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总算明白,为何每回在他提起自己未来相关的计划时,颙衍总会露出那种夹带着怜悯的悲伤神情。
因为颙衍明白,对他,对「吉安」这个人而言,早已没有所谓未来。
原来宿舍的床位,从一开始就是正确的。三张床,空缺的那张不是因为他迟来的室友,而是从开学以来就失踪的他。
『不帮你的话,你会一直缠着我不是吗?』,颙衍曾对他这么说过。
「缠着我」,吉安怔怔地品味着室友的用词。对颙衍而言,从头到尾,他都不是什么热心的室友。
他和颙衍不是室友。
他只不过是,一个连自己死了都不知道,愚蠢而又悲哀的,孤魂野鬼罢了。
「为什么……不早一点……跟我说……」
吉安嗫嚅着,「既然早知道……我不是活人,为什么不早一点跟我说清楚?」
吉安的声量微微提高,他感觉自己浑身颤抖。颙衍的手仍旧紧握着他的掌心,用担忧的目光凝视着他。
「……我担心你要是知道自己死于非命,多数忘记自己死去的亡魂,在得知真相的瞬间,就会因为心神冲击过剧,不是魂飞魄散,就是因为灵魄混浊堕落成妖物。」
颙衍微闭了下眼。
「我本来想等你自己想起来,这样对你比较好。但你似乎完全相信自己还活着,你按照我的模式在大学生活,和我同寝同食,甚至还跟着我一起去上课,期中考到了还会自己念书。我实在不……我找不到适当的时间点告诉你真相。」
颙衍咬了下唇,吉安想他原本想说的应该是「我实在不忍心」,但话到唇边又收了回去,大概是怕吉安觉得被同情。这个男人,总是善体人意得令人生气。
「没想到会在这时候被揭穿……我很抱歉,我实在应该早点跟你说的,吉安。」
吉安看着垂下头向他道歉的颙衍,脑袋里仍旧一片茫然,眼前的一切像在梦境般虚幻不实。他看着颙衍苍白的后颈,听见自己又开口。
「那我到底……是怎么,死的?病死的吗?还是事故……?」
吉安唇齿颤抖。他这一生平凡得可笑,从未想过竟会有一天,他得从别人口里询问自己结束一生的原因。
颙衍抬头看了他一眼,吉安看颙衍一直盯着他的后脑杓,半晌又垂下视线。
「……我不知道,但从你的外观看起来,你有可能是遭遇事故。但若是遭遇事故,你父母和学校不可能不知情,就算是淹死或是跌落山崖,迟早会被巡山或是什么人查觉,不可能消失三个月都不被人发现。」
「所以说……」吉安启唇。
「你应该是被什么人蓄意杀死的。」
颙衍凝视着吉安,「不只杀死,你的肉身还被那个杀你的人藏匿起来,才会到现在都没有人知道你的下落。」
吉安说不出话来,颙衍的话虽然字字句句入情入理,这三个月来和室友一起追查富里学长的事件,吉安也对颙衍的判断能力相当信任。
但像他这样平凡的人,平凡的出生、在平凡的家庭长大、平凡地求学、考试、念书,无论外貌和资质都平庸无趣的人。
吉安记得自己从小到大,连和人激烈吵过架的记忆都不曾有过,就算远远看到两个同学在打架,吉安也会选择默默的走开,连过去劝架都不敢。
像他这样的人,会被人杀害……?被什么人……?为了什么?
