎时想起那日弹琴的端音,心中不由得竖起戒心。
那女子打扮颇为考究,身后还跟着两个家丁一个婢女,看样子是个大家闺秀。她始终微微垂着头,娇羞走近二人。
脑海中立马闪现端音那丑女人,苌夕警铃大响。
于是先她一步,两手张开横在沭炎跟前,对那女子道:“你要说什么跟我说就成了,不许跟他讲话。”
那女子一怔,羞答答道:“公子说笑,小女子前来,正是......来找公子的。”
苌夕放下手臂,疑惑道:“找我干什么?”
那女子脸颊染上两坨红霞,从怀中掏出一个做工精致的荷包,摊在苌夕眼前,细声道:“方才公子在店中吃烤羊之时,小女子便已然留意到公子了。公子豪爽不羁,威武洒脱之英姿,让小女子心生仰慕,故而这个荷包......不知公子——”
方才在心里准备的一大段说辞还没背完,便被苌夕伸手打断。
态度尤其斩钉截铁:
“——不买!”
语罢,便留下原地簌簌流泪的女子,头也不回地拉着沭炎走了——美人的钱是拿来买吃的的,才不乱花!
直至拐到另一条小巷,回头再看不见那女子,苌夕的脚步才慢下来。
“美人,这城里的人也太穷了!”
沭炎挑眉,道:“怎么?”
苌夕有理有据地分析:“大小姐还抛头露面的卖东西,而且......连摊位都盘不起。”
沭炎停下脚步,饶有兴致道:“你好似不知晓,荷包对于待字闺中的女子,有何意义?”
苌夕洗耳恭听状,“什么?”
沭炎道:“慕夕城有个风俗,未出嫁的女子,若是瞧上了哪位良人,便将亲手做的荷包送与他。若那人也有意,便可收下荷包作为信物,隔日去占卜提亲。”
苌夕一懵,回头看了看,惊愕道:“那那个人......”
沭炎点头,道:“那女子,方才便是看上你了。”
苌夕叹然:“你们这里,民风这么开放啊......我还以为,凡间女子,都是那种藏着掖着不敢说的呢......”
某狼没留意到“凡间女子”露了破绽,沭炎亦没指出来,只道:
“那些女子比起你来,委实小巫见大巫了。”
苌夕哼哼道:“我才不管她们,你是我的人,谁跟我抢我就打谁!”
沭炎曲了两指在他额头一敲,道:“那你要打的人岂不多了?”
苌夕一边揉额头一边努嘴,忽而想起什么,狡黠笑道:“诶?等等,若我方才接下那荷包,是不是就得娶她哇?”
沭炎道:“你敢。”
苌夕嘤了一声,缩回了脖子,“哼,霸道!”
沭炎垂首,好整以暇道:“小东西,得寸进尺是要立规矩的。”
至于“立规矩”,就不是嘴皮子说说那么简单文明了。
两人正你一言我一语地调情,就被陡然的叫唤打断。
“公子......”
只见四周,不知何时出现了十几位女子,正摩拳擦掌地,缓缓朝他们涌来。
“公子......”
“公子......”
“公子......”
每人手里都捏着形状花样皆不同的手工荷包,有的绣了合欢,有的绣了鸳鸯,更有个直截明了的,绣了个大红喜字。
一群人,仿若奔涌道闸门口的洪水,只待闸门一开,便放肆喷薄。
不过,这次,她们看上的并非苌夕,而是他身后风度翩翩的沭炎。
“他母狼的......这也太......啊呀啊呀!”某狼已然词穷,被人流推推搡搡挤到了群体外头。
“慢点你们!啊别踩我喂!”
“别抓我脸啊!”
“哎哟我的脚!”
末了,他只能在人群外,看着被一圈一圈一层一层围住的沭炎。
即便身为一只常年在赤谷野惯了的嘲月,苌夕也不得不佩服那些女子,一个个的,都明目张胆地在大街上追求心仪之人,还紧追不放。这样的飒爽英姿,若是搁到战场,估计个个都是万夫莫开的巾帼英雄。
不过,沭炎拒绝的态度十分明确,言简意赅,且不拖泥带水,只消一句话,就把那群女人打发得一干二净。
只不过那句话,让大大咧咧的苌夕,陡然之间像被泼了凉水一般,从头顶凉到脚底心。
“在下有夫人了。”
是了,他如何忘了,他是有夫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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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围上沭炎的女人一波接着一波,这句话他说了一遍又一遍。待他终于从人群中脱身而出,苌夕已然不见了踪影。
心中默念了个咒,感应到那小东西正失魂落魄在隔壁的巷子里游走。
沭炎快步追上前,拉住他的手臂,语气仍旧悠然,道:“走那么快做甚?”
苌夕啪地甩开手,大声道:“你走开!”
沭炎怔了怔,道:“怎么了?”
苌夕咬着牙齿,“你这个有夫人的人,不准跟着我!”
