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阳洲问:“医生说多久能恢复?”
“好像是一两天吧……”
范阳洲点头。他的心总算是落地了,他从前有见过好几例这样的事故,受到记忆再现的哨兵,一到两天内都不同程度的会有记忆缺失,或者思维退化的现象,有人甚至会永久性丢失掉事发当时的记忆。受到那样大能量的精神污染,不造成实质的脑损伤已经是漫天神佛庇佑。
卫高朗拍了拍他的肩膀,“他现在这样,你说话注意着点儿,别刺激他。”
范阳洲点头,定了定神,单手推门走了进去。
他瞥见大白还神气活现地蹲在床头,暗暗松了一口气。
他看向叶矜。
叶矜也正在看他。
他的眼神很干净,仿佛一眼就能望得见底。
范阳洲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些什么好,一时间的冲动,又全部化作愧疚席卷而来,他仿佛正在一个荒原上接受太阳的曝晒,沉重的阴影从头上压下来。
卫高朗清清嗓子,道:“叶矜,这位就是……”
叶矜闪亮亮的眼睛看着他,“你是范阳洲。”
卫高朗说:“呃,对,你们先聊,我出去一趟。”
范阳洲觉得喉头发苦,像是吞了一团荆棘。他走过去,蹲下握住了他的手:“对,我是范阳洲,是你的配偶。”
第21章 回家
叶矜仰头看他,“那我们什么时候回家?”
明明他的脑子里已经天地颠倒,日夜混淆,他不记得这场婚姻是范阳洲亲手埋葬的,不记得他们曾经坎坷地承认失败,不记得他们最后无话可说,却还牢牢记着回家。
范阳洲心窝滚过一道酸楚,他喉咙几乎哽住,匆匆站起来道:“我去问医生。”
“按照您配偶的情况,我们建议是留院观察。”
“可是他说想回家,您看能不能通融一下。”
医生沉吟了一下,说:“好吧,不过如果四十八小时后病人的情况没有好转,要及时通报医疗中心。”
范阳洲手上有伤,从医疗中心拿出来的东西,后续的药物,需要更换的防水带,全提在叶矜手里。范阳洲打量他的侧脸,觉得看到那样心无芥蒂的表情恍若隔世。
范阳洲不知道他现在是不是陷入一个光怪陆离的梦中,在那个梦境里他们没有离婚,他更从来没有迈不过结合的门槛。
就好像他初见他的那一天,当时的他们,也许谁都没有想过那是命运的岔路渐渐浮现出荆棘与泥泞的前兆。
那个阳光灿烂的午后,他伸出手,微笑,说:“你愿意同我结婚吗?”
叶矜说:“好。“他的眼睛有太阳的光晕,闪闪发亮。
叶矜那时候,一定有着对新生活的憧憬。在和他结婚之前,叶矜曾经充满着希望。
然而在一天之前,他们看向彼此,眼神疲惫,昏暗不明。他们都被琐事泛起的深深的无奈和疲倦吸在水底,说不出话,透不过气。
范阳洲有些卑鄙地想,断头台上的铡刀,不是今天落下。
他该怎么告诉清醒了的叶矜,他们离婚了,自己却在他不知情的时候,强行和他结合的事实?
他宛如一个执行死刑日期延后四十八个小时的犯人,几乎要跪在地上感谢上苍恩赐此刻尚能苟且。
叶矜头脑不清醒,范阳洲不敢让他开车,设置了自动行驶。大白自己飞到了后座,找了个凹陷处安安静静地蹲着,梳理自己的羽毛。
范阳洲眉头紧锁,大白不喜欢出现在人前,这样不打人还很配合是他第一次见。不知道精神状态的不稳定会对量子兽有什么影响。也许待会给量子兽管理中心打个电话咨询一下会比较好。
叶矜似乎对车内的装饰很感兴趣,从后座捞来一只海豹的小抱枕,问:“这个是你买的吗?”
