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好不容易被白狐逮到一次机会,可是那红线太细,紧贴着尾尖的皮肉系了死结,还与许多狐毛夹杂在一起,无论用狐狸的爪子还是人的手指,片刻之间都解不开,而这时候,云飞扬出现了。从那天开始,尾尖的一个铃铛,就变成了一串铃铛,响起来撼天震地。
白狐觉得自己受到了奇耻大辱。可它只能屈于云飞扬的淫威之下。
因为他有那种奇怪的药。
云飞扬也未曾想到这种西域秘药不仅对人有用,对仙妖也会有用。纯属意外发现。
小狐狸的话,理智上,他是一个字都不信的,可是感情上,他愿意相信。小狐狸太可爱,银发公子太美,而且总有一种说不出来的亲切感,所以他愿意把它留着,以观后续。
反正,它斗不过自己。
养了小半月,云飞扬发现小狐狸确实没有害他之心。当然,他也看得出小狐狸很不喜欢他。小狐狸的全部心思似乎都放在怎么摆脱那串碍事的铃铛上,连看他一眼都不肯。不像他,闲暇时的大半心思都系在小狐狸身上。
云飞扬总想再与那银发美人同榻而眠一晚,但想来大概是不可能的。那,能和软绵绵、毛绒绒的小狐狸同榻而眠也是好的,可是小狐狸浑身炸毛地表示,它不愿意。
不管小狐狸愿不愿意,小云将军大病初醒不满一月之际,也正是人间四月天之时,小狐狸被塞进了不知道要去向哪里的马车。
又中了药的白狐直挺挺地瘫在铁笼子里的蒲团上,从马车门的缝隙里瞧见云飞扬在与家人一一告别。缝隙太小,看得不甚分明,只瞧得见将军夫人一直在抹泪,简直要哭成泪人一般。
在马车里颠簸了半日,白狐终于忍不住了,开口问道,“这是要去哪里?”
把蒲团放在腿上,轻轻抚摸着小狐狸,感受着掌心顺滑的狐狸毛,闭目养神的云飞扬闻言睁开眼,垂眼看了看小狐狸,开口道,“戍边。”
白狐立即道,“你的身体尚未康复!”
云飞扬闻言一怔,片刻后,微微笑道,“无妨。”
白狐沉默了片刻,又说,“难道你不应留在京城与长公主成亲?这时候去戍什么边?”
云飞扬亦沉默片刻,答了句莫名其妙的话,“我从未想过要做驸马。”
云飞扬以为他们之间的对话就这样结束了,不想过了一会儿,白狐又问他,“你不是很喜欢长公主吗?”
云飞扬闭着眼睛轻声笑道,“背影而已。”
第17章
长途跋涉致使大病初愈的云飞扬脸色越来越差。白狐问他为何不多休息一下,云飞扬笑笑说,若不是顾忌自己身体,此番理应快马加鞭地赶往北疆军营,哪里还坐得上马车如此慢慢悠悠地赶路。
虽然心有隔阂,但到底抵不住好奇心的驱使。在有一搭没一搭的对话中,白狐大致理清了事情原由。
去年一整年,北疆地区天灾频发,于是在入冬之时,游弋在生死边缘的北疆游牧民族发动了大规模侵袭。其来势汹汹,大有视死如归的气势。而云将军在深秋时节的一场战役中身受重伤,无法亲自上阵,于是小云将军代父挂帅,率军出战。
虽说战前已在大帐内由云将军做了充分部署,但战场情况瞬息万变,十分考验临阵指挥之人的杀伐决断能力。而这一场血战最终以云家军大胜结束,是运筹帷幄的云将军的功劳,更是小云将军临危不乱、决策英明的结果。
大破外敌的捷报传回京师,满朝欢欣鼓舞。不久,皇帝又收到了外敌签署的承诺三年不再战的战降书。皇帝深表欣慰,赏云家黄金万两,招云将军回京养病,并有意招小云将军为驸马。
表面看来对云家褒赏有加,实则是为了收回云家兵权。
说实话,自己捡回一条命,那个看似对他宠爱有加的皇帝陛下是真的高兴还是虚情假意,云飞扬不知道。毕竟聘礼都下了,准驸马爷此时暴毙,皇室那边也不好收场。