颙衍彷佛知道他的想法,他握紧吉安的手,又开口。
「你不要担心,我会设法帮你找回肉身。肉身不安宁的话,会影响你回归阴门的时间,也不能让你父母一直找你。我有打过电话给你父母,问过一些你的事情,他们到现在还相信你还活着。」
吉安回望着颙衍。原来这个人的眼睛,也能如此富有感情,吉安茫然地想,他一直以为他的室友,只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世外高人。
他微微张开口。「我能……看看,自己现在的样子吗?」
他嗓音嘶哑,有什么一直徘徊在胸口的东西,在他的体内逐渐扩大,在心脏和喉口间横冲直撞,几乎溢出胸臆。
颙衍迟疑地点了下头。
「可以是可以,但你别太过激动,我现在用结符维系住你的心神,虽然不至于散魄,但你现在状态不稳定,还是小心为上。」
颙衍松开他的手,吉安便蹒跚踱到厕所的洗手台前。洗手台上有面大镜子,吉安缓缓抬起头,往镜中的自己看去。
镜子里的影像有点模糊,加上公厕灯光昏暗。但吉安还是看得分明。
只见镜子里正是自己,那个活了十九岁、平凡得令人腻味,好不容易考上了大学、等不及离开家驰逞青春的惨绿少年。
然而却有那么点不同。吉安无法形容看见镜中影像瞬间的冲击。首先是他的头,他为了来念教育大学,前一天还特地去理发厅理了头齐整的短发。
但镜里的那个吉安,头发全乱了,发丝上沾的泥土似的脏污,而他脑袋的一边像是被什么重物打过似的,整个陷没了半边下去,连带他的右边眼睛也跟着歪斜突起,头上涌出的鲜血就瞬着凹陷歪斜的眼窝,汩汩地流下他的脸庞。
那张从来算不上帅的脸上淌下无数血丝,鲜血流过他的眼睑、他的鼻头、他因为疼痛而咬破的嘴唇。他的面色青中带紫,眼角的地方带着血丝。
两道血丝恰巧就流淌在双目下方,一路滴落吉安的胸膛,看起来就像是从吉安眼眶中流出的,红色的眼泪一般。
「啊……」
吉安退了一步。公厕的空间不大,他一退就退到了墙边,他单手抓住面颊,试图把那张任何人看见都会觉得可怖的脸遮蔽在阴影下,但鲜血仍旧不断从他头上冒出,鲜红色彷佛溢出了眼前的镜子,顺着墙面流淌到地上,将公厕的地板染得通红。
「啊啊……」
「吉安!」
颙衍唤了一声,他站到吉安身后,从后搂住了吉安的身体,吉安看见有只大掌横到他眼前,挡住了他的视线。
「别看了……什么都别看了,吉安。闭上眼睛,暂时什么也别想、什么也别看……」
吉安听见室友的嗓音,就在他受伤的脑后。颙衍就这样一手从背后搂着他的腰,一手遮着他的眼睛,他感受到颙衍的体温、颙衍的鼻息,那些属于活人的事物。他依然站直在那里,发觉湿热的事物涌出了他的眼眶。
这回却不是鲜血,而是透明、温热的,属于活人的眼泪。
他张大着眼,任由眼泪流淌过他的面颊,洗去血迹、洗去伤口、洗去他被打得歪斜的脸蛋,他的脸庞逐渐恢复人的模样,吉安却不忍再看,只是在颙衍的怀抱间,缓缓闭上了眼睛。
「颙衍。」
他唤他室友的名字,听见颙衍轻轻的应和声,「嗯。」
「帮我找出我的身体,找到杀我的那个人。找回真相,然后……」
吉安深深吸了口气,「……可以的话,帮我报仇,颙衍。」
颙衍的手依然遮着他的眼睛,吉安感觉?文库(danmeiwenku.com)是完全免费的,要充钱请别相信,关闭即可,微信dmwk520大家务必都加上、有腐利。没有关注微信dmwk520的请尽快关注~避免网址河蟹换网址找不到我们~ 吉安还记得他的狗第一天来他家里的事情。
那好像是他五岁时候的事,吉安说实在记忆有点模糊。五岁的他经常生病,动不动就得跟幼儿园请假,就算是假日也只能躺在床上养病。
在那之前他们家从未养过宠物,他也没有兄弟姊妹,因此漫长的养病生活,往往只能靠看卡通和爸妈说床边故事打发。
有天好像是他生日,或是儿童节,或是其他什么原因,吉安也不大记得了。爸爸忽然抱了一只狗回家,说是要给他当伙伴,明明吉安一次也没说过他寂寞之类的话。
妈妈还不顾他意愿,把这只狗取名叫"尼诺",好像是当时某个日本当红明星之类的。明明说是要让他当宠物的,却连名字都不让他自己取,他父母的行径永远都是这么莫名其妙。
尼诺是只柴犬,个性和他一样低调平稳,他躺在床上发烧时,这只狗就会来舔他的手。虽说帮助不大,但吉安确实不那么觉得无聊了。
