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嘉禾闭着眼睛,试图从一团乱麻中理出一条头绪。
他之前一直以为,薛灼将他从掖阳送到浔阳,是为裴懿办事。可今日乍然见到薛灼与魏凛在一起,他才惊觉,事情或许并不像他想的那么简单。薛炼,薛灼,魏凛,魏衍,裴懿……他隐约有一种猜测,但无凭无据,问裴懿是行不通的,若去问薛灼他也不一定会说实话,问魏凛是最可靠的。
沈嘉禾忽然听到一阵悉索之声,是裴懿在他旁边躺了下来。
他心中一紧,生怕裴懿对他动手动脚,好在裴懿什么都没做,而且很快就睡着了,打起了轻鼾。
沈嘉禾起身,想要绕开他下床去,却忽然发现裴懿手里攥着他的一片衣角。他试着抽了抽,却抽不出来,裴懿攥得死紧。他便一点一点将那片衣角撕下来,然后蹑手蹑脚下了床,出了房间。
他去到柜台,问掌柜的,道:“请问魏凛住哪间房?”
掌柜的正欲翻看名册,忽然抬手指向他身后,道:“魏公子在那儿呢。”
沈嘉禾回头看去,就见魏凛和薛灼一前一后走进来。
掌柜的吆喝道:“魏公子,这儿有位公子找你。”
魏凛看过来,看到沈嘉禾,先是一愣,随即对身旁的薛灼说了句什么,薛灼看沈嘉禾一眼,便径自上楼去了。
魏凛朝他走过来。
沈嘉禾心跳如鼓,垂着眼睛不敢看他。
魏凛在他跟前站定,沉默片刻,道:“不是说‘余生不必再见’吗?你还找我做什么?”
沈嘉禾低着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低声道:“我有件事想问你。”
魏凛冷淡道:“边喝茶边说罢。”
他径自寻了个座位坐下,而后招呼小二上茶。
沈嘉禾走过去,在他对面坐下,鼓起勇气抬头看着他,开门见山道:“你既认识薛灼,应当也认识薛炼罢?”
魏凛皱眉道:“你怎会认得他兄弟二人?”
沈嘉禾道:“你先回答我的问题。”
魏凛审视他片刻,道:“薛炼是我哥哥最得力的手下之一,我自然认得他。”
只这一句,沈嘉禾的猜想便得到了印证。
薛炼既是魏衍的手下,自然是为魏衍办事。所以,把他抓到浔阳交到裴懿手上的人,是魏衍。魏衍和裴懿是朋友,他帮裴懿的忙这再正常不过。那日泛舟莲池,魏衍全然不露声色,只是一步一步引着他写下那封绝交信,斩断了他与魏凛之间的关系。魏衍这么做,是为了保护自己的弟弟,这亦无可厚非。自始至终,只有沈嘉禾一人被玩弄于鼓掌之中。沈嘉禾有些愤怒,可他不能发泄,因为他同魏衍一样,也想保护魏凛。
魏凛见他沉着脸久久不语,于是道:“你又是如何认得薛炼和薛灼的?”
沈嘉禾若是实话实说,必会破坏魏凛与魏衍的兄弟关系,他不欲如此,他不想让魏凛受到任何伤害,正在思考该如何作答,蓦地瞧见裴懿快步从楼上下来,手里还攥着那片被撕下来的衣角。裴懿也瞧见了他,先是一喜,转而看到坐在他对面的魏凛,脸色立时冷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 被你们吓得不敢周更了,乖乖地短小着吧,等忙过这段时间再争取粗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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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世子无赖49
裴懿寒着脸在沈嘉禾身边坐下来,看着对面的魏凛, 也不做声。
沈嘉禾竟有松了口气的感觉。他知道, 他若不回答,魏凛自然 会去问薛灼, 而薛灼与魏衍定然早有说辞,他已领略了魏衍的城府与心计, 想来对方定有万全之策, 不教魏凛生疑。
沈嘉禾看向裴懿,故意解释道:“我刚刚觉得口渴, 房间又没茶水,所以下来找口水喝, 正好遇到魏公子,便坐下来说了两句话。你怎么突然醒了?我看你方才睡得很沉。”
这大约是苏醒之后沈嘉禾第一次温言软语地同他说话, 裴懿有些受宠若惊, 又有些疑惑丛生,但怒气仍是消了大半,和缓道:“我做了个噩梦, 梦到你被一只老虎抓走了, 一惊便醒了, 发现你不在身边,吓了一跳, 急忙出来找你。”他顿了顿,语气中带着点微末的委屈道:“你倒好,却同别的男人在这里喝茶聊天, 好生惬意。”
沈嘉禾微微笑了笑,并不接话,只道:“你渴不渴?”