范阳洲摇摇头,“不,是你放在那里的。如果你喜欢,可以带到家里去。”
叶矜胳膊圈着那只软绵绵的,填充着泡沫颗粒的海豹,说:“好。”
半晌,他突然说:“我想要个清洁机器人。”
范阳洲张张嘴,说:“你有一个清洁机器人了,在家里。”
“真的吗?太好了。”叶矜把怀里的海豹抱得更紧了。
范阳洲扭头看向窗外,不敢让他看见他此刻的表情,那一定是非常狼狈,手足无措的惭愧。他是做了怎样一个失败的家人。
他们把车开到房子前,莫夫人早就听说了五组出了重大伤情,抱着森里在门口等他们。
范阳洲开门下来,低头轻声问叶矜,“这是我们的邻居,吴主任,你还记得吗?”
叶矜茫然地眨眨眼,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他垂头思索了一下,范阳洲知道点到即止,立刻扶了扶他的肩膀,道:“不清楚也不要紧,明天就会记起来的。”
莫夫人迎上前:“我给小卫打了电话,他说你们在路上了,怎么搞得,这次这么严重?”
范阳洲笑了笑,“让您担心了。“他看了看叶矜,慢慢地说道:“阿矜受到了记忆再现,现在有点迷糊,所以才……其实他一直都十分尊敬您,希望您能谅解。”
莫夫人笑了起来,道:“你们两口子搬过来三年多了吧,我和老莫可是把你们当儿辈看待的,说这些做什么?”她过来拉住叶矜的手,说:“走,今晚就在我家吃饭了,老莫今天炖了一个下午的骨头汤,就等着你们呢。”
范阳洲说:“这怎么好麻烦您……”
莫夫人撇了撇嘴,道:“你们现在一个是个残疾,一个又呆头呆脑的,难道还要吃外卖不成?你能行,我们阿矜可是吃了大苦头,才不要吃外卖呢,是不是呀阿矜?”
莫夫人是看出了现在叶矜精神图景刚重建,眼中茫茫然,方便受人摆布,只要掐住了这个七寸,不怕范阳洲不配合。叶矜微微皱眉,看来还是没搞懂这是怎么一回事,被莫夫人拉着进了他们家的门,范阳洲只能苦笑着跟上。
莫夫人一进门,便叫道:“老莫,阳洲他们来了,你的鱼烧好没有啊?”
“来了来了,急什么!”莫先生围着个粉色碎花围裙,从厨房转出来,手里端着一盘清蒸鱼。
“进来进来,不用换鞋了。”莫夫人招呼他们。
四人围坐在桌前,范阳洲伤了右手,发了他一只勺子。
莫夫人一个劲地给他们夹菜,这个是补血的受了伤要多吃点,那个是补脑子的虽然没有什么科学依据不过吃总比不吃好。大家都是公会的人,说着话不知不觉总会又回到工作上去。
莫先生道:“记忆再现这个可不常见。”
范阳洲道:“是的,总部那边档案上也不过十年中有五例,而且都是在战时,没想到会出现在那里。”他叹了口气,“是我疏忽了,这种应该是可以避免的事情,害得阿矜……”
“诶,被这么说嘛,谁能料到呢,我和老莫执行任务这么多年,S级的都未必有这个能力。这次偏偏又碰上了……”
莫先生沉吟了片刻,问:“那个孩子叫什么名字,量子兽是什么,现在在哪里——一般的训练营可困不住这样的向导。”
范阳洲一五一十地回答:“这个应该是卫组长接手的,当时我已经控制住了他,现在转交给塔了……其他的,我刚从医疗中心回来,不是很清楚细节。不过塔对这方面经验丰富,相信不会有什么差池的。如果您想要相关档案,我明天发到信息科的档案组里去。”
莫先生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叶矜,道:“多亏了你啊。”
范阳洲的声音苦涩:“我也是……权宜之计。”
第22章 梦境
莫夫人送他们出门,叶矜突然回头,范阳洲说:“啊,他的抱枕。”
莫夫人连忙转身,抢先说:“我去拿我去拿。”她把那只小海豹从沙发上拿起来,走过去递给叶矜,叶矜抱紧,说:“谢谢。”
莫夫人笑着看着他,说:“阿矜喜欢,我们家以前云峰念书的时候房间也有好多呢,要不要拿几个回去,反正他现在也不在家住了,搁着我还嫌落灰。”
范阳洲看叶矜,“要不要?”
