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是理由。”老人打断了陈臻，他再次看了一眼时间，“一切的原因都归咎于他鲁莽的举动，你不必为此而承担什么，就算是出于同理心的担忧，其实没有必要。如果我得到的消息没错，他已经被哨向委员会转去了中央星医院，看起来这名哨兵的级别还挺高。他的康复并不难，因此没什么好担心的，不出意外的话，一直困扰你的精神链接也会被解除。”老人的指尖在屏幕上滑动，“哦，手术已经结束了。”老人将控制板的画面转向陈臻，“就在刚才。”
从一排排陈臻看不懂的参数中扫下去，陈臻看到了“哨兵”、“手术”、“缔结”的字眼，而时间正是前一天的九点，也就是陈臻来这里之前。
陈臻瞳孔微缩，一时不知道自己该露出什么表情才好。早几个月前，他也许会因为解除这段关系而舒一口气，但在接触威廉之后，他早就动摇了。只可惜，这段关系在他理清一切之前就结束，他什么也没抓住，他失去了他。后知后觉地，陈臻的心开始抽痛，像是被硬生生剜去看一块，血淋淋的，痛得他每一根神经都发出了抗议。他瘫坐下去，眼泪开始不自觉地往外涌。
“这是缔结解除手术后的正常反应，你的情感因子会汹涌一阵，但过不了多久就会冷静下来。”
威廉也会这样吗？陈臻想，他是否也在流泪？或者是忍受着比他更大的痛苦呢？
“如果你愿意，我可以让你现在就忘记这份痛苦。”老人提醒道。
啊，是了，我并不是人。陈臻想起了自己的身份。他是假的，他不是陈臻，他能力也是模拟出来的，一切都是假的。
“都是假的……”
“是的。别担心，睡一觉就好了，一切都会过去的。”老人走向陈臻，再次将手放在他的头顶，他察觉到陈臻有一瞬的僵硬，“还有什么问题吗？”
陈臻的瞳孔慢慢涣散，“……没有了，教授。”
“好孩子，来吧，我们回家。”
老人轻轻阖上了他的双眼。


☆、22
22
在星航图上没有标注的星域，一架运输舰艇从空间洞中一跃而出。
“警报，警报，舰艇偏离航线，请求修正。警报，警报……”
一只手按住了跳跃的红色按键，驾驶室瞬间安静了下来。
驾驶员转过身，“我们已经安全抵达塞曼区边境，请求下一步指示，教授。”
马斯洛点点头，眼睛微眯着透过舷窗望向无垠宇宙，“原地待命吧，他就快来了。”
陈臻睁开眼，发现自己伫立于一片冰天雪地之间，呼啸的狂风卷带着大雪将他的衣领吹地簌簌作响，但他一点也不觉得冷，因为这里是他的精神图景。
肃寂荒凉的天地之间，只有无尽的冰雪和掩藏在冰雪之下的荆棘铁壁。放射状的黑色晶体点缀在路的两旁，崎岖的坡道一直向远处无限延伸。他对这里再熟悉不过了，顺着这条路，他一直走到了湖心中央。被冰冻的巨浪像山矗立在中心，在那弯曲的浪坡上是一座倾斜的青石城堡。远远望去，就像是一幅画，一切都被定格在被冲垮的那一瞬。
没有废多大力气，陈臻就爬上冰坡，站在了硕大的铁门之前。一想到这片领域仅仅是由一些数据和代码拟合而成，他便觉得不可思议，连带着眼前阴森森的铜墙铁壁也不再那么令人可怖了。他吸了一口气，推开了大门。
站在灰白的地砖上，陈臻终于感到了稍许寒冷。大厅内空荡荡，青白的光线下有许多尘埃漂浮。在落地窗照不到的地方，都是黑黢黢一片，寒风吹过，暗黑深处便响起窃窃细语。所有光线都集中在了台阶上——在第二平台处立着一块硕大的镜子。
就像他记得的那样，这块椭圆的铜镜什么也映照不出。
“优秀的向导就像一面镜子，他只会映射出敌人最脆弱的样子。”
不知怎么，陈臻突然想起了他的精神力老师的话。也许就是从那时起，镜子便立在了这里。托那名战斗狂老师的福，陈臻学会了如何控制自己：不映射他人，也不照向自己。他站在台阶前，手轻轻抚过冰冷的镜面，手指忽然一阵刺痛，他猛得收回手，发现指尖冒出了血珠，他凑近去看铜镜表面，突然，铜镜中出现了一张憔悴的面孔——是一个孩子，面色苍白，过小的面孔衬得眼睛很大，像是嵌一对圆润的黑珍珠。他正面无表情地注视着自己。
