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戬也不说话,只在紧闭的门前站定,略略调整紊乱的气息。紧接着,面前的殿门缓缓敞开,满堂明亮的烛光从渐渐开启的门缝中漏出,洒了一地金辉。
太子从书案间抬起头,见来的是杨戬,忙将毛笔撂下,跑下堂中来迎接。杨戬遂了他的意,只浅浅行了礼,便由着他引到旁侧坐了下来。
“来人,看茶。”太子一见杨戬便手忙脚乱的毛病还是没变,全不似在群臣面前那样威仪疏离。大约是杨戬进来的时候带进了春夜的料峭,太子又叫人进来添了新炉。
“先生,我这次请你来,想必你知道原因。”太子坐在杨戬左侧,身子却向他那边倾斜过去,手肘都抵在椅子的把手上,眼中的好奇更是毫不掩饰,“你——究竟为何会与闻焕闹到那种地步?今日在朝堂之上,百官皆被你骗过,就连穆庭正也不例外。你……该不只是为了自保?”
自从下朝以后,与穆庭正分道扬镳,杨戬便把自己关在房内,没说过一句话。此刻开口,声音沙哑得有些不像他自己:“为什么‘不该’?我便是为了我自己。”
“先生莫要戏弄我。我猜的分明该是对的。”太子兴味十足,那目光中的得意仿佛已然快要溢出来了,“难道不是为了更方便地保住闻新的命?不过,如果先生想救他,为何不早些阻止子辉上书?以先生与子辉的关系,他理应会听先生的话。”
杨戬却仿佛心思不在此处一般,听完太子的问话,只微微摇了摇头:“他早已不信我了。”
太子一怔,才知自己这两位亲信之间的分歧究竟有多大。如果闻新早就对杨戬有所怀疑,那么他就更不可能在关乎他弟弟闻新性命的事情上,相信杨戬的好心相劝。
“……这段日子以来,辛苦先生了。”太子呐呐道,“我以为子辉会和我一样,无条件信任你,却不想——”
杨戬扬手打断了他:“我有一事,正好与太子禀明。”
“是好事,还是坏事?”
“喜事。”
太子心头蓦然涌上不祥的预感。
“……恐怕不久之后,我就将与穆庭正亲上加亲了。”杨戬道,“往后还需请太子多多担待。若是连你都不信我……”
“不,不行!”太子蓦然站了起来,瞪大眼睛看着杨戬,“你不可以成亲!”
他的声音大到连他自己都吓了一跳。回过神,杨戬也正望着他。那眼神淡淡的,无奈却没有责怪:“坐下听我说完。”
太子慢慢地坐了回去,伸手摸摸自己心口,那里还能感觉到狂跳的心脏。他要成亲了?为什么要成亲,成亲之后他还会留在宫中么?
他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该说什么。是恭喜他?可这并非一件真正的喜事。或破口大骂?可这亦非绝对的坏事。太子望向杨戬,他虽然疲色难掩,却是目光凌厉,无一丝颓败之气。
到了今天这个地步,他还是毫无惧色。而就在他们眼前,崭新的局面正缓缓拉开大幕。
“你很聪明,今天的事你看得明明白白,却未曾抖露半分。至于将来……”
杨戬话音一顿,太子的心也跟着提了上来,吊在空中晃晃悠悠的。
“将来,都需要你这个太子帮忙。”杨戬道,“我这个礼部尚书,只能做些装神弄鬼的戏码罢了。”
太子颔首:“可在父皇面前,却偏要借这些把戏。”
“你可知如今最重要的是什么?”
太子略一思索:“拖延闻新定罪和行刑的时间。”
杨戬赞许地笑了笑,抬手按上太子那不算宽厚的肩膀:“此事需要我们里应外合方可成功。届时我会传信于你。”
太子面色凝重地起身,肃然道:“好,无论先生有任何需要,我都会尽力做到。”
这一句承诺,虽出自少年之口,却有千钧重,乃至更改了整个国家的命运。
……
刑部死牢内光线幽暗,零星几盏油灯钉在墙上,闪烁着微弱的光芒。
“闻大人,这边请。”牢头梁诚忠不苟言笑又形销骨立,冷硬惨白的面色在阴暗的光线下仿佛恶鬼一般凄厉。闻焕往他手里塞了些碎银子,梁诚忠接到手里,眉头便皱成“川”字,将银子还回,语气更僵硬了:“我梁诚忠做了四十几年牢头,从未收过半分贿赂。你未免太看不起我了,闻大人。”
“……抱歉。”直到这一刻,闻焕才定神仔细将梁诚忠打量了一番,“刚才是我侮辱了大人,得罪之处,还望海涵。”
梁诚忠脸色微微缓和,大步走在前方为闻焕带路。走道幽深,充斥着难闻的霉味。闻焕走过看过,想到他那个从小就开朗勇猛的弟弟,心上仿佛被千万根针猛扎,痛得喘不过气。
“到了。”梁诚忠打开门锁,“两位大人请随意,我就在那边等。”
牢房深处响起一阵轻微的锁链声,随即是熟悉的声音:“哥?”