裴懿拿起沈嘉禾面前的茶杯一口饮尽,放下茶杯,抓住沈嘉禾的手,道:“回去睡罢,明天还要赶路。”
沈嘉禾点头,转而对魏衍道:“时辰不早了,魏公子也早些安歇罢。”
看着裴懿与沈嘉禾携手离去的背影,魏凛心里犹如烈火烹油,嫉恨与怨妒几乎要将他摧毁。
他眼看着二人上了楼,进了房,立即起身上楼,推开薛灼的房门,大步进去,沉声道:“你现在就去官府,说在这家客栈见到了通缉令上的那两个人!”
薛灼犹豫片刻,道:“二公子……”
魏凛怒声打断他:“立刻!马上!”
薛灼只得领命而去。
魏凛一脚踢翻了近旁的桌椅,心中的愤怒犹如洪水猛兽,狰狞扭曲,连他自己都生出惧怕来。
回到房间,沈嘉禾默默无言,上床躺好。
裴懿跟着上床,望着沈嘉禾的后背,半晌,低声道:“嘉禾,我能抱着你睡么?”
等了好一会儿,没等到沈嘉禾的回应,他便道:“你不说话我就当你同意了啊。”
裴懿缓缓靠近沈嘉禾,然后把手搭在了沈嘉禾的腰上,见沈嘉禾没将他的手丢开,他便得寸进尺,将胸膛贴着沈嘉禾的后背,一只手从沈嘉禾的颈下绕过去,让他枕着自己的手臂,另一只手则轻轻拢住沈嘉禾的手,将沈嘉禾整个人都包在了怀里。沈嘉禾发丝柔软,身上散发着淡淡的体香,好闻极了。裴懿极力压抑着不让自己发-情,嗓音低哑道:“那个小白脸叫什么名字?”
沈嘉禾沉默许久,才低声道:“魏凛。”
裴懿道:“他喜欢你,对不对?”
沈嘉禾没有回答。
裴懿又道:“你喜欢他么?”
沈嘉禾睁开眼。外间的灯火透过稀薄的窗纸投射进来。他淡淡道:“不喜欢。”
裴懿沉声道:“我不许你喜欢他。你要是敢喜欢他,哪怕只有一点点,我就把他杀了。你只能喜欢我,别的男人看都不许多看一眼。”
沈嘉禾闭上眼,不作声。
裴懿仰起头亲了亲他的耳朵,温声道:“睡罢。”
沈嘉禾胡思乱想了许久,睡意来临,正自昏沉,忽然被人摇醒,就听裴懿压低声音道:“嘉禾,醒醒,我们被包围了!一定是那个小白脸干的,我一定要杀了他!”
沈嘉禾急忙坐起,向外看去,就见外间影影幢幢,犹如魑魅魍魉。他极力镇定下来,问裴懿:“怎么办?”
裴懿沉声道:“只能杀出一条血路来。”
他只有一把匕首,加上一个丝毫不懂武功的沈嘉禾,想要杀出重围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裴懿拉着沈嘉禾下床,将他塞进衣柜里,沉声叮嘱:“你先躲一会儿,别怕,我会保护你,绝不会让任何人伤你分毫。”
沈嘉禾望着他,道:“裴懿,你自己走罢。”
裴懿道:“说什么傻话,我绝不会丢下你,就算死也要同你死在一处。”裴懿迅速在他唇上印下一吻,微微一笑,道:“但我还不想死,我还要当太子当皇上玩玩,我还想和你一起过很久很久的好日子。乖乖等着我。”裴懿关上柜门,手握匕首站在屋中,静静等待着。
静,死一般的静。
沈嘉禾蜷缩在逼仄的衣柜里,又闷又热,汗顺着脸颊流下来。
他不相信魏凛会这么做,他所认识的魏凛是一个纯粹又赤诚的男子,绝不会做出如此阴险的事来。
即使是自欺欺人,他也愿意如此相信。
寂静突然被打破!
