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石本身蕴藏着神力,凡人靠近不了,因此高大壮阔的神殿门前并无一人把守。
待陆氏的人全都进入神殿后,陆朝灵才从巨大的汉白玉柱后踱出来,确定四周无人后将手覆在青石上,那熟悉的刻骨铭心的寒意从手心传来。
青石上一道微光闪过,算是通过了测验。进入神殿后,陆朝灵轻车熟路地寻到一个满是神像的暗阁藏好,青石打造的神像透着蚀骨锥心的寒意,妖魔化般的像是要汲取他身上所有的暖意。
陆朝灵比谁都清楚,藏在这里是绝对不会被人发现。每一座神殿都会有一处暗阁,而这些暗阁是陆氏的禁地。
而被囚在这种不见天日的地方度过了十几年的陆朝灵,是陆氏的叛逃者。
陆氏的强大是因为供奉之力足够充盈,陆氏每一代都要献祭出众多神灵所选中的陆氏血脉,无数的陆氏子孙都曾在这里化作枯骨。
而陆朝灵知道自己的与众不同,尽管每一晚都生不如死甚至连血液都会被抽干,但他第二日依旧会麻木地醒来,轮转往复,不死不休。
云中陆氏,永世不死,可不死的只有他一人,继承了神意的也只有他一人而已。
漫漫无尽的向死而生让他连绝望都变成了奢望,他不断地厌倦着永不停歇的生命,不断地憎恨着扯不断的锁链和打不破的死寂。
但他曾经逃出去过一次,只有一次,他看见阳光,看见雨水,甚至看见街头巷陌里的老乞丐。
还有,一个陌生人的脸,岳清然的脸。
半夜,透骨的凉意将陆朝灵从梦境中逼醒,梦的最后还停留在岳清然的脸上。
陆朝灵微微喘息着,仿佛只要一想起他,那种从心底里蔓延到四肢百骸的暖意就会毫无征兆地融掉他所有的悲哀。
他其实不知道,自己到这里来,是想要一个怎样的答案。
凭什么他们能决定谁生谁死?凭什么他不能光明正大地活下去?
他从冰凉的地上爬起来,他要找到那个男人,问一问他,自己究竟还能不能回头。
这一晚,没有料到陆振川竟在后半夜独自一人出殿,陆朝灵便偷偷跟着陆振川出了神殿。
夜凉如水,陆振川停在一座拱桥上,兀自解开腰间的酒袋慢慢饮着,目光从微波荡漾的湖面滑至黑沉沉的天际,一身孤寂的模样像是在等什么人一样。
陆朝灵听见他一反冷清用戏谑的语调道:“还想躲多久,出来罢。”
陆朝灵心里一紧,身影从黑暗中一点一点显现出来。
陆振川偏过脸,眯了眯眼,半个身子懒懒倚在桥柱上,笑道:“果然是个毛头小子。”
陆朝灵没有想过,有朝一日,自己所谓的父亲能够这样平和地与他说话。他越靠近就越难以名状,他一瞬不瞬地注视着他,梦里那个模糊的轮廓一点一点被填满,骨骼连着血肉都开始充盈清晰起来。
他的笑容不减,遥遥对着陆朝灵举起酒袋:“怎么?是想来讨口酒喝?”
陆振川又灌了一口酒,目光再次飘向天际,浓重沉郁的黑夜终于被撕开了一道细小的口子,微淡的光芒争先恐后似的想要钻出来,他噙着笑却笑得有些不近人情:“像你这样半大的小子,我也有一个。”
陆朝灵被泛起的天光刺得眩晕,眼眶还来不及湿润,他听见他说:“可我巴不得他早点死,或者永远也不要让我看到他。”
眼睛痛得厉害,涩的发疼,甚至连呼吸都在抽痛。
陆朝灵听到背后传来轮椅碾轧的声音,一道女人凄厉的尖叫平地炸起:“陆振川,你是不是疯了!!”
