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发现自己心意的时候,我没有坦然接受,反而觉得很不甘心。虽然我欣赏他,喜爱他,但在我心里,一直觉得他是配不上我的。我出身家世显耀的司徒世家,又是松涛书院院长贾鹤的得意门生,前途可谓不可限量。我亦一心想要入仕为官,作出一番成就,怎么能被一个平凡无奇的男人缚住手脚?”
司徒毓扯着自己凌乱扫在肩头的长发,哂道,
“于是,我做下了一生中最愚蠢,也是最后悔的决定……”
“司徒先生……”
司徒毓抬眼看向卓青,在发现对方欲言又止的神情后,他下意识地伸手往脸上摸去,不期然摸了满手冰冷的水渍——是眼泪。
不用照镜子,他都知道自己现在的模样有多难看。
可一想到那个被他伤得体无完肤的人,他就控制不住地落下泪来,因为心痛得就快裂开了,却找不到宣/泄的出口。
每每午夜梦回时,司徒毓都会想起那个炎热的夏日早晨,那人站在晨光里安静地等待自己的身影。
那一天恰逢开市的日子,许多店铺都会摆出新进的货品,各类大小书店也会推出一些新书,方淳特意约了他一起去寻些好书——这是他们一起时最喜欢的消遣。彼时他们的关系已经很要好了,司徒毓牵过方淳的手,与他秉烛夜谈,抵足而眠,甚至在半梦半醒之时,开玩笑地亲过方淳一次。
正是在那一次,司徒毓便笃定方淳喜欢上自己了。
因为方淳没有拒绝他,在他恶劣地想装醉加深那个带着戏弄意味的吻时,一向害羞自持的方淳,竟然颤抖着抱住他的肩膀生涩地回应自己。
司徒毓不知为何突然就发火了,恨恨地将方淳推到地上,跌倒得很狼狈。他知道自己当时的表情一定很凶狠,所以方淳的脸色才会变得过分地苍白难看。
而司徒毓并没有道歉。
他怕稍一动作,便会控制不住想将方淳压倒在地毯上狠狠欺负的冲动。
是的,他想“欺负”他。
不是打骂,不是戏耍,而是将他抱在怀里,一口一口地,缓慢仔细地吃进肚子里去……
司徒毓忽然就有些怕了。
他怕自己是真的对方淳上了心。
“那个傻瓜,明明不是他的错,他还小心翼翼地向我道歉,害怕我生气,不开心……”
司徒毓絮絮地诉说着,将脸贴在画中温柔浅笑的男人的脸上,未干的泪痕浸进画纸里,晕开了已经变淡很多的颜料,画中人的眉眼变得有些模糊不清。
实际上,方淳的模样在司徒毓的记忆里早就模糊了。这些年,他一直固执地抓住他们初识时,方淳迎风微笑的画面不放,并且一遍又一遍地描摹,几乎到了病态的地步。
可他心里很清楚,真实的方淳早就不是那个样子了。
在他作出那个愚蠢荒谬的决定之时,他已经亲手将那个简单快乐的男人毁掉了。
“方淳,我要介绍一个人给你认识。”
心照不宣约定好的只有两人的行程里,被司徒毓擅自加进了一名女子。
如花一般的年纪,如花一般的女子,是司徒毓一同长大的青梅竹马,两人无论家世相貌,都相当匹配,站在一起宛如一对璧人。
方淳在看到女子的一瞬,明亮的眼神像被劲风吹卷的蜡烛,陡然黯淡熄灭。可他还是强打起精神,对女子礼貌地微笑。
“方兄,这位是我的未婚妻,柳珂,珂珂,这位就是经常向你提起的好友,方淳。”
司徒毓亲密无间地揽过女子,熟练地替他们介绍彼此。还生怕方淳伤得不够狼狈不够狠,炫耀般地问道,
“方兄,我的未婚妻漂亮吧?你也知道,最近纠缠我的莺莺燕燕实在太多,我怕伤及她们的面子才勉强敷衍一二,可时间长了确是有些吃不消。所以索性就珂珂带出来给她们认识一下,也好让某些人认清自己的斤两,以为同我熟一些,就可以如何如何了。你是第一个见到珂珂的,怎么样,我够意思吧?”