陈臻倒吸一口，他倏地回头，怔怔地看着那个瘦弱的孩子，那是记忆中曾经的自己，而现在则是幼年的陈臻。
小陈臻微微歪头，对他说：“你终于回来了，陈臻。”
“哈——”陈臻睁开眼，头顶刺眼的白光激得他的眼睛流泪。他像是一个溺水的人刚刚被人从水里捞上来，急促地喘着，浑身是汗，缺氧的大脑中一片混沌。
“又做噩梦了？”
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陈臻难以置信地侧过头，对了一对金棕色的双眼。
“路易斯？”
坐在床边的路易斯笑了起来，一头张扬的红发被高高束在脑后，有几缕荡在了肩边——他的头发比印象中的长了很多。陈臻记得他们应该只是没见了几个月，却不知道怎么得像是几年没见一样。
陈臻坐了起来，张了张嘴，突然不知道从哪说起，只能模糊地来了一句，“你还好吗？”
路易斯耸耸肩，“就那样吧。太多事发生了，真让人够呛。”
陈臻点点头，“好在……我们还是兄弟。”
“兄弟。”路易斯重复一遍，开玩笑道：“从生产者层面上吗？”
陈臻一愣，勉强抬起嘴角，但又很快垮了下去。
沉默。
两人沉默了一会，路易斯抓住了陈臻握紧的拳头，将他的手指一根一根地掰开。“别想太多，顺其自然就好。”
这时，陈臻感觉到俩人之间的疏离感变淡不少，透过握着自己的路易斯的手，陈臻感觉到了暖暖的温度，这是真实的体温，然而却不是真的。“真到令人可怕。”
路易斯笑了笑，“什么是真，什么是假。”他的拇指轻轻摩挲着陈臻掌心的那排月牙印。“我们的存在难道不能说是另一种形式的‘活着’吗？生活就像一场戏，或许在过去，我们都活在安排好的剧中，但是现在，我们醒了，从旧梦中醒了过来。”
陈臻思考着路易斯的话，微微点头，“人生如戏？……那我扮演的就是陈臻。”他看向路易斯，“那么你呢？你扮演的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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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臻看着路易斯沉默半饷，“……这个玩笑可不好笑。”他试图抽回自己的手，但是没有抽动，反而被路易斯一把拉近。
“剧情可以模糊，但人物却必不可少，在‘福利院’这一幕戏中，你是陈臻，我为什么不是威廉？”路易斯箍住陈臻的腰，几乎脸贴脸地说：“我们现在是不是可以进行接下来的剧情了？”
炙热的气息喷在脸上，陈臻手臂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路易斯突然的转变让他手足无措，他奋力推开路易斯，从床上跳了下去。
“你疯了？！”
“我为你而疯！”路易斯高呼道，又朝陈臻扑去。
两人在狭小的空间内大打出手，很快桌上的花瓶被撞碎，碎片和水撒了一地，被子被踩在脚下，枕头被撕开，羽绒飞得到处都是。路易斯一脚踹在门口的开关上，火花闪现，房间顿时陷入黑暗。
“咚”的一声，陈臻将路易斯撞倒在地。
“嘶——”路易斯捂住头，小声嘶喊，“你能不能下手轻点？”
陈臻冷哼两声，压着嗓子说：“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


☆、23
23
路易斯叹了口气，双手在黑暗中摸索，他推推陈臻，不耐烦道：“你先从我身上下来。”
