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做得很好。”
宋明曦赞许地点头，递给陈垣一个装得满满的荷包。陈垣接过一看，眉头皱了皱——这荷包绣工不俗，一对鸳鸯活灵活现，只是右角有个小小的“霜”字，明显是出自许柔霜之手。
宋明曦对许柔霜的纵容宠爱怕是瞎子都看得出来，往日里二少爷贴身带的汗巾香囊，哪一样不是她的手笔？别人做得再好，他根本不稀罕，但凡许柔霜做的，说句不该的，哪怕再次，也是千好万好。二少爷自己都宝贝不过来，哪会送给别人？
“少爷，这……”
沉甸甸的荷包僵在手里，跟块火炭似的，陈垣咂摸着，这位许姑娘的好日子怕是要到头了……
“陈总管是聪明人，自然知道我的意思。”
好像想到什么，陈垣眼里闪过一道精光，马上道，
“陈垣谢过少爷打赏。锦福楼的‘软金甲’已经订好，等卓少爷省亲回来，就可以穿上了。”
所谓“软金甲”，实则是贴身穿着的亵衣。因其质地柔软细腻，价格昂贵，耐穿耐洗，故而称为软金甲。价格嘛，当然也当得起这个名字。
陈垣能在宋夫人手底下总管宋府大小事务这么多年，脑袋自是一等一的灵光，两件事凑在一起琢磨琢磨，就知道宋明曦要宠谁灭谁了。
“陈总管，这件事我并不想声张。”
宋明曦与陈垣对视一眼，后者了然道，
“陈垣只管做好分内之事。”
宋明曦亲自把陈垣送到门口，一个转身的功夫，门又响了。
今儿奇了，一个二个赶趟儿似的。
宋明曦放下手里的面具，应了声“进来”，雕花木门一开一合，浑身散发着森冷气息的宋明晖出现在屋里。
“大哥。”
宋明曦起身迎上去。
宋明晖在桌边上随意拣了处坐下，开口道，
“今日的事，我听祖母说了。”
宋明曦在他身边落座，倒了杯水递过去，
“大哥可是误会我和淮乐了？”
宋明晖摇头，难得露出一丝柔和的神情，
“我是来谢谢你的，淮永这个混蛋，我以前就见过，若不是有你，淮乐恐怕就……”
“我也是凑巧去那里写景，听到屋里的响动才过去看看，没想到……”
宋明曦故意略去尴尬的部分，端起杯子喝了口水。
宋明晖也默默喝几口水，顿了顿，才道，
“祖母说你已经知道是谁在指使这件事了。”
“是。”
“那为何不……”
宋明晖瞳孔一缩，握杯子的手瞬间收紧。
“我只是不知道他们为何要向淮乐下手。”
宋明曦转着杯子，神情有些苦恼，虽然知道何人主使，但摸不透对方的意图，难免顾此失彼。
“他们？”
宋明晖手上的骨节微微泛白。
宋明曦知道他气急了，凑在他耳边说了两个名字。
宋明晖讶异地张了张嘴，看向宋明曦的眼光满是不信，
“你……确定？”
“确定。”
“明曦……”
宋明晖最不会安慰人，默然片刻，伸手拍拍宋明曦的肩膀，声音比平时更冷上三分，
“你打算怎么做？”
“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宋明曦不甚在意地笑笑，视线落在远处青面獠牙的面具上，心里已经有了计较。
饵已经撒下去了，就等着鱼儿自己上钩。
☆、第21章 龃龉
“蠢货！”
门窗紧闭，馨香怡人的房间里，听完紫玉详述的许柔霜寒着脸，扬手一巴掌挥在她脸上。
紫玉的脸本就是肿的，又挨了一巴掌，更是火辣辣地疼得厉害。她心里委屈得很，明明坏事的人是淮永，受罚的却是自己。当即忍不住跪在地上哭起来。
“哭什么哭！吵死了！”
许柔霜不耐烦地坐在梳妆台前，随手拿起个胭脂盒子朝紫玉掷过去。
紫玉的额头被砸个正着，登时红了好大一块，她受惊地捂住额头，当真不敢哭了。
“小姐……奴婢、奴婢不敢了……”
“哼！”
许柔霜转过脸，对着铜镜细细端详自己的脸，挑剔地左看右看一阵儿，才开恩似的朝紫玉挥挥手，
