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利亚斯的眼变得无神了,他开始抽搐,口吐白沫,像犯了癫痫一样。
许普诺斯只是静静地站在一旁,看着发病的埃利亚斯。然后等他快要咬舌死亡,才抱着他,走进阿尼姆神庙的地下室。
黑暗的地下室中囚禁了光明,白色的,神祇。
不,它比起先前天空神庙里供奉的神要小很多,也许那是神祇的碎片。
但是它依然能生出光,又衰落。
许普诺斯用一把古怪的银色祭祀刀,刺入光团中,挑出一根闪亮的光丝,放进癫痫发作的埃利亚斯的眉心。
埃利亚斯的病症停止了。他像一副空壳,从地上站了起来。他不在看着许普诺斯,而是转身走出地下室,他按照生前的惯性,走回了自己的房间,然后抱住了他的七弦琴。
许普诺斯对阿尼姆的还活着的执政官做了精神连接,他谋杀了那些灵魂,然后把残留的意志碎片献给无形之光的神祇碎片。
无疑,是许普诺斯一手打造了这座意志集合体之城。
意志集合的核心是神的碎片,越是接近神的碎片越是会被它同化,而当神祇的灵魂丝刺入人类的大脑,就会将他纳入自己的意志世界。
而最后,他的结局是可笑的。那时候我的老朋友许普诺斯还只是一个人类少年。他没意料到,自己还没对平民做这个同化实验,就被统治者的意志驱逐出城。
因为他没有发现这集合体的意识是强大的,有目的性的,排外的。
许普诺斯可不属于“我们”。
“我们”掌握者阿尼姆城,“我们”却没有继续扩大他们的阵营,“我们”蜗居在阿尼姆的内城,共享一个灵魂。只有埃利亚斯,他还是按照生前的惯性,到外城的旅店演奏音乐。
现在我明白了,埃利亚斯的音乐的神性,来自“我们”。
第21章 —正在出生,又正在死亡—
“我在这里,邀请你。”
一个空灵的声音,埃利亚斯的声音。
不,这不是一个人的声音,是掺和着许多人声的混音。他们的声音仿佛被强行剥削了声调,平得让人难以读出其中感情。也许这玩意儿本身就没有感情。
白色的光,无处不在,细腻而冰冷。白色的光是埃利亚斯的手。我合上眼,却像是没有合上一样,无处不在的光刺穿了我的眼皮,他已经深深刺入我的脑子里。我的精神游离与肉体之外,骨肉体肤都变成了泡沫之影。
“为什么是我。”我质问他们。他们的光刺瞎了我的眼睛。
“因为爱欲。”那些该死的集合声音说。
“你之前甚至没有见过我,我们不过是打了一炮。”
“爱欲是不受时空限制的,正如你我此刻的状态。”
是啊,我们脱离了现实世界,在虚幻的梦境中谈判。以灵魂为筹码。
哦,灵魂。该死的我竟然在这幻觉中邂逅了我本死亡的灵魂。我明白当我有意识到我是有灵魂的,灵魂才会回来。当我意识到我是有灵魂的,我就被剥夺了“观测者”的权能。要么,制定这些东西的,本就是我被诱导和操控的自我意志。
我的头很痛,我无法处理那么多东西,他们强行向我的脑子注入东西,注入一些迷幻可怖的真相。理智是痛苦的,冰冷的。只要我的灵魂在挣扎,我就无法彻彻底底地理智起来。
我感觉有一双清冷的手,触摸我的身体,我的灵。一些细腻的,温柔的,却又是冰冷的丝,活生生朝我的身体里钻。若我还有血液,还有骨骼,大概会感到剧烈的疼痛,像把肉体刺穿千万遍,抽血剔骨,然后把灵魂从搅烂的碎肉中榨取出来。
“爱欲,通过灵魂链渗透到我们的内部。”
我认出那声音是“纯净之声”旅店老板。
“我们必须维持自身的稳定,阿尼姆城的灵魂必须是理智的。”
我认出那声音是阿尼姆城的执政官。
“我们需要作出应急措施。”
我认出那声音是阿尼姆城卫兵
“所以邀请你成为我们的一部分。”
我认出那声音是埃利亚斯。
“或者杀掉你。”
我认出那声音是和史东交谈的神秘人。
至高无上的灵光,将这些无关者连接在一起,合成了这个可怕的东西。
我该说它可怕吗?也许我该说可怜。我想它真可怜,连一分独立思考独立行动的权利都没有。我想它真可怜,他的灵魂比被血腐病禁锢的我的灵魂还要没自由。
至少我是独立的,自由的。我有意识地逃避某个显而易见的真相,而选择相信谎言。也许因为我还是个人吧。
我看到天空的云,如细沙一般从苍穹落到人间,神庙崩塌了,透明的墙柱变成了雨雾,弥漫在渐深沉的天空。黄昏的光,给他们染上艳丽之色,流云如沙落下。
我在云间,我在云上,也在云下,尘雾穿过我,落在人间的山丘上。
万物一切仿佛被浓缩在一处,时间也被隐秘的魔法变成了现实。
我感受到自己正在出生,又正在死亡。
我在被分解,被阿尼姆的意志消化。
在这被吞噬的过程中,我感觉自己被简化了。
“不!”