方淳微垂着头,沉默了一会儿,似乎在隐藏自己情绪。再抬头时,司徒毓看见他脸上依旧带着笑,如往常一般温和的浅笑,方淳的嘴角藏着两个可爱的梨涡,他笑起来的时候,显得格外阳光温暖。可此时司徒毓只觉得刺眼,因为他发现方淳的眼睛在哭。
说来好笑,对方明明没有流泪,可他就是知道他在哭,就连他的笑,都像覆在脸上的面具一般僵硬。
“柳姑娘很漂亮。”
他答非所问地说着,往后退开几步,拉长了两人原本亲密的间距。
“司徒兄,我好像打扰到你们……”
方淳的声音低低地,尾音有些发颤,对司徒毓的称呼也恢复到两人才见面时的礼貌疏远。
“阿淳?”
司徒毓下意识地伸手去拉他。
方淳第一次闪身躲开了。面对司徒毓不解又带着责备的目光,他仍然温柔地笑着说道,
“对不起,司徒兄,我突然想起还有一点事情要办,就不打扰你和柳小姐了。明天……明天如果你有时间的话,我们在银杏古巷巷尾的那家书店见面,可以吗?”
一瞬间,司徒毓的心里涌起不祥的预感。
他觉得自己要失去这个人了。
可方淳约他明天一起逛书店,所以……应该……没关系吧?
“好吧,我们明天见。”
得到他的许诺,方淳脸上漂浮的笑意终于抵达眼底,他向并肩而立的两人挥挥手,转身向反方向走去。
他穿着那身半旧却打理得齐整的青衫,披覆着朝阳,慢慢消失在司徒毓的视野里。
“从那天起,我再也没见过阿淳……”
这句简短的话似乎耗尽了司徒毓所有力气,他颓然地跌坐到地上,捂起脸放声大笑,
“我做梦都没想到,连直视我都会脸红的阿淳,居然能面不改色地对我撒谎……”
与方淳分开后,司徒毓的心一直是慌的。所以第二天他赶在约好的时间之前去了那间他与方淳初识的书店。总比他来得早的方淳却破天荒地还没到。而书店的老板好像早知道司徒毓要来似的,一看见他进门,就弯腰从柜台下面抱起一摞书,小心扫去书上的浮尘,对司徒毓笑道,
“司徒公子,这是方公子托我转交给你的。”
司徒毓这才将注意力放到面前的书上。那一大摞书总共有十五本,都是司徒毓寻觅许久却不得的孤本。
“老板告诉我,那是阿淳瞒着我,随他一起走遍了攫阳城大大小小的书铺,寻访了许多藏书丰富的人家,费劲心力才凑齐的,只为在我生辰的时候给我一个惊喜……”
卓青顺着他突然抬起的视线,看到了床头一排拜访得整整齐齐的旧书。虽然有的书脊都破了,线也松了,可看得出它们被保养得很好,没有脱页,也没有折痕。想必那就是方淳最后送给司徒毓的东西了。
“老板说那些书是阿淳昨天早上拜托他转交给我的,他还说阿淳当时的样子怪怪的,看起来失落得很,却偏偏一直在笑,还一个劲儿地感谢他长久以来的照顾,好像他马上就要离开这个地方了一样……我当时就知道阿淳不会来了,他很可能已经离开了,而我的第一个反应,就是立刻冲出门去找他……”
司徒毓顿了顿,脸上露出茫然无措的神情,双唇如梦呓一般机械地开合,
“可我根本不知道去哪里找他……我站在街头,看着无数张陌生的面孔从面前流过,却没有一张是属于阿淳的。明明……明明他一直就站在我身后,每次我回头的时候,他都在的……”
司徒毓像个孩子似地委屈地哭出声来,
“我找了很久很久,把我和阿淳去过的地方都找遍了,还是没有找到他。我甚至去了阿淳上过学的书院,可那间书院因为招不到学生,在年初的时候就关闭了,教过方淳的夫子也回去了自己的家乡。而我,竟然从来没问过阿淳的家在哪里,我一直想当然地以为他出生在攫阳城,并且一直住在这里的……可是我想错了,阿淳不在攫阳城内,他就像凭空消失了一般,无论我怎么寻找,都找不到他……”
“以司徒世家的财势,怎么会找个普通人都找不到?”