随后便蓦然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苌夕从没这般潇洒——他怕再不走,便会没出息地哭出声。
肚子里的怒火越烧越旺,脚步也越来越快,不想沭炎跟着。然则,后来他有意识地放慢脚步,却发现,那个人居然真的没跟上来。
苌夕更生气,背影更潇洒,可走着走着,他便潇洒不起来了——他饿了。
准确来讲,是馋了。
街上叫卖的人很多,看到苌夕衣着不俗,便更加针对性地卖力了。
“糖葫芦——又大又甜哩!”
“梅花糕——又糯又香不黏牙——”
“驴打滚——买上四双送一双——”
每每苌夕经过之时,小贩的声音便格外地大。更有甚者,还唱起了叫卖的小曲。
寻常来讲,当人碰到想吃的东西的时候,都会下意识摸一摸,即便是空空如也的腰包。
然则苌夕却发现——他连腰包都没有!
苦大仇深地剜了那些小吃一眼,脚步更加快了——若不是众目睽睽,他会直接飞走。
许久之后,苌夕停在一汪湖水旁,对着逐渐西沉的太阳拳打脚踢:“啊——————臭美人坏美人!气死我了啊————”
然后捡起一块大石头,“咣”的一声砸到水里。
“可恶!”
堆了一大把小石子在身旁,坐在岸上,扔一块石头,骂一句。
“一心二用!”
“两面三刀!”
“三心二意!”
“朝三暮四!”
“......”脑海中陡然词穷,后灵光一闪,大吼道:“水性杨花——”
这个成语,是首南有一回跟他说“要是以后有女人背叛你,便可以用这个骂她”。
于是乎,苌夕一直记到今天,丝毫没觉得哪里不对。
吼得面红耳赤,又接着扔石头。
“——再骂下去,这些吃的我便一个人吃了。”
再熟悉不过的声音,倏地从身后传来,苌夕恨恨住口,咬着下唇不说话。
意识到那人贴着自己身边坐下,苌夕立马往反方向挪了十仞长的距离。
使劲将头拧到一边,拿后脑勺对着那个人,冷冷道:“你吃便你吃,反正我不喜欢!”
“是么?”沭炎打开一个油纸包,慢悠悠道,
“你路过糖葫芦之时,看了两眼。经过梅花糕之时,摸了摸肚子。还在炒栗子的小摊旁,停了好一会儿。哦......原来是不喜欢。”
苌夕被说中之后,更加恼怒,却仍一动不动,手里攥着一块草皮,一个字也不说。
这种欠扁的语气,可真是气死人了!
沭炎将油纸包一个个拆开,摊在草地上,香味便朝四面八方飘散,这些东西,全是一路上苌夕的眼神有所停顿的。沭炎看着那个倔强的后脑勺,徐徐道:
“我的夫人,尤其喜爱红衣裳,我的衣裳越白,他便穿得越红,非说红白两色搭衬在一处,赏心悦目,好看。”
“我的夫人,还喜欢赖床,日上三竿了还要在被窝里磨蹭,自己不起,还拖着不让我起。”
苌夕委屈得红了眼眶——这个人不仅不哄他,还故意在他面前,列数他的夫人如何冲他撒娇,他如何宠溺人家。
这个人,自始至终都不把他放心上,一直一直都只深爱他的夫人。
眼泪尤其叛逆地,簌簌落下。
很没出息,苌夕一百三十年来,头一回哭竟然是为了一个男人。
沭炎没有停止,仍是柔情似水地描述他的“夫人”,他一边说,苌夕便一边背过头,默不作声地哭。
“我夫人,喜欢无聊之时,去敲房顶的青瓦,有时,掌握不住力道,会把瓦片敲碎,屋子便跟着漏雨......”
“我夫人,十分珍爱遗琼,不过有一回,他把琴弦拨断了,修好之后,他每回都远远看着,再没上手摸过......”
“我夫人,最爱吃羊肉,又没有节制,若不制止,一整头羊都会吃个干净......”
流眼泪的人倏地止住抽泣。
沭炎仍旧继续着,如吟诗一般,说着这些琐事,“我夫人,出门没有带伞的习惯。雨下大了,就从莲池里,顺一片荷叶顶在头上,撞了人,便呆傻站着,也不说话......”
“我夫人,从来不放钱在身上,去小吃街闲逛,向来都是他在前面吃,我在后头付账......”
“我夫人不识字,诗词歌赋一窍不通。却分得清名字的优劣,认为我给他取的名字好听,开心地在院子里跳上跳下......”
听到这里,苌夕再也忍不住,蓦然回首,错愕地看向沭炎。
只见那人在赤红色的斜晖下,饶有兴致地看着他,悠悠道:
“小东西,我夫人是谁,你还不知道么?”
夕阳碎了一湖,在粼粼波光中飘漾。
作者有话要说: 才不会告诉你们我写湖边这个场景的时候一直对着电脑傻笑呢是的我就是容易兴奋的类型看到这里你们或许发现我没打标点没错我就是故意的隐藏在这么大一段话里面的神经病写手特质只有细心的读者大大才会发现喵~
☆、小甜饼(四)
当晚,苌夕义无反顾地,又泡进了糖水罐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