第22章 —当它们自我矛盾,就会自我消亡—
突然,闪电照亮了黑暗的云端,一刹那,金色的光明亮了我之所在。
无形的云可以是任何东西,在灵魂的作用下,它总会变成自己心里最在意的东西。
我的朋友,史东,终于肯从谎言中走出来了吗?
一瞬间,我眼中的世界反了色调。天空不再蔚蓝,像是血海,涌动着腐烂的浪潮。
云是活体的,它发出嘶吼,被无情无形的风折磨。
云的尸块随着气流一起打在我的脸上,穿越了我无形的精神体。
我像一个游魂漂浮在地狱之空。
“我不能杀死你,我做不到。”
“我知道。”
不知道是何时开始,也许是在刚才吧,我突然想明白了。
如果我能用我的性命换另一个人我有所亏欠之人的性命,我会毫不犹豫。
如果我能用我的灵魂换另一个人我有所亏欠之人灵魂的自由,我依然会毫不犹豫。
但是这两种毫不犹豫是不同的,我不爱命,但我爱我的灵魂,更爱自由。我不得不选择爱上自由,否则我会在罪恶感的深渊遭受永恒的放逐。我想保持理智,就得瞒过自己的自我意志,我试图逃出去,就得站着,而不能倒下。因为我真的没有任何办法,去把他融合进入阿尼姆意志的灵魂,分离出来。
至于史东呢,他与我完全不同。我想无论是哪一个决策,他都会选择后者。
若是他选择后者,我便是无情的谋杀者。
我要生存下去,就得接受这个被动的事实。
因为我知道他们若是自我矛盾,就会自我消亡。
埃利亚斯的声音漂浮在混乱的天空中。
如果我可以救他,我真希望我能救他。但是我没有选择权。
不是因为我的灵魂不自由,而是他们压根没有给我这个选项。
我该去喝酒喝到醉生梦死,然后就着美人的肉体步入温柔乡。我可以幻想梦境,但是幻想无法改变现实,对于灵魂的世界,我的幻梦是一种次世界,而次世界的东西无法在它的外面起作用。
所以我无法救他,史东只能自救。但我依然为之难过,我珍爱的朋友,甚至可以说是家人了,我是爱他的,只是不是对情人那种爱,我希望和他在一起,却不是连上灵魂链。
那些高高在上的灵魂链主,埃利亚斯,还有执政官大人,士兵,老板……他们是不会有半分难过的。对之而言灵魂链上的他人只是组织的一部分,一块肉,没人会为一块肉流泪吧,灵魂世界可没有疼痛感。
由此可见,阿尼姆城的意志,终究是不完整的。它太功利了,太重了,太缺乏真正意义上对灵魂的链接。这就是它终将陨落的缘由。
天空之下,本该是纯白的阿尼姆城,变成了黑曜石建造的压抑死城。
一些黑色的佝偻的人形生物在死城中游荡。它们是扭曲疯狂,满是血污,半疯半残的尸鬼。他们盲目地相互残杀,撕咬,把自己和别人弄得血淋淋的。而他们肉中的血都是浑浊,黑暗的。
也许他们试图用这种残忍的立体化语言告诉我什么信息:顺者昌,逆者亡?