在知道司徒毓真的是司徒世家的三少爷后,宋明曦觉出事情有些不对。方淳的家乡虽然位于攫阳城边陲,是无数隶属攫阳城的小镇之一,要在这样的地方寻找一个没有特别之处的年轻男子的确很困难,但凭借司徒家的财势,不可能历经了这么多年都找不到。
这其中一定发生了什么……
☆、第64章 再见
第六十二章
宋明曦的问题令司徒毓怔忪不已,片刻之后,他又遮着眼笑起来,声音里充满讽刺。
“司徒家在攫阳城也算名门望族,家中世代有人为官,又出过几个状元探花,我一度以自己是司徒家的三公子为傲。可我没想到的是,正是因为这个身份,让我彻底失去了阿淳……”
司徒毓将头转向窗外,深深地吸一口气,似乎在平复自己的心情。
“刚开始的时候,我还是很气阿淳的,气他什么都话都没留下就不告而别。接连找寻几日无果后,我索性赌气不找了,依旧去学院上学,重新和以前交好的朋友玩在一起,甚至与柳珂之间的来往也变得密切了,我们不时相约湖边漫步或庭前对弈,偶尔兴起,还去儿时经常玩的地方寻找回忆。我以为自己很快就能忘了方淳,连心里那点似有若无的暧昧情愫也可以一并忘掉。也许某一天想起自己曾疯狂地到处打听一个男人的下落,还会觉得很好笑吧……”
司徒毓真的笑了,可他的笑容里透着落寞和悲伤。
是什么时候起觉得不对劲的呢?
无论看到什么,听到什么,他都会想起方淳,想起他也走过这座桥,想起他曾经也说过类似的话,哪怕无意中发现了一样可口的点心,或者一本有趣的书,他都下意识地要收起来,留着同方淳一起吃,一起看。
别人都不行。
连柳珂都不可以。
但当他兴致勃勃,满心欢喜地回过头时,那个总是默默跟在身后温柔注视着自己的男人,却是真的不见了。
寂寞如影随形,像天边堆积在一起,劲风都卷不走,吹不散的乌云,沉沉地包裹着他。
真的很奇怪。
周围明明都是可以轻松交谈,可以惬意结伴同游,供自己派遣无聊的人,却没有一个,只要安静待在他目光所及的范围里,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说,就能让他安心地笑出来的存在。
所以司徒毓拒绝了母亲提出的与柳家结亲的建议,他要找到方淳,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把他找回来,那样的话,所有的不对劲是不是就都会消失了?
“为了找到阿淳,我把手里所有的银子都拿了出来,还亲手画了数十张他的画像,准备重金酬谢找到他的人。可我还没把消息放出去,我的父亲就知道了这件事。他是司徒家的现任家主,为人冷肃严厉,与他朝夕相对,相伴数十载的母亲都有些怕他,更不用说我们这些作子女的。可能因为我是他最小的儿子吧,他对我要比两位哥哥宽容些,也不怎么过问我的事。但我走进他书房的时候,他的脸色前所未有的难看,他喝斥我跪到地上,厉声质问我为何要如此大张旗鼓地寻找一个男人?”
司徒毓薄瘦的双肩不住颤抖,笑里透着苦意,
“我从没见过父亲发那样大的火,我有些怕了,可仗着母亲和两位哥哥对我的宠爱,我便壮着胆子承认了自己对阿淳的感情,甚至天真地以为可以说服父亲助我一臂之力……但是我忘了,我和阿淳都是男人,门户观念极重,思想极其保守的父亲,连大哥想娶一个神裔少年过门都不曾允许,又怎么会同意我与一个男人在一起?他朝我怒吼,就算是纳妾,也断不会容忍我纳个男妾。”
“我立刻就反驳了他,我不会委屈阿淳做妾的,我要他成为我的男妻!”
司徒毓清楚记得,激动地说完这句话后,迎面砸来的是父亲最钟爱的那块方形白玉纸镇。尖锐的棱角打在他的额头上,豁开一道寸长的口子,顷刻血流如注。强烈的眩晕感伴随着疼痛传来,他晃了几晃就直直栽到地上。
“再醒来的时候,我就被关在了自己的卧房,母亲守着我掉眼泪,苦苦哀求我去向父亲认错,然后同柳珂成亲,再也不许提起方淳这个人。”
怎么可能呢?