那之后他父母好像从哪个亲戚朋友那里问到了灵验的庙祝,强行带着他和他的狗去给庙祝诊治。他父母始终认为,他身体不好是因为卡到阴,所以解决方法不是带他去看医生,而是带着他到处巡回台湾的各大庙宇。
但说也奇怪,那个庙祝看过他,给了他护身符之后,他的身体还真的慢慢就康复过来。
尼诺也从只能在床上舔他的脸和手,开始可以跟他一块到院子玩,吉安喜欢把手里的东西丢出去,让尼诺叼回来给他。
吉安坐在营区废弃小学的操场上,把手里的树枝扔出去,看着尼诺摇头摆尾地冲出去,把树枝叼回来交到他手里。
吉安抚了抚尼诺的头,称赞他了两句。颙衍在一旁看着他们一人一狗。
"没想到牠还真的一直跟在我身后。"
吉安扔光了手边的树枝,他发觉自己的耳朵大概是刚好连头一起被打到,竟然可以自然脱落再附着回去。于是干脆摘了自己耳朵下来,对准操场那端扔出去,看着小柴犬再次兴奋地追逐过去。
"我第一天见到你时他就在了。但你对自己死亡没有认知,连带就跨越不了那条线,看不见『那一边』的事物。他一直很操心你,是条好狗。"
颙衍语气复杂地说。这时尼诺捡了吉安的耳朵回来,耳朵血淋淋的,尼诺叼着它猛摇尾巴,吉安接过耳朵,抚着他头上的毛以示称赞。
小柴犬便"汪"地一声,把吉安扑倒在升旗台前,像吉安记忆中一般猛舔他的脸颊。
"……所以说,我做的那些恶梦,应该就是实际上发生过的事情,是我死前的经过,是这样吗?"
吉安边摸着小狗的头,边问颙衍道。
从公厕出来以后,吉安心情也平复不少。知道自己死掉之后,虽说现实不是这么容易可以马上接受,但比起先前那种令人恐慌的不踏实感,吉安觉得自己反而能够定下心来想些现实的事情。
"通常是这样没错。但人死前记忆一般都会混乱,有时候记得的不一定就是现实,强烈的憎恨或情绪,都会让记忆产生扭曲。"
颙衍思索似地说着。
颙衍刚才忽然带着他消失,把学长和关山那几个女孩子都吓了一跳,关山还特地来停车场那头寻他,才看到两眼发红、从公厕走出来的颙衍。
颙衍只好随便编了个肚子痛之类的理由,关山的表情一脸同情,吉安觉得她应该在想以颙衍当时的表情,肯定是拉得相当惨烈,才会连眼角都有泪痕。
那之后富里学长召集大家到校舍内,替大家分了夜间教育的组别。每组有四到五个人,一共分成十组,而每组学弟妹再由一位学长姊带领闯关。
富里学长在颙衍协助制作的海报上说明着夜教的关卡,进行的方式大致就是依照小组,最开头会给每个小组一张提示卡,小组依着提示卡上的线索,按照安排好的路线前进,每个关卡都会有下个关卡的提示。
"也就是我梦中的事情不一定有发生过?那……要怎么办?"
吉安以前也看过推理小说。推理小说之所以需要推理,在于被杀的人已经死了,死人无法说话,也因此无法从死者口中问到被杀前的经过。
但没想到即便是死人可以说话,也不见的能够找出凶手。吉安得承认他对于自己为什么而死,到现在还是一点头绪也没有。
"也不是完全没有线索,其实光是从你头上的伤口,就能够看出一些事情。"
颙衍指着他的后脑说道,刚开始看见自己头破血流的样子时,吉安是真的相当镇惊。但大概是生性乐观少根筋,这模样看久了,吉安竟觉得颇有恐怖电影里杀手的样子,感觉挺酷的。
但颙衍还是替他把脸上的血迹都擦拭干净,虽然已经无济于事,颙衍还是替他的头包了绷带,因此他看起来已经没有厕所里那么可怕。
不过也难怪颙衍跟他初次照面时,会露出那种倒抽一口气的表情,吉安想。
但说起来他室友也满强的,看到他这副尊容,竟然也只是倒抽一口气而已,普通人大概早就立马晕过去了。
好想让颙衍看到自己原本的样子,吉安用右手默默调整了下歪斜的眼眶。虽说原本的样子也不是多帅就是了。
"你的伤口在左后脑部,凶手力气不小,你的头骨碎裂,连带伤到眼眶,代表凶手比较可能是男性,而且应该是从后方袭击你,你和他很可能并没有照面。"
颙衍不知道何时坐到他身边。小组领了提示卡后,就先各自解散回营区准备,等到午夜再集合出发。
但由于颙衍在营区设了门神符的缘故,吉安进不了男生营区的通铺,颙衍就陪他留在操场上。吉安有点感慨,没想到有天自己竟会变成门神驱逐的对象。
"没有照面,所以呢?"吉安问。
"一般如果伤口在前方,那至少可以判断凶手应该是你认识的人,因为凶手要打你之前,至少应该会拿个凶器。而没有人会看到陌生人拿着球帮或木棍接近自己,还不赶快转身逃跑的。但伤口在后方就表示……"
"啊,表示对方我可能完全不认识,在转身逃跑时被凶手追上来击中后脑杓死的,是这样吗?"