叶矜摇头。
范阳洲笑了笑,安慰挫败的莫夫人:“阿矜现在有点像小孩子,这会儿拿了,过几天又要红着脸还回来的。”
到那时,不知道他们还能不能有这么平和的对话。
两人跟莫夫人道别,开了自己家的门。小七在二楼滴溜溜地转,看到他们上来了,立刻说道:“您好,爸爸,欢迎回家。”
范阳洲一愣,有点忍俊不禁,转身看叶矜,“你起的名字吗?”
叶矜眨了眨眼睛,说:“是么。”
两个人轮流洗了澡,好在塔的医疗技术先进,范阳洲没觉得多大的不便。叶矜坐在沙发上,范阳洲在他身后用吹风机给他吹头发。叶矜的头发很黑,触手细软,蒸腾出一股暖融融的花香。这是他们从来没有过的时光。
叶矜的头发是什么香味的?
叶矜发着呆,突然问:“为什么客厅有胶带?”
“啊,那是……”范阳洲连忙关了吹风机,跪下去,匆匆去撕,“之前我们……”他不知道该不该和叶矜说,在他记忆之外的某个过去的时刻,自己亲手了结了这段婚姻。然而眼前的他,比谁都要无辜,比谁都要洁白,他真的要把这份沉重加诸他的身上吗?
木质地板上残留着胶带的痕迹,像一道陈旧的伤痕。叶矜皱了皱眉,说:“可惜了这么好的地板啊。”
小明嘭地现身了,惊喜地满屋子地游,发现自己又有了造访任何一个空间的自由。大白甩了甩头,在那个胶带痕迹边上走来走去,走来走去。
小明凑过去,也有样学样蹲在了曾经的“国境线”边上,眼巴巴地看着大白。
结合后量子兽也算是休戚与共,大白没有出手,只是很不屑地飞到了另一头。
范阳洲撕了满手的胶带,把它们团成一团,小七走过来,伸手接过了垃圾嘎吱嘎吱处理掉了。
“我们是不是吵架了?”叶矜问。
他还是对气氛敏锐到可怕。
范阳洲走投无路,点头,“对,不过……”
叶矜打断他的话,说:“对不起。”
范阳洲哑口无言,叶矜的每一个字,都是对他的良心的一次痛击。他有什么资格接受叶矜的对不起。
叶矜说:“虽然我现在不记得自己做过了什么,不过,还是向你道歉,我不想我们关系变得不好。”
范阳洲快步走过去,牵着他的手,“不,你没有,你没有对不起我……”
叶矜笑笑,说:“那你为什么表情那么难看?”
他现在的表情,一定无比的狼狈不堪,一定怀着自私的软弱,胆怯的迟疑,一定像是被亿万个字填满喉咙,却一个笔画也说不出口。
叶矜的眼中的他是怎样的?
“对不起……”范阳洲低下头,把眼睛贴在叶矜的手背上,感觉那一小块的皮肤渐渐潮湿,好似一个驱之不散的晦暗的梅雨季。
“没关系。”他感觉叶矜的另一只手抚摸过他的头顶,贴在了后颈上,叶矜的声音模糊而温柔,“不要哭了,我原谅你。”
明知道是虚假的安慰,明知道不久之后,当真正的那个叶矜回来,他不可能会得到如此轻而易举的宽恕。他不过是在利用他现下不明状况罢了。利用这一点点微妙的光阴和叶矜的善良,为自己的卑劣罪恶找到一个一线光亮的孔洞的出口。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是有一个小时,也许只是一秒钟,叶矜说:“我们和好吧。”
范阳洲抬头,哽咽道:“好。”
哪怕这只是形同麻醉剂的短暂幻觉。它即将在某一日的晨光中如一粒朝露烟消云散。范阳洲却不舍戳破这一层泡影。
叶矜的大脑区域受损,精神不是很好,没过一会儿就眯着眼睛犯困了,范阳洲不敢让他熬下去,催他去睡觉。叶矜摇摇晃晃走到自己房间门口,范阳洲欲言又止,最后说:“你要不要,到我房间睡?”
叶矜困惑地回头看他。
范阳洲说:“你受伤很严重,我不放心,万一晚上出现什么症状……”
叶矜不置可否,转身走进了自己的房间。
范阳洲默默叹了一口气。
不一会儿,叶矜抱着一个枕头转出来,“好啊。”
范阳洲的房间陈设很简单,显得床格外地大,叶矜爬上去,自己找了一个角落躺下。范阳洲拧开了夜灯,问:“要不要喝水,要不要先去上个厕所?”