光是想一想,他的心就痛得快要裂成两半。
他怎么能容忍没有方淳的漫长的岁月?
“我父亲的脾气很倔,母亲偷偷告诉我,在我昏睡的时候,他来看过我,他其实早就想与我和解,只是找不到台阶下。可我的脾气比他还要倔,我不仅不肯低头认错,还想以绝食来换取他的妥协。我整整饿了自己五天,粒米未进,只喝了少许清水,整个人瘦得眼睛都窝了进去。最后我母亲怕了,想尽办法说服父亲先解了我的禁足令。”
“重获自由后,我还是坚持继续寻找方淳,父亲大概觉得我无可救药了,盛怒之下与我断绝父子关系,将我赶出家门。当然,一并失去的,还有司徒世家三公子这个曾经为我带来无数荣光与便利的身份。”
司徒毓提及这些的时候,语调是很轻松的,仿佛他失去的,不过是件可有可无的衣裳。
可宋明曦知道,没有了司徒家的支持,不要说找人,一文不名的司徒毓很可能连温饱都难以解决。
这些年,他能靠自己开起这间不大却颇有名气的书画铺,已经很不容易了,何况他还一直没有放弃寻找方淳的下落。
“我说这些不是想要博取你们的同情。”
相对卓青微微泛红的眼眶,司徒毓自己反而显得很平静,
“我只是太久没和人说起过阿淳了,一时有些控制不住……卓青,我已经把我和阿淳之间的事都告诉你了,你可以让我见见他吗?”
卓青迟疑了。
他虽然觉得这样的司徒毓的确很可怜,但方淳……他一直敬爱如兄长的方大哥,却是因为这个人而疯掉的。
司徒毓一时的戏弄毁掉了方大哥的一辈子,方大哥会愿意再见到他吗?
可不让司徒毓见方大哥,他又觉得自己很残忍。
卓青的心乱了,他不知道怎样做才是对的。
“阿青……”
不自觉往后退去的身体撞进一个温暖的怀抱里,宋明曦握住卓青的肩膀,附在他耳边低语道,
“让他们见一面吧,解铃还须系铃人,方淳的病因司徒毓而起,再见到司徒毓,说不定他会好转。”
卓青被他说得有些心动,这么多年来,方淳的心智始终犹如稚儿一般,无论服用何种药物,都未见起色。若司徒毓的出现真的能让方淳好转?9文库(danmeiwenku.com)是完全免费的,要充钱请别相信,关闭即可,微信dmwk520大家务必都加上、有腐利。没有关注微信dmwk520的请尽快关注~避免网址河蟹换网址找不到我们~ 司徒毓抬起头看他,双眼盛满期待和惶恐,生怕卓青拒绝他的请求。
“司徒先生,我答应你。”
卓青终究不忍让他失望,虽然司徒毓犯了大错,可这些年他一直在自我惩罚,他是否能得到原谅,并不是自己这个局外人可以决定的。
由于司徒毓十分迫切地想要见到方淳,得到卓青的同意后,三人便搭上候在巷口的宋府的马车出了城,一路朝卓青的家乡赶去。虽然走得仓促,宋明曦还是没忘差人给宋老夫人捎信回去,想着路途遥远,怕卓青挨饿,他又在街边买了些糕饼冷食。可卓青和司徒毓因为各自怀着心事,都没怎么吃。尤其是司徒毓,完全沉浸在即将见到方淳的忐忑与期待中,连飞驰的马车什么时候停下来了都没注意。
“司徒先生,我们到了。”
卓青掀开帘子往外看看,他们是昨天近午时的时候出发的,赶了一夜的路,现在天已经亮了。散布在玉带河两岸的低矮屋舍相继升起袅袅炊烟,深林传来鸟雀欢快的啁啾,一派祥和宁静的乡间小景,司徒毓却紧张得冒出了汗水。
走在通往卓青家的那条细窄的小路时,他还不时理理自己的头发和衣袖,像极了即将私会情/人的青涩少年。
“青儿!”
远远地,隔着一块水稻田,就有人朝卓青的方向挥手。
卓青应声看过去,脸上浮起暖暖的笑意,立刻抬起手挥手回应,大声唤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