我不知道是阿尼姆的意志创造了这些污秽的亡灵,还是我被消化的那部分灵魂创造了这些污秽的亡灵。我知道他们很可悲,丧失了自我意志,靠着腐血和“活”的幻觉苟且生存。也许该用“死存”才更恰当。
史东的灵魂也在那城中。我在黑城的一个小巷找到了他。他手上流着血,黑色的血。几个残废的尸鬼倒在他的脚下。我得让他自救,让他和我一起逃走,可是他似乎看不见我,我该怎样在无形的状态引起史东的注意?上一次我不能说话,这一次我甚至没有实体。
那些尸鬼又开始攻击他,但我无法影响他。我处于另一个时空中,只是灵魂落在这里。现在的我,除了自己深爱的灵魂自由,什么也没有。灵魂并非百无一用,可它也不是万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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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我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受伤,累得倒下,然后被黑城的尸鬼活活分食。
而这一切,似乎是早有安排,我只是作为一个视角自由的游魂,浏览了这场谋杀。
黑城天空的闪电是黑色的,把血空染得污秽。
黑色的闪电将这个世界劈开一个口子,阿尼姆的意志自我清理灵魂的同时,也暴露了它的精神薄弱点,即使这只是一个短暂的瞬间,也足够我逃出去了。
从现实世界的角度来看,这场谋杀并不存在,但是我知道,在灵魂的维度,它是确实存在的。
当我从梦中醒来,我在神庙的地下室,埃利亚斯在我的面前,他还沉浸在灵魂圣境中,一动不动,也看不见现实。阿尼姆的意志,那个神秘的白色光团在地下室的神坛上,光诞生,又死去。我是有念头毁掉它的,但我不知道该怎么去毁掉它。
我只能逃走。
一个声音出现在我的脑子里:“所以呢,你看你,什么也改变不了。”
我转身,看见了许普诺斯的幻影。
第23章 —我们都是矛盾的东西,都是该被剔除的—
我的黑暗深梦,一直活在我的血液中。
我前去触摸他,他却像烟一样飘走了。我知道他还在,他在另一个世界看着我,看我遭受幻觉和疼痛的折磨,看着我一点点堕落为非人之物,
腐血,再次对我的精神进行了酷刑。
我逃出神庙,外面的世界已经变了。初看,夜空还很正常,街上没有人,冷风阴森森。但是,总会有一瞬间,我眼中的世界会变。
一闪而过的城市,是梦中的堕落之都,街上游荡着饥饿的尸鬼。我不知道我何时会看见闪回的世界,也许是因为我的部分灵魂还停滞在死城阿尼姆。
我逃走,那些糟糕的尸鬼却跟了上来。
只有一瞬间,我能看见他们,只有不靠谱的一瞬间,我能看见腐朽的真相。闪回的时间点是无规律的,我只有靠着本能来推测怎么避开他们。
突然,我的右手感到麻木,没有疼痛。没有任何疼痛感,只是麻木。
右手肘上的衣物被无形的力量撕开,如果布料能呐喊,它们该是喊得撕心裂肺。我的手上的肉被无形的力量撕裂,黑色的血像沥青一样流出来,被污秽的血肉所包裹的森森白骨似乎在嘲笑我,它们在撕裂我。
一闪而过,我看见一个面目狰狞的尸鬼与我四目相交,他离我那么近,我甚至能透过两个世界的维度感受到他口中的腐烂气息。
我很清醒,我知道它们是真实的,至少对我而言他们不能再真实了。
我得用自己极限的速度躲避他的爪牙,我很清醒。
右转然后绕着阿尼姆的城墙去北门。
闪回的瞬间我看见吊在酒店门前的尸体,还有如鬣狗一样蹲在墙头的小尸鬼们。他们的皮肉黏糊在一起,仿佛被沥青浇筑过一样。后面的家伙对我穷追不舍,我只能通过灵魂闪回的瞬间。还有尸鬼造成的,身上的伤口,去揣测它们所在。我失去了痛觉,但是我能看见我的皮肉被他们的爪牙撕裂,沥青一样的血流出来,我竟然感觉自己的身体变轻了。