闻焕一眼便看见了隐在黑暗中的闻新。他身着肮脏的囚衣,戴着沉重的枷锁,双脚绑着铁链。脱下将士的铠甲,剥去少年将军的光环,如今的他不过是一个死囚。战场上流的血救不了他,砍下的敌人头颅也救不了他。
“子明……子明。对不起,是哥害了你……”闻焕几乎是跪在了闻新身旁,双手颤抖着为闻新整理乱发,掸去身上的脏污。对弟弟的愧疚压在他肩上,让他深陷痛苦,无法自拔。
与半个月前在战场上威风凛凛的将军相比,如今的闻新可算是灰头土脸。可即便落到今天这般狼狈的境地,他仍然笑脸迎人,仿佛这一切都与他无关一样:“哥,我又不怪你,你说什么对不起呀。要怪就怪那个穆庭正,我看他是在自掘坟墓!”
“不错,”闻焕咬牙道,“如果你有什么事,我一定不会放过他!”
“哥……”低头间,闻新只见闻焕双手紧握成拳,手背青筋暴起,就连身子也不由自主地轻微颤抖着。
“哥,看你这话说得,难道我没什么事,你就放过他了吗?”闻新轻笑,“那种人,应该无论如何也不能放过才是。”
过了很久,闻焕才颔首道:“子明……”
“哥,你放心,只要边关号角一响,我就能出狱了。穆庭正那种人,哪里会打仗?也就是靠嘴皮子说说罢了。真正要打仗的时候,还是非我不可。”
比起从军之前的那个爽朗豪迈的少年,现在的闻新脸上多了些成熟和沧桑,敌人的利刃甚至在他的耳际和脖颈都留下了伤痕,更不必猜测他衣物遮盖下的身体会有多少伤痕。如今的他不再有“仰天大笑出门去”的豪迈,却更加沉稳冷静。而他骨子里的温柔敦厚,在面对自己的亲生兄长时,仍是全然流露出来。
闻焕用目光一寸寸抚过他的眉眼,终是没能把他的担忧说出来——虽然穆庭正不会打仗,但是他十有八九会赶在战役开始前处理闻新。
“有时候,在这个乌烟瘴气、唯利是图的朝廷里太久,我真的很怀疑,这样的国家还值得吗?”闻焕紧紧握住闻新那被锁在枷锁中的双手,“可是,我们守边关,或是助太子,为的都不是朝廷,而是我们的国家,我们的黎民百姓。子明,哥会尽力救你。但现在,哥希望你答应我一件事。”
闻新脸上笑容依旧:“哥,你是不是想让我答应,如果我得救了,还要回到边关驻守?”
“不止如此。我还要你答应,如果你死了,我替你报仇。可你却千万不?3文库(danmeiwenku.com)是完全免费的,要充钱请别相信,关闭即可,微信dmwk520大家务必都加上、有腐利。没有关注微信dmwk520的请尽快关注~避免网址河蟹换网址找不到我们~ 骋稍母冻觯灰蠡冢 ?br /> “哥,你真是越来越像爹了。”闻新肃然道,“我答应你。”
“……你是我的好兄弟!”闻焕眼中含泪,悲哀却骄傲,“今晚便是三司会审,那时我与穆庭正都会来旁听。穆庭正惯于严刑逼供……”
“我知道,哥,那点痛算得了什么?”闻新颇有点得意,想拉开自己胸膛的衣物给他哥看看自己的伤痕——那可是男人的象征——却无疾而终。他不由失望地叹了口气:“只盼他别自己先看得吓死了才好。”
闻焕见他如此,饶是知道他在逞强让自己放心,还是比先前宽慰了一些:“那哥就先走了。这里不适合说得太多,不过你相信哥,哥会救你。”
在弟弟信任的眼光中,闻焕擦干眼角的湿气,起身深呼吸了几次,才缓步走出牢门,提气唤道:“梁大人!”