先是杂乱的脚步声,紧接着是喊杀声、兵器相撞声、惨叫声……
沈嘉禾捂住嘴巴,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声音。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柜门外惨呼声依旧不绝于耳。
“嘭!”似乎有人撞到了柜门上,将沈嘉禾吓了一跳,紧接着柜门开了一条缝,他透过缝隙看到满地的尸体堆积,鲜血溅得到处都是,宛如人间地狱,而裴懿浑身浴血,手中长刀招招凌厉狠辣,毫不留情地收割着方寸之间的所有性命,不留任何活口。
这样的裴懿,令沈嘉禾心惊。
他不敢再看,急忙拉上柜门。
然而不过片刻,柜门猛地被拉开,一名士兵站在门外,向他举起了手中的刀,而不等刀落下,雪白的刀锋沾着鲜血穿胸而过,士兵双目圆睁,口吐鲜血而亡,尸体便砸在沈嘉禾身上。
沈嘉禾连推带踹将压在身上的尸体弄出去,但他已经暴露,不断有士兵试图冲过来,裴懿寡难敌众,被一步一步逼到了柜门前。他用身体挡住柜门,竭力不让任何人靠近。他没有退路,左支右拙,转眼之间身上已挨了数刀。
沈嘉禾盯着裴懿的脊背,一种酸酸涨涨的情绪从内心深处某个不知名的角落涌出来。
裴懿蓦地惨叫一声,就见一截刀锋刺穿了裴懿的左肩,刀尖上的血滴在沈嘉禾的手上。
他知道,他们已经走到绝境。
没想到,他竟真的要与裴懿死在一处,当真是不死不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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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世子无赖50
裴懿腰间膝上连中数刀,他终于支撑不住, 双膝一弯便跪在了地上。
官兵们死伤无数, 幸存者将裴懿团团围住,个个目露凶光, 恨不得饮其血啖其肉。
裴懿吐出一口血沫子,微微偏头, 惨笑道:“嘉禾, 对不起,我护不住你了。”
沈嘉禾心中一酸, 道:“你这又是何苦?你若一个人走,没人拦得住你。”
裴懿道:“与其一个人独活, 我更愿与你死在一处。”
沈嘉禾眼眶发热。这一刻,经年的苦痛折磨蓦然如石沉大海, 而蜿蜒在岁月间的缱绻温存却若隐若现, 如镜花水月,教他心潮起伏,感到无所适从。鬼使神差的, 他忽然伸出手来, 从背后拥住裴懿伤痕累累的身体, 轻声道:“裴懿,其实我一直记得那年冬天初见, 你握住我的手腕时掌心的温暖……人生若只如初见,该有多好。”
裴懿松开手中长刀,握住沈嘉禾环在他腰上的手腕, 道:“我的掌心依旧温暖如初。”
但他们早已不是当初的模样。沈嘉禾与裴懿不约而同地闭上眼,俱都不再说话,静静等待着死亡的降临。
围伺在旁的官兵们见裴懿的刀已脱手,似是已彻底放弃抵抗,对视两眼,然后一齐举刀向裴懿砍去。
千钧一发间,就在刀锋即将吻上裴懿的脖颈的前一刻,那些手握尖刀的官兵陡然睁大双眼,连一声惨叫都来不及发出,便吐血而亡,齐刷刷倒在尸堆上。
裴懿猛然睁眼,就见数十个黑衣人仿佛从天而降,与所剩不多的官兵厮杀在一处,眨眼之间便将他们尽数屠杀,一个不留。他转过身,捧住沈嘉禾的脸,虚弱道:“嘉禾,我们得救了……”话音未落,他便眼前一黑,倒进了沈嘉禾怀里。
“裴懿!”沈嘉禾惊呼一声,接住他的身体,一抬眼,便看到了景吾和翳风。
景吾快步来到近前,小心翼翼地揽过裴懿,对沈嘉禾道:“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得立即离开这里。”
沈嘉禾忙道:“但裴懿受了重伤,得赶紧看大夫。”
景吾略一沉吟,转头道:“翳风,你去抓个大夫来,和咱们一同上路!”