“起来罢。”
“谢小姐！”
紫玉晓得她这是气过了，忙不迭地爬起来。还没站定，又听许柔霜阴阳怪气地问，
“二少爷和老夫人没起疑心？”
紫玉期期艾艾地看她一眼，
“那个……二少爷扯下了淮永的面具，他……他好像看出了什么……老夫人想让他将面具扔了，二少爷却说……却说……”
铜镜里的许柔霜柳眉竖起，咬牙切齿地道，
“说什么？”
紫玉连忙跪下去，
“说他留着有用。”
许柔霜因生气而涨红的脸瞬间变得煞白，涂满丹蔻的指甲掐进掌心的肉里，紫玉偷瞧一眼铜镜，被许柔霜狰狞的面目吓得哆嗦，整个伏身贴在地上，忽而听到一阵稀里哗啦的声音，是许柔霜把面前的各类脂粉盒子全扫到了地上。
“淮永那头猪！”
她明明再三叮嘱他小心、小心，他倒好，不仅被宋明曦逮个正着，还落了把柄在人手里！
“小……小姐……我们、我们该……怎么办？”
紫玉瑟缩的声音从喉咙里挤出来，她虽然是听许柔霜的命令行事，但也知道算计淮乐的事暴露了，她也没好果子吃。
许柔霜剜她一眼，一巴掌拍在案上，恨道，
“你问我，我问谁去？”
“那……我们要不要同顾少爷……”
紫玉能想到顾滨，许柔霜何尝想不到？可提起顾滨，她越发来气，七弯八拐地舜蟀岩樱驼依凑饷锤龀墒虏蛔惆苁掠杏嗟姆衔铮
“先不要告诉顾郎。”
许柔霜冷静下来，她们原本的计划是没有错漏的，不管淮永得逞与否，都牵连了宋府的声誉，料定他们不敢声张。即便淮乐认出了淮永，可没有证据，他也做不了了什么。坏就坏在……宋明曦扣下了淮永的面具。
面具……到底那面具上有什么东西能指认淮永？
许柔霜陷入沉思，一个主意慢慢在脑中成形。
“少爷。”
耳畔响起满含悲伤的呼唤，宋明曦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一个狭小的长形空间里，身上盖了一床沉重的苏绣描金锦被。他认得那床被子，上一世他就盖着那床被子躺在棺材里。
“少爷……”
卓青苍白消瘦的脸出现在棺口上方，紧接着伸进一只同样消瘦的手，珍而重之地轻轻划过宋明曦的眉眼，鼻梁，最终抵在他乌紫的嘴唇上。
“柔霜姑娘……少爷他究竟生的什么病？”
宋明曦听见他问，全身忽然绷紧了，他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奋力张开嘴想要叫卓青快跑。可全身却像陷在泥沼里，不管他怎么用力，都挣脱不了分毫，遑论发出半点声音。
“中毒。”
许柔霜冷冷的声音从上面飘来，宋明曦大叫一声不要，直到外屋守夜的丫鬟慌慌张张地跑进来，宋明曦才知道自己发噩梦了。
原来洒了他一脸的，不是卓青的血，而是汗水。
丫鬟一看宋明曦满头大汗，脸色发白的狼狈模样，就知道他是被噩梦吓醒的。赶紧麻利地拨亮桌上的长明灯，把紧闭的窗户推开半扇，又端来热水绞了帕子给宋明曦擦汗。见宋明曦脸色和缓了，她才跑回外屋沏杯茶端进来。
“少爷，您压压惊。”
宋明曦嗯一声，端起茶抿一口，露出惊讶的神色，
“这茶……怎么是甜的？”
丫鬟以为他不高兴，忙解释道，
“这是卓少爷自己酿的槐花蜜，有宁神的功效，奴婢就自作主张放了些。若少爷不喜欢，奴婢这就去……”
“不用。”
宋明曦打断她，再饮一口茶水，馥郁甘甜的味道在口腔内弥漫开来，不由温柔地笑道，
“我很喜欢。”
宋府的二少爷和大少爷各有各的古怪，却不愧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都是不爱笑的。丫鬟早就习惯了宋明曦面无表情的模样，冷不丁对上他的笑脸，没来由吓出一身冷汗。僵手僵脚地端起托盘走到外间时，脸上又泛起一阵红。