陆朝灵转过身,那双与几乎自己一模一样的眼眸里尽是不顾一切的疯狂,坐在轮椅上的女人张牙舞爪似乎随时都会扑过来掐断他的脖子。
“杀了他!杀了他!陆振川你听到没有!一定要杀了他!”
站在桥上的陆振川敛了笑意,看向女人的眼神复杂且隐忍8文库(danmeiwenku.com)是完全免费的,要充钱请别相信,关闭即可,微信dmwk520大家务必都加上、有腐利。没有关注微信dmwk520的请尽快关注~避免网址河蟹换网址找不到我们~ ,合上了酒袋别回腰间,手指摩挲着挂在另一侧的长鞭。
“是我自欺欺人了,以为你能和她如此像,或许只是个偶然……陆朝灵?你是叫这个名字么?我都忘了,这还是当年我给你取的名字。”
女人的尖叫还在声嘶力竭着狂乱,高大威武的男人缓缓抽出了长鞭,精钢炼就的鞭身镶着锋利的倒刺。
遥远的天光一刹喷薄而出,男人居高临下,紧绷的侧脸显出几分冷漠无情,长鞭携着冰冷坚硬的锋芒席卷着能够击碎一切温情与幻想的杀意。
长鞭毫不留情甩到背上,陆朝灵趔趄了一下,后背紧接着一阵又一阵剧烈的滚烫灼热。
“孤星凶煞,你会害死许多人……活着也不过是自寻死路。”
长鞭灵活地缠上他的脖子,陆朝灵挣扎着被向后拖曳,后背本就血肉模糊的伤痕被石桥的台阶刮得血肉外翻触目惊心。
无法反抗的强劲,一道沉重的掌力袭上陆朝灵的天灵盖,剧痛摧枯拉朽地毁灭着神志,视线一片鲜血模糊。
‘扑通’一声,陆振川面无表情地把不知死活的陆朝灵踢进河里,解开酒袋沉默地冲洗着自己的长鞭。
对面轮椅上的女人看着湖面的涟漪散去,突然平静下来,疯狂化作悲怆,抬起头小心翼翼地问道:“他死了么?”
陆振川大步走过去,握住她的手,薄削的嘴唇掀起几分温柔:“谣儿,你记住,我们的儿子已经死了,这里离神殿不远,他们都看到了,没人能在我的掌下活下去。”
林楚谣的身子轻不可微地晃了下,仿佛水墨勾勒的清浅眉眼缓缓阖上,陆振川俯身抱起她,她疲惫地靠在他坚实的胸膛上,完全不复那副癫狂模样,温婉又脆弱的女人轻声道:“振川……他要是真的死了就好了……”
疾北岭,万骨山,往生门前盘盘绕绕轮回路转满了整座山。
岳清然蹲在山顶上,眯着眼扫视着一直排到山下的生魂,各式各样的被强大的结界困在轮回路上的生魂个个都躁动不安,故此整座万骨山的灵力波动异常紊乱。
“以万骨为契,息往生轮回之灵。”岳清然说着将灵力灌进一块石头里,从山顶上甩手丢掷下去,石头在半空中像是受到了什么阻碍停顿了一下,一层颜色浅淡的灵力网随即浮现出来,迅速将石头化成了齑粉。
“这灵网连我都击不破,区区几只生魂又是如何破开的?”岳清然拍了拍手站起来,一脸严肃地问着身旁的司清南。
“他们吞了其他生魂,灵力大增自然出得去。”
“吞……吞了?他们虽是生魂可他们是带有为人时记忆的,于他们而言,吞生魂不就和吃-活人一个性质?”
