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青顿时睡意全消,冷汗冒了上来。他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口中呼道:“臣死罪!”
他本是意欲一大早便将那件事告诉穆崇玉的,却没想到睡过了头,若是因此坏了事,他就真的罪无可恕了!
想到此,沈青连忙将昨晚之事告知了穆崇玉。
昨夜便是他领着手下副将在山里设伏,前面一直很顺利,他也不曾恋战,谨遵穆崇玉的嘱咐,打赢了就跑,可没想到却遇上了一个人——邹淳。
沈青对这个人印象非常深刻。当年在南燕和北渝短兵相接的战场上,便是这个邹淳以一当十、异常勇猛地领着一队铁骑,将自己的步兵冲得七零八落,险些全军覆没。
沈青做梦都想跟他再相会于战场,彼此决一死战,以雪当年落败之耻。
昨夜他看见邹淳跟上来,又惊又喜之下就忍不住跳出去交战,恨不能拼杀个你死我亡,可也因为这,自己居然大意了,竟叫那邹淳挑掉了面巾,暴露了身份……
现在回想起来,他悔不能自刎谢罪。要知道那邹淳何许人也?非但武艺高强、军功累累,在北渝时还见他常出入北渝皇帝左右,想必是皇帝非常信任的人,虽不知为何会与徐立辉为伍,可要叫他知道了这鹰头寨的土匪不是别人,正是从北渝逃出的旧燕俘虏,想也知道穆崇玉他们将会面临何等的结局。
若是邹淳将这个消息告诉了徐立辉,新仇旧恨加在一起,徐立辉定然要举全军之力攻打鹰头寨,即便这次被打退了,想必他也会立即调来援军继续进攻。
而若是他将这个消息上奏北渝皇帝,穆崇玉好不容易建立的容身之所就又要暴露于天地间了,等待着他们的,依然是漫无止境的逃亡。甚至这回能不能逃得出去,都是未知之数。
沈青忐忑地说完,立即抬头觑了眼穆崇玉,屏住了呼吸。
病中的穆崇玉脸色苍白,可颧骨上却因为风寒发热的缘故而晕染上两抹斜飞的红霞,更显得人有些憔悴。可那双眼睛却始终漆黑有神,清亮无比。
他静静地听完沈青说的一番话,没有吭声,也没有发怒,眼眸里的神色却几经翻转,最后沉淀下来,变得幽深一片。
过了半晌,才听穆崇玉低低地叹了口气,声音并无异样地道:“事已至此,沈卿勿急。”
他那双秋水似的眼眸淡淡扫过沈青,不见怒火,却只见一种温柔的责备,落在沈青身上,倒恍如有秋风拂过,让沈青心里的所有焦灼烦躁都淡了去,唯余一种深刻的懊恼和悔恨扎根心底。
是他太沉不住气了,他应该主动辞去一身军务才是!沈青正待要开口请罪,却见穆崇玉似是不赞赏地摇了摇头,然后道:“你想说的话我都知道,不过现在却不是认罪的时候。”
他把沈青扶起,才将心中所想徐徐道出:“我以为,我们未必就到了岌岌可危的境地。”
邹淳此人他也有过几面之缘。当日被薛景泓拘着、作降俘的时候也曾听薛景泓感叹过,说邹淳心地淳直,人如其名,绝非一般奸猾之弄臣可比。后来也见到薛景泓将邹淳亲自调任到金吾将军的职位,出入其左右,可见薛景泓已将其视作心腹。
这样的一个人,地位才能都非徐立辉能及,绝不会自降身份,与徐立辉之辈为伍,所以即便他知道了沈青的身份,也没有任何必要去告诉徐立辉这样的趋炎附势之人,而是很可能按兵不动,独自将这个消息上奏北渝朝廷,再请派朝廷亲兵前来捉拿他们。
这样一来一回,势必要耽搁很多时间。既知晓了这一点,便可以对此大加利用。
“沈卿,我非但不会撤了你的职位,过几日,还要劳烦你再出一次奇兵。”穆崇玉沉声道。
再说徐立辉这边,他并不知昨晚除了战败以外还发生了什么,只是一径怒火攻心。这日一早便集合了众将商讨攻敌对策。一到晌午阳光充足之时,索性也不讲什么兵法了,直接兵分五路,向黑云山各个入口攻进。