叶矜摇摇头,扯过了毯子。
范阳洲把房间调到一个适宜的温度,躺在他身边。
他们三年的婚姻,还不如这一夜。
叶矜睡意昏沉。
范阳洲没敢让自己陷入深度睡眠,他闭上眼睛,在黑暗中摸索到叶矜的一根精神线,他把自己的另一根掺杂了进去,把二者打了一个“结”。
半夜他突然惊醒,起身去看叶矜,明明房间是恒温的,叶矜却缩成一团,一直在发抖。范阳洲连忙过去摸他的额头,没有发热,也没有过低。
他摇了摇叶矜,问:“阿矜,醒一醒,你哪里不舒服?”
叶矜怎么也醒不过来,脸色青白,睫毛都抖个不停。他身体僵硬得就像是一块带着露水的铁,范阳洲甚至无法让他舒展开来。
“好疼……”叶矜突然喃喃道。
“哪里疼?”
叶矜突然用手死死捂住脖子,一道泪从他紧闭的眼睛滚落,他道:“不要这样,好疼……”
第23章 坏棋
叶矜睁开眼,吓得差点一脚把范阳洲踢下床去。范阳洲坐起来,眼睛有点发红,拉着他的手,问:“你醒了,还不舒服吗?要不要喝水?”
“我……”
范阳洲很自然地伸手撩开他的发脚,摸了摸他的后颈,自言自语道:“也没有发红,要不要喷点止痛喷雾呢。”
叶矜想问,我为什么在你的房间,我为什么和你睡在一起,那个向导呢,沐川呢?他瞥了一眼范阳洲,对方手掌缠着防水绷带,见他正牢牢盯着看,范阳洲笑了笑,扬扬手,说:“没关系,很快就会好的。”
他最后竟然什么都问不出口。
大白在床头落了下来,收了翅膀,蹲在了范阳洲的枕头上。
叶矜一惊,心脏病都要发作,大白居然不打人了,怎么回事,难道一觉醒来,现在已经是十年后了吗?
范阳洲起身去拿热毛巾,说:“敷一下会好一点吧,待会我去问医生。”他不由分说地把热毛巾贴到了他脖子的皮肤上,突如其来的触感让叶矜抖了一下。
范阳洲去摸了摸他的额头,道:“还好没有着凉。要不要再多睡一下?你昨晚一直睡不好。”
范阳洲像对待一个娃娃一样摆弄他,他实在想不出他们会变成这样的任何理由。
叶矜如行梦中,感觉自己晕乎乎的,难道眼前的一切,不过是一场幻觉?
幻觉?
他的精神线没有受损,精神图景有点奇怪,奇怪到他想探索一下自己的精神图景,就觉得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就好像房间被一个陌生人进入过,虽然人已经走了,可是那种残留下来的外来气息让人觉得不安。可是他却说不出具体哪里不对,完好度和稳定度都在正常水平之上,没有入侵者,也没有损伤。
然而,他的精神屏障一直建立不起来。
那天,他直接接触了那个孩子,然后被精神污染了,然后他把沐川丢了下去,再然后……
难道是精神污染的后遗症?
他四肢完好无损,身体上也没有什么异样。哨兵的体质发挥了它优越的作用,他几乎连皮肤上一丝伤痕都找不出来了,连搏斗痕迹都无法回溯。这就是说,距离那时,已经过去了好几天?
叶矜低头想了想,犹豫了一下,问:“范阳洲,发生了什么事了?”
范阳洲回头看他,张张嘴,最后笑了起来,问:“你已经想起来了吗?”
叶矜在那个笑容里觉得莫名的内疚,好像他不该这样做似的。他默默点头,像是床单很烫,又像是地板扎满了针,范阳洲房间的每一寸角落都让他坐立不安,仿佛他是一块纯白棉布上的污渍,“我,我怎么会在这里?”
范阳洲说:“你受伤了,我不放心你……”他顿了顿,补充道:“你别怕……”
叶矜干笑,道:“那真是劳你费心了。”
范阳洲说:“那个向导已经制服了,报告显示是一名A级的早熟向导,嗯,才十三岁。”
叶矜点点头,说:“那个人的确只是个小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