宋清彦闻言忍不住蹙起眉,开口道:“这等大凶大恶的生魂,怕是生前也是罪孽深重十恶不赦。”
岳清然也不多言,闭上眼放出灵息,一时间,千百里之内的景象尽在掌控中,一丝一毫的灵力波动都在探识中。
大漠戈壁之上,苍凉冷月,满身煞气的生魂深一脚浅一脚地蹒跚行走于黄沙中。
那生魂猛然顿住脚,察觉到什么似的,慢慢转过身恰好与岳清然四目相对,那生魂的双眼竟是出乎意料的澄澈无邪,他对着岳清然露出一个诡谲莫测的笑,然后无所谓地继续前进。
岳清然猝然睁开双眼,沉声道一句,西北方!
司清南紧接着布下了天罗地网阵,宋清彦紧密配合开启了追魂术,天地变色,风起云涌,厉风刹那疾走了三千里,绵延莽苍的黄沙漫天飞扬。
司清南打头阵上前堵住了那只嚣张跋扈的生魂的去路,他抬头看了眼头顶上的阵法又低下头波澜不惊地盯着司清南,满不在意地轻笑着,猩红的舌尖妖邪化地舔着露出的虎牙。
司清南注意到了,生魂的眼中却满是挣扎与无奈,尖利的虎牙划破了舌尖,他这是,是在求救!
司清南抬手止住岳清然和宋清彦:“别过来,这东西有问题!”话没说完,那生魂猛然野兽般凶猛扑过去抱住司清南,张嘴就咬上司清南的脖颈,司清南闷哼一声没有推开他,而是抬手抚上他的眉间。
“我无碍,你们先别过来!”
幻境之中,极目望去,无际而苍凉的大漠上银河荡漾,脚下的黄沙泛起皎然微光,有两个人躺在广袤的沙漠上,一个男人哑着嗓子怅然道,若是没有这家仇国恨,你倒确实是一个可以结交的朋友……
司清南垂目去细看,说话那男人刚好也看过来,司清南刚毅的脸上尽是不敢置信,扭头看向男人身旁的人,正是那个生魂的脸!
若不是知晓天水幻境造不得假,司清南简直要怀疑这一切是那只生魂设下的幻术,自己何曾与他这般以天为被以地为席地“同榻而卧”过!
幻境中,那个生魂没有回答男人的话,而是侧过身近乎祈求道,救救我……转而决绝地吻上了身旁和司清南一模一样的男人。
一阵天旋地转,湿热的触感真实而又纯粹,生魂的脸近在眼前,司清南扶住他的肩想要推开,幻境中与现实中交织着重叠在一起,司清南听见他说,救救我……
许许多多陌生的记忆随着这一吻泉涌般进入司清南的识海。
司清南在此之前从来都不知道,自己竟会是另一个人的执念,即使前世的自己甘愿放下执念将来生路渡的干干净净,而这个人,在往生门前残忍吞掉了数百个生魂逃出轮回路,只是为了不忘记他。
东北方向倏忽亮起一道通天光芒,明亮的火焰直冲云霄,大漠上的三人皆抬头望去,临川镇上竹屋外荡秋千的程清里也同时望去。
天水召令,即刻归宗。
岳清然见势在天罗地网阵中输了一道足以立刻击碎生魂的强力,天水召令一出,定是人间出了大祸,没有多余的时间消耗在这只生魂上,需得速战速决。
“放了他,泽澈,放了他!”司清南突然嘶哑嗓子着吼道。
“师兄,你在说什么?”
“当我求你,放了他……”
岳清然还在疑惑着没有停下手,倒是一旁心思敏捷的宋清彦察觉到司清南的不同寻常按住了岳清然。
司清南道:“把他交给我,我好好给他一个来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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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司清南的故事决定写大漠上的故事,是因为听了漠上千年行觉得很有感觉,嘿嘿然后就很想写!
第32章 正逢年少
等众人回到天水宗时,岳清然皱着眉还没来得及问阿里陆朝灵为何没有与他一起回来,老头儿就一声令下说要封山。
“师父!不能封山,玉娃娃还没回来!”