鹰头寨也早有应对之策。陈康四领着众人日夜在寨外四周严防部署,经过昨夜一战,也料到今日必有一场恶战,故而更多了几重警惕。
两边打得僵持不下。虽则徐立辉人多,但耐不住对方占据易守难攻之势,又兼之纪律极其严整,一时打得难分难舍。
而就在此时,鹰头寨却突然举起一幡大旗,旗尾来回摇晃,在冷风中猎猎作响。
这是要求停战歇息之意。
徐立辉本欲不予理睬,一旁的邹淳却大手一挥,喝令部下停止了进攻。场面瞬间安静下来。
过了一会儿,从鹰头寨那方伏据之地赫然走出几个手无寸铁的人来,径直闯入己方阵地之中。众人都在惊愕之时,却见为首那人直奔着邹淳而来。
有人连忙将他们拦住,厉声拷问一番,才知他们意图。
原来这几人闯入此地,不为别的,却是有话要跟邹将军禀报,并扬言道除了邹将军以外,不见其他任何人。
徐立辉正在不痛快,听了此话,抽出刀来就想把这几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土匪就地□□,邹淳却立即过来阻止。
“且叫我听听他们有何言要相告,事毕之后徐将军再做处置也不迟。”邹淳如此说道。话毕,他也未再听徐立辉意见,便下了马,即刻将那几人单独领回了营帐。
帐外还有几个武卒把守,那阵仗竟像是在谈论什么重大的机要。
徐立辉在远处看着,心中忽地就生出一股不忿和恼火来。也不知道他们在里面算计些什么,他暗中骂道。
他本身对于金吾将军邹淳就并非熟识,这一路来看到邹淳时有心不在焉的模样,让他甚感不快。而在刚刚,邹淳两次对自己的命令进行阻拦,更是叫他窝火。
论手下兵力的多少来说,邹淳未必能比得过自己,凭什么一副高高在上、颐指气使的样子?
这会儿更是让人忍无可忍,居然跟土匪相聚一堂,这岂不是在与贼人狼狈为奸?
徐立辉脸色黑沉得能挤出水来,然而这会儿却也无可奈何。跟邹淳翻脸就是跟北渝翻脸,惹恼北渝的下场他还担负不起,只能忍着。
心里却对邹淳忌恨起来。
过了大约两炷香时间,才见那几人从营帐中走出,在邹淳的暗示下,几个土匪毫发未损、大摇大摆地走出了己方阵地,回到了鹰头寨众人当中。
而邹淳也没有任何解释,只一脸讳莫如深的表情。
简直是可忍孰不可忍!回去定要向圣上参奏一本,就说邹淳此人暗中通敌!
徐立辉暗暗记在心里,在之后的两方对战之中,也不肯再如之前那般随意任用邹淳的军队,反而对其多了几分忌惮监视。
却不想,这正中了穆崇玉的下怀。
穆崇玉只是让沈青随便指派了几个面生的手下去找邹淳,作出一副有要事相禀的模样,而且故意弄得声势很大,引起了徐立辉的注意,又偏要避讳着徐立辉,果然就激起了徐立辉的疑心。
而他一旦对自己的同伴起了疑,就当然再不能随心所欲地跟他一起并肩作战。
徐立辉就是这样心胸如此狭小之人。虽有野心,却气量狭窄,终究难成大事。
如此,这一支短暂联合起来的军队,战斗力就明显降低了一半。
而至于邹淳那边,却是穆崇玉打的一个赌,赌邹淳会不会因为知道了沈青的身份而见鹰头寨的人,赌他会不会跟徐立辉同流合污,赌他来此地是否另有目的。
事实证明,他果然赌赢了,邹淳见了鹰头寨的人,也确实一副不愿与徐立辉多说的模样,只有一点却超出了他的预料。
对方并没有拿南燕逃犯的身份把柄来作为筹码交换什么,反而问了一些事关鹰头寨本身的问题。
诸如此间土匪是否都是旧燕人?为何流落到此处做了土匪?年前劫徐立辉粮草又是怎么一回事,等等。
被派去的那几人也是一头雾水,只得一一答了,不过他们此行本身就是为了挑拨邹淳和徐立辉之间的关系,再加之涉及自身,回答过程中不免有情绪激荡处,很是倾诉了一番旧燕百姓生活之不易、徐立辉压榨平民之恶毒。
邹淳竟也听得认真,还叫文书一一做了记录,甚是奇特。
那几人将这件事回禀给穆崇玉,穆崇玉也不解其意。然而他此时已顾不了那么多了,留给他的时间有限,他必须给鹰头寨的众人一个交代。