被掐了一把的陈臻又揍了一记路易斯，然后翻身靠到墙边，他一边揉着隐隐作痛的地方，一边暗自腹诽路易斯这家伙的身手不知什么时候居然比好歹上过军事学院的他还好了。
“从哪说起好呢……”路易斯慢条斯理地在地上伸了个懒腰。
陈臻：“那天你离开公司后去了哪？怎么又突然去了塞曼区？我查了你跳跃记录，你曾在塞曼区和斯塔克区之间徘徊，发生什么事了？”
“呃……我能说我失忆了吗？”路易斯敷衍道。
陈臻沉声，“……路易斯。”
“我真的不大记得了。我大概是被召唤了或是别的什么的，那段时间我像是在梦游，有一个声音告诉我要去某个地方，然后当我回过神，我就已经在塞曼区了。”
又是塞曼区。“然后呢？”
“然后……我遇到了阿诺，他似乎被人追踪了，于是我们在设法甩掉那些人之后躲去了亚特兰。”
陈臻皱眉，这似乎和他猜想的不大一样，“那你是……是怎么知道自己其实是……”
“阿诺告诉我的。”
陈臻很意外，“他？”
“想不到吧。看他平时那么腼腆内向，谁能想到他还会是暗网上的天才黑客？你一定要看看他写的程序，简直完美！”路易斯停顿了一秒，他意思到自己说远了，又立马调转话题，“哦对了，你还记得斯塔克区的那家运输公司吗？”
陈臻的思维一下子跟不上了，他无法将路易斯的前言和后语联系起来，他愣道：“那家公司又有什么问题吗？”
“问题可大了。上次AI数据丢失后我就一直在调查。那家安保公司明明自己就配有高级工程师，从来不参与我们的定期维护，是什么样的数据丢失会让那帮人冒着泄密的风险找上我们？后来我就发现，他们的某个主管为了节省开支，将我们使用的极光7号能量核替换成了5号。”
“5号？我记得我们的能量处理器与那款电池的兼容程度并不是很高。”
“是的，所以他们为此又添加了补丁。”路易斯冷哼一声，“就为了省那几个钱。”
陈臻想了想，未经审核擅自修改AI程序完全是违法的行为，很少有工程师会冒着丢饭碗的风险做这事。“他们的补丁是哪来的？”
“黑市，他们通过暗网购买了补丁，而那个补丁的制作者正是阿诺。”
陈臻忽然想通了某段时间路易斯一直找阿诺喝酒的原因——原来那不仅仅是出于对新人的关怀。
“之后阿诺也加入了我的调查，根据之前的资料，我们从他们的运输航线入手，发现他们似乎在进行某种……走私行为。你知道我是个讨厌惹麻烦的人，所以查到这里我就收手了，我也命令阿诺停手，但他似乎没听进去。”路易斯叹气，继续道，“阿诺追到了塞曼跳跃站并找到我，他告诉我他发现他们私自运输的货物非常丰富，包括水源、食物、金属和非金属稀有材料，甚至武器，这已足以建立一个大型的空间堡垒，虽然航线不同，但是他们的最终目的的都指向了一个地方——布里渊区。你就不猜猜是谁有这么大的能耐能偷偷转运这么庞大的物资吗？”
陈臻的大脑转得很快，有无数词在脑海中浮现，最终，融合成了一个：“家园……”
黑暗中，陈臻感到一阵莫名的窒息感，一场暴风雨似乎即将降临。
“教授……他到底要做什么？”
“你什么都不知道就跟着他上船了？”路易斯一下子提高了声音，他崩溃道：“你难道不知道他想向星际联盟宣告AI的人性，并建立一个AI自由区？”
如果不是身处黑暗，路易斯一定就能欣赏到陈臻瞠目结舌的样子，“我……我以为……我以为他只是想保护那些已经觉醒的AI。”
AI自由区是什么？为什么地点要选在动荡的布里渊区？
陈臻隐隐想到了什么，但他却为这个想法而感到颤栗，“他想将布里渊区再次独立出去？”
回答他的，是路易斯的沉默。
陈臻的脑海中响起了巨大的轰鸣声，他因此颤抖，“不，这会造成战争！”布里渊战争才刚刚过去不到三十年！
“战争不可避免。”路易斯的声音在黑暗中冷冷响起，“从AI获得人性那一刻起。”
陈臻摇头，“难道一点回旋余地都没有？你们甚至都不考虑交涉！”