梁诚忠从不远处拐了过来,依旧神情冷硬地落了锁,而后毫不犹豫地带头向外走去。闻新靠坐在冰冷的地面上,一缕愁绪渐上眉头。他固然相信闻焕,却不能忘记穆庭正是个多么危险的人物。若闻焕真要与他硬拼,恐怕会头破血流。
脚步声响彻死寂的大牢。闻焕跟在梁诚忠后面,想到晚上的会审,心乱如麻。
“闻大人。”
闻焕猛地回神,才发觉是梁诚忠在叫他。
“闻大人,这里极少有人能获准进出,一个月都进不来一个外人,更别说像令弟那样的重犯。能够随意出入的,只有在下而已。”
闻焕一时摸不透他的意思:“你是说,这一次是大人你……”说话间,梁诚忠突然塞给他一样细长冰凉的东西,他来不及细看,便匆匆收进袖中。
“非也。像在下这样的小角色,只求一个问心无愧。大人请吧。”
原来这时已经到了门口。明亮的天光正在门的另一边迎接他。
☆、红烛冷透(二)
三司会审终究是来临了。闻焕的轿子刚刚到刑部门口还未落地,便迎面撞上了穆庭正的轿队。两人都把对方当成空气,从容提衣下轿,连一个眼神的交汇都没有,便大步跨进了刑部的大门。新上任的刑部尚书邱阳哪里见过他们这般针锋相对,要知道平日里闻焕与穆庭正虽然不对盘,但从未明目张胆作对。
但这又怎么样呢,他还是要先好生招待穆庭正,才能再去讨闻焕的欢心,便强行扯了个笑脸去和穆庭正寒暄。穆庭正对他甚是热情,别有一番一见如故的味道。正说话间,外面传来太监的通传声——太子驾到!紧随其后的又是一声“礼部尚书到”。
邱阳大骇,礼部尚书就算了,他可从未听到过太子要来的消息,猛然间不知所措起来。穆庭正离他近,蓦然抓紧了他的胳膊,将他拽到自己身侧,附在他耳边道:“别自乱阵脚,一切如常就好。只要事情顺利,不管你犯了什么错,我都能替你兜着。别忘了。”
他声音虽轻,却不怒自威。邱阳整个人轻微颤抖了一下,只得强自镇定,向着门外太子渐行渐近的身影深深跪了下去,口中呼道:“太子千岁。”满屋中其他人也跟着跪倒一片。
邱阳额头点地,只听见太子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然后从他耳边擦了过去便彻底消失了,想必已然上座。可奇怪的是,太子始终没有开口,连一句“平身”也没有。邱阳正思量着哪里不对太子胃口了,突然拿眼角一瞥,才发觉自己身边其实一直有一双脚——那是穆庭正的脚。他竟然根本不曾向太子下跪。
气氛本已凝重到僵持的地步,先开口的反而是穆庭正,那口气也是老神在在得很:“殿下,就快到开审的时间了。”
太子笑了一声:“您倒是提醒我了。邱大人?”
邱阳愣了愣才意识到是在叫自己,忙抬头道:“微臣在。”
“本来三司会审,我和杨先生都是不必来的。只不过我年纪小,这些事情见得也不多,所以父皇命我前来看看你们是如何办案的——”太子突然停顿了片刻,邱阳以为他是在想怎么嘱咐他从轻发落,却冷不防听他将话锋一转,“穆丞相,你年事已高,今日却仍要你监察此案,实在太辛苦你了。我已与父皇商议过,父皇也认为,往后这些小事,实在是不要叨扰丞相为好。众卿平身吧,将闻新押上堂来。”
邱阳起身后,再度向太子拱手行礼,才与大理寺卿吴岚、左都御史郑文锋回到主审位上。闻新被五花大绑押上来的时候,邱阳无意间扫见穆庭正的神情,只见那苍老的脸上仿佛结了一层霜,就连眼神也是尖锐森寒的。而太子所提及的“杨先生”,却仿佛没有什么存在感,坐在太子旁边的位置上,只管把玩着手里的空茶杯。约是想看看清楚杨戬到底有何过人之处,邱阳忍不住多看了两眼,不想他突然抬头也望向了自己。四目相对之际,邱阳突然浑身凉了一凉。他这辈子最喜察言观色,如今从杨戬眼中,只莫名感觉到危险。直到闻新被押上堂那一刻,他的心脏还在咚咚急跳。
郑文锋将诉状念罢,一敲惊堂木:“诉状所言可属实?”