作者有话要说: 突然发现这篇文里好多战争场面,而且以后也会很多……总觉得这样下去就要写四渡赤水出奇兵了哈哈
第13章 率土归心
此时正是拂晓之际,乌压压的天幕上点缀着一颗明明灭灭的星辰,有苍白色的天光从东边的天际露出来,与即将逝去的夜色纠缠不休。
又是一整夜的雪,也所幸因为这雪,覆盖了白天整整一日的战斗痕迹,使这黑云山仿佛重归寂静。
可这鹰头寨的众人却是被眼前所见、耳中所闻之事彻底震惊到了,一时都呆住,不知自己是否还在梦中。
他们昨日与徐立辉这老贼大战了五六个时辰,彼此都战得有些疲乏,直至夜晚时分,天降了场大雪,徐立辉的部队一个个被冷风骤雪扑得措手不及,才叫他们趁势一鼓作气,大败他们一场。
然而这一场下来,己方也筋疲力尽,折损颇多。可这经过半夜下来,鹰头寨众人还未换过劲儿来,就被穆崇玉的这个惊天消息炸得措手不及。
穆崇玉他……他他居然说自己是南燕的皇帝,而沈青是南燕的武将,他们一众人都是从北渝逃出来的!
有人以为他在开玩笑,便故作轻松地戏道:“蒙我们的吧?”
穆崇玉摇了摇头,神色里的认真与严肃未变:“我与诸位相处半年之久,同甘共苦、患难与共,早已当诸位是生死之交,在诸位面前,我绝不会有半句虚言。恳请各位信我。”
他现在没有任何办法来证明自己的身份,传国玉玺、皇帝的龙袍、随身的玉佩……那些东西早在南燕都城被攻破之时,全部失散于北渝官兵之手。而后来,它们可能躺在薛景泓的案头书几上,也可能被秘密地看押在什么地方,他都无从得知,也根本无暇顾及。
他那时候只有一个念头,就是无论如何都要从北渝逃出来,然后倾尽自己余生的所有力气,去复国,去报仇。
而曾经被他视若无上尊严的玉玺、龙袍,现在看来,也不过是如云烟一般可笑无用。
只是在遇到现在这种情况时,却显得有些捉襟见肘了。
穆崇玉半垂眼睑,复又向前走了几步,视线一一扫过众人,道:“之前对诸位的隐瞒,实在是事出有因,而今值此生死存亡之际,我若再不告诉大家实情,便是把大家往火坑里带。昨日,沈青的身份已被金吾将军邹淳探知,想必不日便会传到北渝皇帝的耳中。到那时,必然有十倍于徐立辉之众的北渝亲兵前来黑云山追捕我等,如此,就势必会牵连到在座的各位。”
穆崇玉顿了顿,声音里沾染上几分决绝和愧意:“穆某决计不愿连累各位。故而今日既是穆某向各位坦白之时,也是向各位辞行之日。”
其实在今晨之前,他已经和沈青还有李元善等人商讨过了,破解此局最佳的对策便是趁着徐立辉等人退败于山下、鹰头寨众人也各自去休息之际,悄无声息地溜出鹰头寨,继续亡命天涯也好,朝不保夕也罢,总比在黑云山坐以待毙的强。
可如此一来,这鹰头寨上上下下八百匪众就毫无疑问地成了弃子,前面刚刚经历和徐立辉的一场恶战,后面又要应付北渝的追兵。
北渝人绝不会因为此时穆崇玉已经离开鹰头寨便放过陈康四他们,等待他们的,必定是北渝昏君迁怒式的围剿和严刑拷打。
这样的结局,穆崇玉纵是一死也不愿意看到。
既是自己引起的事端,也理当由自己解决。他已告知南燕旧属上下,今日便发动奇袭,主动进攻徐立辉营帐,吸引对方的全部?文库(danmeiwenku.com)是完全免费的,要充钱请别相信,关闭即可,微信dmwk520大家务必都加上、有腐利。没有关注微信dmwk520的请尽快关注~避免网址河蟹换网址找不到我们~ Γ佣圃炜障叮糜ネ氛娜讼刃刑映龊谠粕健?br /> 这样,穆崇玉也就没有了后顾之忧。
可这计策一说出来,鹰头寨上下却安静一片。没有一个人做声,大家似乎都还未从这接二连三的“荒唐之言”里回过味来,彼此面面相觑。
最先回神过来的一个人问道:“那我们走了,三爷……您怎么办?”