“交涉？我们当然会交涉，区别只会是直接让我们独立，还是打一场然后独立。”
陈臻还是无法接受，他无措地喊道：“战争是不可取的，错误的！”
路易斯一下子坐了起来，他的眼神仿佛利刃般穿透黑暗刺向陈臻，他的声音不再轻慢，转而变得低沉而危险，“那怎么做才是正确的？嗯？四处演说□□抗议？然后再乞求他们给你一个合法的身份？哈哈，陈臻，他们你当了二十多年的人类你还不够了解他们吗？”
陈臻试图辩解，“但是……”
路易斯忍无可忍地打断道：“弄清楚你的立场！”
这一刻，陈臻明白了，不论他说什么，都是苍白无力的。即使他还在摇摆不定，还在存有渺小的希冀，时间也不会等他做出选择了，他已经被推向了一边，等待他的就只有接受。
路易斯叹了一口气，“如果你真的无法接受，就离开这里，趁我们还没到布里渊区，找个地方躲起来，马斯洛教授那边我会搞定。”
太晚了，一切都太晚了。陈臻想：他已经知晓这一切，就无法再去佯装人类，都太晚了，他不能再回到原来的世界了。
路易斯打开了门，走廊上的光投进房间，照在将头埋进臂弯的陈臻身上。
“最后一个问题。”陈臻闷闷的声音传到路易斯耳里。
路易斯侧头，站在门口等他下文。
“你还是路易斯吗？”
路易斯喉头上下滑动，红色的碎发挡在眼前，金色的瞳眸中闪过一丝不可言说的悲伤，过了良久，他才缓缓开口。
“在这艘船上，他们叫我加布里。”


☆、24
24
驾驶室的门自动打开，马斯洛一回头，便看到那个手随意插在口袋里，一脸桀骜的红发男人。
马斯洛：“你去见他了？有什么感觉吗？”
路易斯，或者说加布里皱起眉，“唔……他和我想象中的有点不同，不过还挺甜的。”他咧开嘴，笑得别有深意。
“是吗……”马斯洛别过头继续看自己的控制板，语气中听不出喜怒，“我还担心路易斯的人格多少会对你有些影响，不过现在看来‘替换’过渡地很好，加布里。”
“啊啊——”加布里竖起食指，“请叫我——加布里将军。”他微微挑眉，一副轻佻的样子，可他的眼神却深邃得无法琢磨。他扫了一眼控制板，“哦，让我看看我们的航行路线。从塞曼区通过不稳定跳跃点进入第二位面，运气好的话我们会直接落在布里渊区，运气差的话，我们会落在最远的里德伯区……”
“有什么问题吗？”马斯洛察觉到了加布里语气中的微妙，他看向舷窗——他们已经进入空间洞，四周漆黑一片，只有高纬度导航还在闪着红色的光。在空间洞内应该是安全的。
驾驶台边坐满了人，一名驾驶员放下耳麦，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舰长，前方检测到不明噪音，是障碍物吗？还是我们已经到出口了？”
加布里：“都不是，那声音来自别的维度，蠢货，继续保持前进。”
“这架舰艇应该比你开过的那座度假小船要更好用地多吧？”马斯洛试探道。
加布里笑了起来，“是比那破玩意耐操多了，还更火辣——”
“轰——！”巨大的声响将加布里的声音一下子盖了过去，舰艇也剧烈地摇晃起来。一个个惊慌失措的声音在驾驶室内响起：
“发生什么了？”
“故障？我们的引擎还好吗？”
“撞到障碍物了？”
“是袭击！蠢货们！”
加布里喊完一嗓子，乐呵呵地看着下面的人乱作一团。“不是我说，马斯洛，靠这帮人去打仗，还没开炮他们就能把自己吓死。哦，对了，你完全可以把害怕这个机制给去除嘛。”
马斯洛的面色铁青，他扶住因为震动而滑落的眼镜，质问道：“你做了什么！”
“你应该问那个一直跟着我的‘小尾巴’做了什么。”加布里一脸无辜，“我只不过是把他们引了进来。你放心，没人比我更熟悉这里了。”他危险地眯起双眼，“现在，是收网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