但是刨除这个因素,皇帝大约是巴不得他云家无后的吧。云家四子三女,云飞扬和三弟乃嫡出,二弟四弟和其他三女均为庶出,三弟十四岁时重病不治身亡,所以,严格意义上讲,云家就只剩下云飞扬这么一颗独苗。就算把老二老四算上,那两个不学无术只知道勾心斗角的玩意儿,没有云将军和云飞扬给他们擦屁股,迟早要沦落成别人棋盘上的棋子任人摆布,成不了任何气候。所以,只要云飞扬一死,云家也就没有未来了。
极盛之后便是极衰,世间万物,大抵逃不过天道轮回。他云家,亦是如此。
所以此时,理应大局已定、河清海晏的北疆再次传来外敌死灰复燃、蠢蠢欲动的战报,云飞扬不知道这对他云家来讲,是好是坏。
代替他云家父子镇守北疆的刘将军是皇帝的外戚,说是裙带关系、有意提拔,倒也确实如此。然而刘将军此前镇守东北,亦是军功加身,不能说是平庸之辈。只是根据情报,北疆外敌似是正在联合西北民族伺机发动反扑。刘将军虽然亦征战多年,但对北疆外敌的路数毕竟不比与其纠缠多年的云家父子熟悉,因此百般权衡之下,皇帝还是下令由云家继续镇守北疆。
云家父子老的重伤落疴、少的死里逃生,皇帝十分“体谅”道,“云将军一生替朕镇守北疆,其忠日月可鉴,朕亦感怀于心。而今云将军年岁已高,又有重疴在身,云少将军则正值青春,且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正是建功立业的大好时候。不如云将军便安心留在京内修养,由云少将军前往吧。”
那日下朝之后,云家父子遣走了轿夫,一前一后地默默穿过京城那一条条笔直、干净又平整的石板路,许久未曾说话。
最后,云飞扬追上父亲,低声道,“父亲,外敌得灭,孩儿愿长眠北疆。”
云将军的背影一僵,终是什么也没说,只是长叹一声。
当然,云飞扬不会给小狐狸讲明这其中许多曲折,所以白狐知道的无非是,边关祸乱又起,小云将军代父上阵而已。
“你去打仗,缘何还要带上我?”白狐不解。
云飞扬看它一眼,笑道,“军中无聊。”
对于这个回答,白狐很愤怒。所以这一路上它再也没和云飞扬搭过话。
哪怕很多次,它瞧见云飞扬脸色很不好,下意识地想要关心一句,最后就只是愤愤在内心道一句,活该!
***
待到五月草长莺飞的时节,云飞扬终于回到了北疆军营。
此番出行,皇帝派了两百精骑随行。但越到后期云飞扬越受不得终日坐在马车里颠簸,遂仅留下亲卫曹恒等人,命两百精骑先行赶往军营向驻守在那里的刘将军报告情况。
此时到了军营,云飞扬也只是与候在帐外迎接的刘将军简单寒暄了几句。刘将军早已从率先抵达的精骑带来的书信中了解大致情况,此时见云飞扬确实面色难看,便表示云少将军您不如先回帐中稍事休息,军务交接之事也不在这一时片刻。毕竟,外族拟卷土重来只是风闻,目前尚无确切证据。军中除了按时操练,倒也无其他紧急要事。
云飞扬与将他送出帐外的刘将军抱拳暂别,带着人回到马车旁将随行物品卸下来。下士们大包小箱地忙着,云飞扬则从马车里提了个罩着藏青色布的笼子直奔自己营帐了。
北疆偏寒,京师五月暖意融融,此地尚且微凉,尤其黄昏时分,北风肆虐。倏忽而过的北风撩起那藏青色薄布,隐隐露出笼子中一团白白的绒毛。
刘将军及身边将士面面相觑。
一名下士奇道,“云少将军这是要在军中饲养?”
刘将军横了他一眼,“要你多事。”
***
“既是不肯放我走,又何必如此惺惺作态?”笼布被掀开,白狐没好气地问道。
云飞扬一脸无辜,“此话怎讲?”