肉体那么污秽那么重,灵魂那么轻盈那么美,但我仍旧眷恋肉体,因为这是我生而为人的证据。我依然是个人类,而非黑血所困的活尸。
入口就要到了,执勤的士兵拿着火把。
闪回的瞬间,我看见他被白色的光丝所缠绕,那些明亮的丝线垂直插入他的头颅,我看见他的两眼翻白,手上的火把燃着蓝色的灵光。
我知道他是无意识的,其实我没有证据,这只是一种突如其来的灵感。我相信我是对的。
我抢走了他手上的火把,他愣了一下,我用火烧着了他的脸,他在火焰中痛苦的翻滚。城墙上的卫兵敲响了警铃,整个城市被惊醒,无论是白城还是黑城。
闪回的瞬间,我能看见警铃的声波,它穿过空气,让这城变形。
我一脚把那个卫兵踢到后面,交给那些狰狞的魔鬼们,它们扑上去,把烤成黑炭的卫兵分食了。光丝黯淡了,变成了一根根融化的银针,金属液体黏糊在卫兵的尸骨上。
而现实世界中,焦尸那么正常。
一些卫兵拿着武器冲过来,我看见它们的头颅上的光丝,神圣的禁锢与污秽的血一样,丑恶至极。
我知道,我逃不出去的,我的命运该终结在这里了。我爱我的灵魂与肉体,至少我为你们努力挣扎过。我该去地狱和史东的幽魂见面了。别了,我的梦魇,许普诺斯,你再也无法折磨我了,我感觉自己被一个声音刺穿,被活活钉在死刑台上。
“放他走吧。”埃利亚斯说,“他疯了,把他赶出去就好了。”
闪回的瞬间,我看见的不是埃利亚斯,也不是许普诺斯,不是阿尼姆的任何人。
我看见史东,他站在那些狰狞的尸鬼后面。
被剔除的,被放逐的,也许从来只有我一人。
我忘了那些士兵的模样,他们的一切都模糊了,只剩下锋利的刀尖,闪着银光。
我徒步走远了,我都忘了自己走了多久,知道阿尼姆的轮廓线消失在地平线,我恍恍惚惚,靠着野兽的血活着。我似乎又回到了冰原上孤独的状态。只是现在,我不再渴望人了。
我真的,不再渴望别人能走近我了。
灵魂闪回还在,把我眼中的世界变得诡异怪奇。那只是一开始,现在我接受了这种怪奇,于是它变成了平常。一切变成了平常,便不再有怪奇和恐惧。
也许矛盾也是如此,当主体将矛盾视为平常,对他而言矛盾便不再是矛盾。
我忘了时间,不知在这空荡的世界流浪了多久,我甚至怀疑我徒步走到了世界的边缘。
一个渔村出现在我面前,捕鱼的黑皮老头眯着眼笑了。
第24章 —好久不见—
灵魂闪回消失了。
我在这里定居下来。
渔村并不适合原本的我,因为贫穷,因为腥臭,因为弱小。但是我已经不在乎了。
有人和没人是一样的,贫穷和富裕也弥漫同样的味道,海鱼的腥臭就像冰原的寒风,强者和弱者一样生来死去。我不再受人类的感觉所限制,我依然将我视为人类的一员。只是在某些领域,某些感官,还有体验上,我感受得更远。我灵魂的半只脚踏入了神祇的圣域,而我剩下的精神眷恋人间的……人间的某物。也许是一种怀念吧。
我对时间没什么概念,我想我已经不在意那种东西了。因为有了那些奇幻的经历,我已经不需要再关注自己的时间。已经没有什么东西再能挑动我僵硬的神经,它们像黑森林的死树,扎根在我异变的肉体之上。
但我还是能看见时间的。时间,仿佛银色的光流,从世界分娩的天之端流到世界终结的暗之渊,我看见它银色的光流,人类在光流中流动,而我停在岸边看着光流中的人们。
有时候,时间与海水连在一起,波光粼粼,浪花泛着光华。
少年踩着浪花捕鱼,乘船归来,便成了青年。岸边的少女摘下帽子,和青年相拥,时间的光流穿过她的头发,将俏脸染成绯红色。浪花打着他们的脚踝,湿透了裤脚和裙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