翳风即刻照办,景吾将裴懿抱起,唤上沈嘉禾,与数十黑衣人一同离开。
下楼时,沈嘉禾在一众围观者中看到了魏凛。
魏凛望着他,面无表情。
沈嘉禾急忙挪开眼。
他害怕从魏凛的眼神中看到他不想看到的东西。
他人生中美好的回忆本就不多,他一点一滴都不想毁掉,即使需要他自欺欺人也没关系。
马车在暗夜里平稳前行。
被翳风抓来的大夫正全神贯注地为裴懿疗伤,沈嘉禾在一旁帮忙。
裴懿的身上几乎没有一处完好的地方,大大小小的伤口多达数十处,纵横交错,触目惊心。大夫用针线缝合伤口时,裴懿也只是攥紧拳头咬紧牙关,却没有发出一声痛哼。沈嘉禾将掌心贴在他汗涔涔的额头上,试图给他一点安慰。裴懿紧皱的眉头稍稍舒展些,嘴唇微动,似是在说些什么。沈嘉禾贴耳过去,听到他用微弱的声音断断续续呓语道:“嘉禾……嘉禾……答应我……别离开我……我不能……不能没有你……”
沈嘉禾几乎要落下泪来。
他平息片刻,附到裴懿耳边道:“放心罢,我不走,我就在你身边,我会一直陪着你。”
大夫足足用了两个时辰才将裴懿身上的伤口处理完毕,然后便被人带出了马车。
景吾进来,道:“你没事罢?”
沈嘉禾摇摇头,道:“没事。”
景吾沉默片刻,道:“若我等来迟一步,后果不堪设想。”
的确,裴懿若死了,这些人便也没了活路。
沈嘉禾道:“你是怎么找到我们的?”
景吾便将其中曲折约略说了一遍,沈嘉禾听罢,只道是命不该绝,深感庆幸。
景吾道:“大夫说殿下何时能醒来?”
沈嘉禾道:“他伤得极重,大夫也不敢断言,只道是三天之内,且是在卧床静养的前提下,如今不住颠簸,便更不好说了。”
景吾沉吟片刻,道:“不如我们先寻个偏僻乡村暂避些时日,待殿下养好了伤再启程,你意下如何?”
沈嘉禾点头,道:“只能如此了。”
黎明时分,一行人行至一座小村庄。
景吾令其余死士自行隐匿,只剩他与翳风两人保护沈嘉禾和裴懿,然后寻了一户人家,编了一番说辞,又塞了几锭银子,暂住下来。
这户人家是一对年轻夫妻,还有一个垂髫小儿,约莫四五岁,生得十分可爱。
三间瓦房,两室一厅,东室一家三口住着,西室原本是丈夫的母亲住着,去岁老母病势,便一直空着。
房屋虽简陋,但干净整洁。
将裴懿安置好后,沈嘉禾洗漱一番,又用了些粗茶淡饭,便上床补眠。他为了照顾裴懿一夜没合眼,早已困倦至极。
裴懿躺在里侧,沈嘉禾睡在外侧。
他闭上眼,闻着裴懿身上淡淡的血腥味,很快沉沉睡去。
这一睡便睡到了日头西斜。
一睁眼便看见了沐浴在夕阳余晖里的裴懿。
他闭着眼睛静静躺在那里,连呼吸声都轻不可闻,仿佛随时都有可能融进阳光里。
这大概是沈嘉禾平生第一次如此认真地看着身边这个男人。
他的眉很浓,鼻很挺,唇很薄,很是英俊。
既无比熟悉,又无比陌生。
沈嘉禾靠近他一点,不知是对裴懿还是对他自己道:“如果你在明日第一缕晨光照进来之前醒过来,我便原谅你。”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支持,比哈特。
☆、第51章 世子无赖51
沈嘉禾和农户一家一起吃晚饭。
丈夫名叫季常,妻子名叫许绣心, 夫妻二人皆是温良淳厚之人, 待人和善有礼。他们的小儿子名叫季念许,乳名唤作念念, 刚满五岁,正是最调皮可爱的年纪。
饭桌摆在院中的枣树下。枣树应有许多年头了, 有一人合抱粗细, 高十数丈,枝繁叶茂, 结满了青枣。沈嘉禾忽然想起幼时院中的葡萄树,每到夏天也如这株枣树一般, 缀满一串串青葡萄,他总是等不及葡萄成熟便偷偷摘来吃, 那种酸涩的味道至今记忆犹新。
晚饭很简单, 两道农家小炒配窝头,还有一碗稀粥。但极是可口,沈嘉禾吃得很饱。
饭后, 夫妻俩去收拾, 沈嘉禾则陪念念坐在枣树下乘凉。
念念坐在小板凳上, 双手托腮盯着沈嘉禾看。沈嘉禾便也托着腮看他,微微笑着道:“你一直看我做什么?我脸上有花么?”
念念脆生生道:“因为你生得好看, 比花还好看。”
沈嘉禾伸手揉揉他的小脑袋,压低声音道:“那和你娘比呢?我好看还是你娘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