白狐觉得眼前这个人实在是太恶劣了,就差满脸写着“就喜欢看你看不惯我还干不掉我的样子”。于是它把自己团成一个圆,把脸埋进尾巴里,拒绝继续交流。
白狐知道,云飞扬籍借身体不适,先行回帐内休息,至少一半原因,是为了放它出来喘口气。
包括这一路行程缓慢,马车总是走走停停,云飞扬总是要下车透气,或许是云飞扬自己真的需要休息,但也至少有一半原因,是为了它。因为白狐晕车——在马车上颠簸得久了,它就会无精打采地趴在蒲团上,口水控制不住地往外流。虽然白狐自己看不到,但想象一下,也是够邋遢、够凄惨的。
云飞扬倒是不嫌弃,每每发现,便会叫车夫停下,先是拿着丝帕不厌其烦地替它擦拭干净,然后拎着笼子下车,给白狐放会儿风。
白狐被颠得脑子浑浑噩噩,差点把云飞扬当成个好人,觉得他捏着丝帕替自己擦口水的时候,动作好轻柔,眼神好温柔……可是风一吹,脑子清醒了,白狐就忍不住诅咒他——追根究底,害自己变成这副惨样的,不就是眼前这个忘恩负义的混蛋!
又被狐仙大人实施冷暴力的云飞扬完全一副习惯了的模样,把笼子打开,不顾白狐的挣扎将它抱出来,双手托着它的腋下让它半站在自己腿上,看着那双琉璃般的圆瞳,认真道,“我若是不这样拴着你,你可会心甘情愿留下来陪我?”
“妄想!”白狐果断拒绝道。
莫说他如今这般对待自己,便是如前世那般又如何?它只想潜心修炼,不想在人间沾染更多因果。
云飞扬无声嗟叹。他放开小狐狸,道,“这大帐之内随你玩耍,只是,你若想逃走,后果你是清楚的。”
白狐自己走进笼子里伸爪子把笼子门“哐当”一声带上,然后在蒲团上把自己团成一团,修神养气。
跟只狗似的被人豢养起来,简直不能更有损狐仙颜面!
云飞扬瞧瞧与自己置气的小狐狸,慢慢摇摇头,出帐去寻刘将军了。
第18章
被豢养得越久,白狐越是气闷。它打定了主意不肯搭理云飞扬,然而云飞扬却仍旧如此前一般,径自行事,丝毫不将白狐的意志纳入考量范围。
白日里云飞扬忙得不见人影,偶尔坐镇帐中,也是一个又一个的下士军官鱼贯而入,哇啦哇啦地报告军情,白狐不爱听,反正不关它的事,完全就是打扰它美梦的噪音。
到了晚间,军营里无甚情况,云少将军也闲了下来,便会变着法儿的骚扰全身都散发着浓浓的“你滚开”之气息的小狐狸。
他抱着它去军营外不远的一处溪流。不知道早年是什么样的鬼斧神工,令这条狭窄的溪流愣是在广袤的平原上冲刷出了一条深度大约一丈的深深沟壑。
还未走近,便有奇怪的呻.吟声伴着夜风,若隐若现、丝丝缕缕地飘入耳中。白狐抖了抖耳朵,一时间忘记拒绝与云飞扬搭话的暗誓,小声问道,“好像有人受伤了?”
脚下步子一顿,那声笑被云飞扬生生憋在了喉咙里。他又向前走了几步,没再接近深谷,寻了个平坦地方坐下。白狐听觉要比人类灵敏许多,不见云飞扬答话,已是着急道,“好像有许多人?应该是你的士兵吧?不要去看看?”
“人家正在行欢愉之事,你我前去撞破,不好的。”云飞扬嘴角带笑,语气却一本正经。
白狐敏锐地感觉到自己被嘲笑了。它不再说话,仔细分辨那从沟壑四处传来的高高低低、似有似无的声音。
听起来确实像是正在忍受什么残忍的折磨,尤其是偶尔传来的一声高呼,声音中满是极致的痛苦,可却……莫名地令人觉得浑身躁动。
“他们在做什么?”白狐问。
“说了是欢愉之事。”
“何谓‘欢愉之事’?”
云飞扬托着白狐的腋下将它抱在眼前,盯着月色下那双夜明珠一般通亮的眸子,似笑非笑道,“变成人,我便告诉你。”
白狐:“给我解药,再把铃铛摘掉,我现在就可以变。”
“我给你解药,再把铃铛摘掉,你是不是会立刻消失?”
白狐生气扭头,哼!