闻新虽被死死绑着跪在地上,脊背却是挺直的,毫不卑躬屈膝。他冷眼一扫,瞪视穆庭正:“自是假的。”
邱阳稳了稳心绪,道:“大胆,铁证如山竟敢矢口否认?来人……”
“慢着!邱大人,这便动刑,未免太草率了。”吴岚突然制止道,“不妨听听他有什么话要说。若是说得有理,再量刑而定也不迟啊。”
吴岚年纪已然很大了,甚至比穆庭正还大上五六岁,虽是一白胡子白头发的老翁,脸色却红润,见面总带三分笑,活脱脱的寿星模样。可这人尽管年老体衰,骨头却一年比一年硬,根本不买穆庭正的账——这一回,恐怕又要公然和穆庭正叫板了。
邱阳心虚极了,看看吴岚,又转头看看穆庭正,得到一个允许的眼神,底气一下子又足了:“那便听他说说吧。”
闻新肃然抬高了声音:“我十五岁上战场,十八岁披甲上阵取敌首级,二十二岁封忠武将军,毙五千余人于马下。试问我闻新怎可能里通外敌?我闻家世代为官,三代忠良,家父十年前战死沙场,以致我和家兄闻焕束发之年便纵马提枪,为社稷不惜一切代价。试问我闻新怎可能与家兄串谋颠覆朝政?”
一番话铿锵有力,说罢已是堂下死寂,无人应答。邱阳两片嘴唇抖了抖,良久才挤出一句:“证据确凿,你……你竟敢……”
他“竟敢”了半天,也未“竟敢”出什么来,倒是被吴岚顺势接过了话头去:“闻新,你说完了么?还有什么话,也一并说了吧。”
闻新环顾堂中听审的各位“大人”,脸上是无畏的笑容:“既然吴大人让我说,我便不客气了。如今朝政混乱,晦盲否塞,穆庭正结党营私,邱阳利令智昏,郑文锋也与穆庭正狼狈为奸,一个个十年寒窗苦读却不知报效国家,只知祸乱朝纲,实乃国家大患!外贼作乱,其病在表;内臣为祸,则病入膏肓,无药可医!”
吴岚的脸更红了,连声道:“好,好!”
“好、好什么、好!”邱阳目眦尽裂,连话也说不出来了,“你,你这……这乱臣、贼子……大放厥词……”
而令他奇怪的是,纵然闻新如此指名道姓地骂了,穆庭正依旧岿然不动,仿佛根本没听见一样。
“这话就不对了,吴大人。”惜字如金的郑文锋总算是开了口,“你堂堂一个大理寺卿,如何能与反贼为伍?”
“郑大人这话却也不是很对——”
郑文锋蓦然听见有人这样反驳他,正想给点颜色瞧瞧,却发觉说这话的不是别人,而是太子!生生咽下胸中的不满,郑文锋唯有拱手道:“殿下,不必听信此人之言,他不过就是个唯利是图、祸乱国家的奸贼而已……”
太子挑眉道:“他是奸贼,你是忠臣?”
郑文锋脸色一阵青白交替,瞠目结舌地看向穆庭正。穆庭正却仿佛完全放空了一样,根本无视他的求助,反倒转头与杨戬窃窃私语起来。
“太子,使不得,使不得。”邱阳一看情势不对,立时帮郑文锋解围,“郑大人对皇上、对太子,那都是忠心耿耿,毫无二心的……”
太子点了点头:“嗯。慌什么,我不过是问问罢了。”便低头喝茶。
郑文锋捏了一把汗,心想我的小祖宗哎,这才把心放下去。不想这才刚刚放下,太子突然又唤了一声:“郑大人啊。”
“……微臣在!”
“继续审案吧。”太子望着他似笑非笑,“通敌卖国可是大事,定要查个水落石出才行啊。”
邱阳与郑文锋二人战战兢兢,面如土色,只得唯唯诺诺地应下了,反倒是年纪最大的吴岚面不改色,沉着如常。闻焕在旁将一切看在眼里,心知这一群是怎样的牛鬼蛇神,而距离他最近的穆庭正还在和杨戬拉拉扯扯纠缠不清,太子却可能还毫不知情。纵使不愿,他也不得不承认,眼下救出闻新的可行性恐怕是更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