二少爷长得俊，没想到笑起来……更俊！
不知道自己迷乱人眼的宋二少爷，此时捧着热茶倚在床栏上，全然没了睡觉的心思。
上一世卓青的死已经成了宋明曦心里的一块伤疤，哪怕想一想，都要痛上半天。
可他今晚居然梦见了。
而且梦境真实得触手可及，让宋明曦又结结实实地撕心裂肺了一回。
“卓青……”
他闭上眼，轻轻呢喃这个名字，胸口充斥着甜蜜苦涩，还有压抑不住的……忿恨。
宋明曦自问不是圣人，没有以德报怨的仁心，对于毒死自己还杀害了卓青的许柔霜，他自然没打算让她好过。
可他也不想为许柔霜那样的人脏了自己的手。
所以发现自己竟然重生了的时候，宋明曦想的，不过是慢慢疏远冷落许柔霜，再寻个由头将她打发出府。毕竟他曾经那么宠爱她，宋府里每双眼睛都看到了，自然卓青也知道。若是一夕之间将她驱逐出府，又没个让人信服的理由，难免不叫人心寒，说他宋明曦朝三暮四，冷心冷情，对枕边人没有半点情分。
他不畏人言，却怕卓青真把他当成了那样的人。
加上淮乐的事压在心上，宋明曦便先同许柔霜做戏周旋。没想到竟然发现了这样一个秘密——上一世所谓的淮乐与人“私会偷/情”，原来是有心人构陷！
宋明曦想起他与淮乐在屋里那一幕，明明淮永已经跑了，他们俩轻声说着话，却还是引来了“听见奇怪响动”的丫鬟。而那个丫鬟，不是别人，却是许柔霜身边的紫玉。而紫玉的反应也着实有趣，看见府里的二少爷与淮乐说话，她竟然能吓得尖叫起来。就连赶来的绿绡都觉出了不对，责怪地瞥紫玉一眼，宋明曦又怎么会错过她脸上惊愣的神情。
仿佛在说，怎么会是二少爷？二少爷怎么会在这里？
宋明曦沉静的脸上掠过一丝狠厉。
恐怕上一世淮乐的死，都不是简单的“自杀”。
淮乐那般在意大哥的想法，即使要死，他也会想办法先证明自己的清白，而不是闷声不响就上吊自杀。
只是……许柔霜究竟在打什么主意？
她为什么要向与她毫无瓜葛的淮乐下手？
宋明曦想了一夜，还是没想透。
☆、第22章 宴会
时间一晃便过了几日。
上一世因为淮乐的死，宋明曦二十一岁生日宴并没有办成。这一世淮乐幸免于难，淮永的事又被宋老夫人严令知情人禁口，因此并没带来大的影响。宋明曦生日宴的帖子十天前就陆续发出去了，自然要依约举行。
初九当天，宋府宾客盈门，都是来给二少爷庆生送礼的。大半是宋老夫人生意场上多年的朋友，另有一些是和宋明晖有来往的当地官员，还有少数是宋明曦的好友。其中当然有他引以为“至交”的顾滨。
“宋贤弟！”
穿着一身绛紫新衣颇有儒士之风的顾滨早早到了，他一见站在门口迎客的宋明曦就满带笑意地走上来招呼，还煞有介事地朝他作揖请罪，
“愚兄日前琐事缠身，久未登门造访，今日特来向贤弟赔罪，势必要不醉不归！”
宋明曦连忙还礼，
“顾兄言重！快里面请，我可是给你留了好位置！”
顾滨笑着谢过他，越过宋明曦身边的许柔霜时只礼貌性地点头致意，并不多作停留，许柔霜也一副礼貌疏远的态度，若不是宋明曦上一世亲眼所见两人亲密相拥，他亦不相信他们之间会有私情。
不过……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已经不在意了。
“柔霜姐姐！”
宋明曦把收到的贺礼转交给身后的小厮记录，还未回身，就听得一声亲昵的呼唤，紧跟在他身旁的许柔霜匆匆迎上去，握住朝她雀跃走来的白衣少女的手，两人抱作一团，姐姐妹妹地亲热了好一阵儿。
“柔霜，这位妹妹是？”
直到宋明曦走过来，她俩才分开站好。白衣女子也不怯生，偎在许柔霜身后，双手撑着她的肩膀，探出头望向宋明曦，咯咯笑道，