于是谈判再次决裂。
***
偶有黄昏时分,云飞扬会借着披风的掩护,抱着白狐登上点兵台,看着昏黄落日的余晖下,暮色苍茫的沙场上,那些持刀抵盾的士兵排列成整齐的方阵,挥汗如雨地操练。
不需要云飞扬说什么,单是眼前这热血的一幕,白狐便觉得它已经体会到了人类口中“家国”的深意。
所以当有一日,云飞扬再次抱着白狐登高远眺,指着远处那淡淡雾霭中若隐若现的一处小村落,让它看那一缕缕从烟囱中冒出的袅袅炊烟时,白狐说,“你放了我吧。”
正要吟诵出口的诗句哽在喉头,云飞扬垂眼沉默了。
只是那抱着白狐的十指,不经意间,紧了几分。
“我法术低微,也不懂得排兵布阵、行军打仗,帮不了你什么。我想,我唯一能做的,就是不让你分心。所以,你就别整天费心思看着我了。我不走。你好好带你的兵……好让这炊烟,得以日日照常升起。”
盛夏晚风吹得背后林叶簌簌作响,云飞扬低头轻轻摸了摸小狐狸的头顶,眼中柔情似水。“好。”
***
“塞外的星空特别美。”云飞扬枕着手臂躺在长满青草的斜坡上。
“嗯。”白狐蹲在他的头边,仰头望着漫天的璀璨繁星,看着它们闪闪烁烁,聚集成一个个诡异的图案,似乎在昭示某种神秘命运。那曾是它久居深山时,潜心参悟的“天道”。
自它离开青罗山入京找寻云飞扬,竟已有四月余未曾见过星空了。所以当云飞扬邀它留下来共赏今夜繁星之时,白狐欣然同意了。
“对不起。”
听到一句突如其来的抱歉,白狐扭头看向云飞扬。
云飞扬仍旧望着夜空,但许是余光瞧见了白狐在看自己,嘴角浮起一丝半是无奈半是苦涩的笑,“我生于帝王将相之家,自幼被卷入权力倾轧、利益势力之争。十六岁随父亲上战场,至今已五年有余。本以为自己早已看透生死红尘,看淡得到失去,直到某一天,有个人从我眼前毫无预兆地消失无踪。那一瞬,我清晰地感受到了体内的血液逆流。然后我才意识到,原来我竟然也会那么怕失去什么,那么……想要得到什么。”
白狐不知道云飞扬在说什么。但是在夜风肆意吹拂的半坡上看着星垂四野、月华如练,着实是件美事,所以白狐蜷曲四腿趴下来,迎着风微微扬起下颌,准备做一个安静的聆听者。
云飞扬见状,忍不住抽出一只手轻轻摸了摸小狐狸的头顶。白狐被摸得舒服了,迎着云飞扬的掌心,眯着眼睛将下颌又抬高一些。于是云飞扬眼中的笑意也更甚些许。
“我谨遵父亲教诲,凡事不可将内心思绪露于表面,然而那日在御花园得见长公主之时,我却前所未有地失态了。”
白狐睁开眼,盯着穹宇,心下暗道,这种事情说给我听做什么,并不感兴趣。它突然觉得头顶那本来将它摸得很舒服的手有些讨厌,遂使劲摇头摆脱掉,摆出一副拒绝的姿态。
不让摸头,那就顺毛。云飞扬一下一下地摸着白狐的脊背,继续道,“按理说,不应该的。”
白狐动了动耳朵。云飞扬看在眼里,抿唇笑笑,继续道,“因为我知道,我对女人,没兴趣。”
白狐:……
“而且,素来听闻,貌美如花的长公主是另有心上人的。毕竟,像她们这种深闺小姐,多半喜欢那些能够写诗作赋的文雅之士,对我们这种只会带兵打仗的大老粗素来敬谢不敏。……嗯,你变成人时的那副翩翩公子的模样,想来是长公主喜欢的类型。”
白狐一甩蓬松的大尾巴,让云飞扬猝不及防吃了一嘴毛。“我不喜欢女人。”
云飞扬皱眉舔嘴唇舔到一半,闻言一顿,轻轻捏捏白狐的后颈,笑道,“哦?这么说,你喜欢男人。”
白狐回头看了他一眼。云飞扬想从白狐的眼神和表情中抓住什么,然而想从那通透的琉璃晶瞳和白毛掩盖下的狐面中捕捉什么,太困难了。
“我不喜欢人。”白狐没什么语气地说完,转回头继续看星星。
这句话听起来太认真、太正经,云飞扬暗自叹口气,顿了顿,继续讲自己的故事,“我很想知道自己为何会对长公主一见钟情。”
一见钟情。白狐望着穹宇想,人类描绘爱情的词汇还真是丰富。而且那么精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