颙衍微点了下头。"这也是一个可能性。但如果你是逃跑中被击中,凶手很难瞄准部位,再加上你一定会闪会抵抗,可能打一下没打死,再攻击第二次、第三次的可能性很高。但你的伤口只有一个,而且看起来是一击毙命。"
"那代表……是被偷袭?"吉安福至心灵。
"嗯,所以至少可以排除是你跟什么人吵嘴,因为打架而被临时起意杀掉的情况。如果是被偷袭,表示对方从一开始就锁定你,是为了杀你才接近你,才会如此准确地一次就把你杀死。"
颙衍抚着下颚。
"还有一点我很在意的是,你被杀的地点。你说在梦中看见了河堤,你有曾经去过河堤的记忆吗?"
吉安凝起眉头。他生前自诩记忆力还不错,但死后脑袋里很多东西变得混乱,许多片断在脑中掠过,但他却无法组织出正确的顺序。
"有,我在报到日前一天就先到学校了,因为宿舍前三天就可办入住,我……又特别兴奋,就、就像我跟你说过的,这是我第一次离开家。"
吉安有点不好意思。"我记得我坐火车过来,转公交车到学校时已经是傍晚了,我本来想先去宿舍办手续,但走到半途发现有条穿过学校的路,一直走的话可以到河边,我就想说先去河边散散步好了,就提着行李过去。"
"那时候是傍晚?"颙衍忽然问。
"傍晚……应该是傍晚没错,我记得我在那里看着夕阳西沉,一直到太阳都看不见了,河堤旁一片黑暗,才动身走回去。"
吉安看颙衍用食指抵着人中,像在思索些什么。吉安看着他像雕塑一般的侧脸,想起先前在停车场,这人忽然抱着自己,说要和他"当朋友"的话。
颙衍是早知自己已经不是这个世间之人,才说那些话安慰自己的吧?吉安怔怔地想,虽然现在还能这样,和这个漂亮的男人接触、谈话,但吉安自己也有感觉,他不可能永远这样下去。
他想起颙衍说过的,"我曾经死过一次",他忍不住开口。
"吶,颙衍。"
"嗯?"
"死后的世界……是什么样子?"吉安问道,语气有些恍惚。
第18章
颙衍看了他一眼,吉安就坐在升旗台边缘,双脚悬空,仰望着星光逐渐被遮蔽的夜空。
"人死后一般就是回归阴间。但在此之前,三魂七魄会先被集聚起来,送到固定的地方,以免一不小心遗漏了魂魄在阳世里。一般我们称呼那个地方是阎王殿,阎王殿的人会确认你的身分,核对生死簿、算好时辰,再把你送进阴门。"
"那……之后呢?"吉安问,"送入阴间之后呢?"
颙衍抿了下唇,"我不知道。"
他叹了口气。
"我出事那次,只到了阎王殿,就被人救回来了。阎王殿虽说是死去的亡魂集聚之地,但还算是在阳世。"
"但阴间不同,一但过了阴门,就是另一个世界。我没有去过,也没有人去过后从那头回来,像是三途川、孟婆汤,都只是宗教上的解释罢了,实际上"那一边"有什么,就连神明恐怕也无法掌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