穆崇玉笑了笑,回答的声音轻却坚定:“自当是与徐立辉拼死一战。他鱼肉我大燕百姓,我便决不能放过他。”
鹰头寨众人精神一震,都不禁抬头看向说出此言的穆崇玉。
穆崇玉此时犹带病容,经过连夜的筹谋和商讨,他似乎更加憔悴了,声音里一直带着难以掩饰的沙哑。有细密的冷汗从他额头上不断冒出,沿着那瘦削的脸庞没入了两侧乌黑的鬓发之中。
高高在上的南燕皇帝是什么样的,他们不知道,可穆三爷穆崇玉是什么样的,他们却已然十分明了。
穆崇玉他自称是江东人士,与这鹰头寨的过半之众都有同乡之谊、旧国情分。
穆崇玉不让他们偷鸡摸狗、打家劫舍,看着他们一点一点放下害人之刀,拿起了耕田的锄头,教给他们自力更生。
穆崇玉教给他们军纪军法,带领他们打败了北渝的走狗。
穆崇玉有时候过于严苛,严苛得叫他们心生厌恶,可有时候又过于宽仁,宽仁得让他们无地自容;有时候病恹恹的,脆弱得仿佛一根稻草就能压垮,有时候却坚韧无比,仿佛任何事情都不能让他屈服半分……
甚至就像是现在,明明因为之前带领他们外出打猎而受了风寒,突然倒地不醒,可偏要挣扎着病体排兵布阵,日夜操劳,不曾休息。
他们大燕的陛下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吗?
有人恍惚记起,穆崇玉曾经对他们说过什么:事在人为,志起人心,世事太平,天下大定。
现在想来,这样的话合该从穆崇玉的嘴里说出。
陈康四喉咙动了动,他张口想要说些什么,却突然看到手下们齐刷刷跪下,纷纷道:“陛下/皇上/三爷不走,我们也不走!”
他们都是庶民,不懂正规的宫廷礼仪,只知道见了圣明君主要跪下,对穆崇玉的称呼也参差不齐,可也因为这,透露的才是自己的一片赤诚之心。
当年在南燕治下,过得日子虽称不上是荣华富贵,可好歹也算衣食无忧、自给自足。南燕朝廷也从未有过乱收苛捐杂税、暴敛横赋之事。再有偶尔大旱、洪涝时节,田地里收成欠佳,便有当地县官开仓赈济,布施恩德。
他们都曾受过穆崇玉这位君主的仁德之恩。虽然之前从未接触过穆崇玉,可在乱世飘零无依的他们,又有哪一天不曾怀念从前在南燕的太平日子?
他们心虽未立复国之志,可情却时常感怀旧国之恩。
而穆崇玉有当初的仁德在前,有如今的侠义在后,他们又焉能弃之而不顾,只管着自己逃命去了?
陈康四也赶紧跟着跪下,口中咕哝道:“就是,北渝那皇帝老儿来了才好,看老子不把他打回原形!也让他们尝尝我南燕匪军的厉害!”
他这一说,又引得一众人附和:“没错,贺渊能打得,徐立辉能打得,北渝人怎么就打不得了?我黑云山形势险峻、易守难攻,再加之天寒地冻,就算是外面的鸟儿飞来也要冻死在里面,北渝人又没长两个脑袋,怎么就怕得要逃出老窝了?”
土匪爷们说起话来糙得很,可穆崇玉听了,却蓦地怔住了。
他没想到他们……他本以为说了实话之后,会听到这些人的抱怨、咒骂,骂他给他们招惹来了无妄之灾,骂他欺瞒了他们那么久,他还准备了一堆长篇大论打算安抚他们,可没想到……
沈青看到穆崇玉的表情,以为他心生不快,便喝道:“笑话!北渝人虽没长两个脑袋,可他们有精兵强将,我们有么?他们一万人闯不进来,派五万人、十万人又将如何?现在放不下你们的老窝,等到北渝打过来,恐怕就晚了!”
这一番话喊得鹰头寨又安静下来,跪了一地的众人纷纷不甘心地垂下头去,暗暗磨牙。
半晌仍有人不服气,小声道:“可就算这样,我们也不能自私逃命,这不是梁山好汉该做的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