“二少爷，小女是柔霜姐姐的表妹——唐晓婉。”
唐晓婉？
这个名字有些耳熟……
宋明曦凝眉苦想，半晌才恍然道，
“我记起来了，你是柔霜舅舅的女儿，你这么大的时候我和柔霜还带你一起放过纸鸢。”
宋明曦举起手比划到自己腰际，他第一次也是唯一次见唐晓婉，还是与许柔霜相识之初。那时的唐晓婉是个不起眼的黄毛丫头，他约许柔霜出门踏青被她偷听到，硬吵着要一起玩。宋明曦对她已经没什么印象了，只记得她爱笑爱闹很活泼，没想到三年不见，唐晓婉就和许柔霜差不多高了，且出落得面若桃花，眸似秋水，很是漂亮。
见宋明曦瞬也不瞬地盯着唐晓婉看，许柔霜的脸上多少有些挂不住，笑意仍然绷着，态度却冷淡下来，
“少爷？”
宋明曦这才惊觉自己失态，也有些不好意思，赶紧侧身想把她让进门。唐晓婉却挽着许柔霜的胳膊没动，
“表姐夫，我还要等我爹和我娘呢！”
她边说，边朝宋明曦眨眼睛。
许柔霜拍下她手，骂道，
“真没规矩！要叫二少爷！”
唐晓婉委屈地摸着被打疼的手，辩解道，
“表姐同二少爷成了亲，我当然要叫他表姐夫啊，还叫二少爷才是没规矩呢！”
“少爷，表妹她不懂事，你别放在心上。”
许柔霜歉意地看向宋明曦，可眼里明显写满期待，希望宋明曦就此说点什么。
宋明曦当然知道她的想法，要把二少爷换成表姐夫，不过是他一句话的事。只要扶正了许柔霜，他就是唐晓婉名正言顺的表姐夫。
呵，想得倒美！
宋明曦假装不懂，反而好奇起为何许柔霜舅舅一家会凑巧赶上他生辰上门。
许柔霜努力藏起失落的情绪，主动握起宋明曦的手，柔声道，
“少爷要骂柔霜自作主张了……”
此次生日宴大多是宋老夫人和宋明晖在张罗，宋明曦只拟了他自己要请的宾客名单。当时许柔霜在一旁为他研磨，也就知晓了这件事。
“柔霜之前回去看舅舅，无意中提到少爷生辰将近，舅舅当时就说要来给少爷庆生，感谢少爷对他们一家的照拂。柔霜见舅舅真心诚意，实难推拒，就给舅舅送了张帖子……”
她说得可怜兮兮的，不时拿眼瞧宋明曦的反应，还一再强调她舅舅的诚意，宋明曦也不好多言，再说几步之遥外还站着唐晓婉。
唐晓婉……
宋明曦又从头打量起唐晓婉，忽而心中一跳，之前百思不得其解的事一下就想通了。
唐晓婉虽与许柔霜是表姐妹，长相气质却截然不同。许柔霜秀美温婉，沉静如水，唐晓婉五官艳丽，性子活泼，偏生穿一袭白中透粉的素纱长裙，把她明艳逼/人的美貌柔和三分。
就像一株姝丽的牡丹盛放在清澈的溪流边。
这种艳而不俗的美感，令宋明曦想起一个人。
淮乐。
原来许柔霜和顾滨之所以选择向淮乐下手，竟是为了替唐晓婉作嫁裳，打着他大哥的主意？
宋明曦心下冷笑，压在胸口多日的巨石却是缓缓放下了。
是他把许柔霜想得过于恶毒。
知道淮乐的事出自许柔霜之手后，宋明曦就绷紧了神经，暗地里寻找蛛丝马迹，生怕许柔霜还留有后招。毕竟上一世淮乐自杀导致大哥和祖母相继离世，他不敢有丝毫疏忽。
直到今天看见唐晓婉，他才知道自己委实紧张太过，想得太多。
淮乐的死之所以能带来那么严重的后果，是许柔霜和顾滨低估了他在大哥心中的地位和影响力。他们那时的目的应该和这次一样，就是剔除淮乐，把唐晓婉推到宋明曦面前，推进宋家。
在他们看来，淮乐只是一个靠皮相为生的戏子，宋明晖养了他七年，早该没什么兴趣了。何况他还是个男人，极重子嗣的宋老夫人绝不可能容忍宋明晖和一个男人纠缠太久。
宋明晖迟早是要和女人成亲的。
若那个女人正好是许柔霜的表妹，不就是亲上加亲的喜事吗？
倒是打得一手如意算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