老宗主坐在大殿上,摩挲着梨花木扶手上微微突起的纹路,道:“陆宫主日前来信,小玉儿目前身在陆氏,你可放心。”
“陆宫主?”
“小玉儿的生父,陆振川。”
“玉哥哥的确是寻他的父亲了。”阿里一听陆振川的名字急忙站出来说道。
“那他何时回天水宗?”
“尚未言说。”
岳清然心想好歹是玉娃娃的亲生父亲,陆氏虽不善但虎毒尚不食子,便就此罢休不再多问。
司清南惨白着脸恍恍惚惚,宋清彦见状上前一步将他挡在身后,对着老宗主作深揖,恭敬道:“师父,敢问何事封山,可是人间起了什么祸端?”
老宗主沉默着久久不接话,末了深深叹了一口气:“时隔这么多年,孤星凶煞终是……再临人世。”
转眼秋初夏末,夜风渐凉,岳清然多领了件外衫给陆朝灵留着。
岳清然抱着各种小物件往陆朝灵院子里跑,本打算如往常一样悄悄布置好,日后待他回来肯定会大吃一惊。
远远瞧见寂静了数月的院子竟亮起了灯火,岳清然迫不及待干脆捏了个诀瞬移至屋内。
唤了几声,依旧冷冷清清。岳清然环顾着摸了摸动过的床铺,桌上还在滴蜡的烛火。
微不可见地笑了笑,眉目缱绻。
月色朦胧,山岳潜行,后山的一潭浅湖里,陆朝灵脸色发白地浸在水里,湖光粼粼映得他更加清透如玉。
劫后余生的空前绝后浓重疲倦感如同潮汐般一遍遍冲刷着四肢百骸。
太累了,像是硬撑着最后一口气逃回来,苟延残喘拼尽力气也想要回到的地方,还有想要见到的人,只要再见一眼,就好了。
“回来了怎么不先去找我,倒是自己偷偷摸摸在这里洗澡,害我寻你半天。”
陆朝灵抬起眼看他,却眼神冰凉得像个死人。
“洗得差不多了便随我回去吧,我给你留着桂花糕呢”
岳清然捡起了地上的衣衫,抖落灰尘后向前递去。
陆朝灵又往下沉了沉,只露出一段精致锁骨之上的部分。
“放下,我自己去拿。”
“不好意思?何必与我……”
“我说,放下。”
岳清然抓着衣衫的手紧了紧。
“赶快上来,里面水冷。”
陆朝灵在水里一动不动,神情苍白疲惫。
“我有没有说过,你自以为是的样子真的让我很厌恶。”
“你会得伤寒的,听话,上来。”
一阵死寂般的沉默,陆朝灵执拗地看着他,嘴唇冻得发紫,湿润的眼睛里渗着凉意。
“你放过我,我不想再这样下去……我不是你的玩物你懂么”
少年脆弱的样子如随手折的纸人般易逝。
“我没有……”
岳清然看着他这个样子无端生出心惊,也执拗地僵持着不肯放手,总觉得他们之间有什么东西似乎不一样了。
他突兀想起自己曾经养过的一只可以幻化成小姑娘的白玉鸟,他极喜爱那只鸟,但越是喜爱就越是心疼,喜爱到什么程度呢,喜爱到连她死前都不忍再看她一眼,人人只道他心硬,却没人在意他身上从此便多挂了一条白玉翎。
而陆朝灵此刻看他的眼神,就和当初自己看向奄奄一息的白玉鸟时一个样子,冷漠却又极尽柔情。
少年惨淡地笑了笑,抬起手背遮住眼睛,似乎要用尽全身最后一点力气,虚弱道:“我受够了,真的够了,这一切要能结束就好了……”
说完,身子猛地一沉,大片水花激起,秋季的湖面随即诡奇地结起薄冰,冰层厚度仍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向下蔓延,来势汹汹的架势似是要连同湖底的陆朝灵在内,封住整个湖。
一切都显得,决绝而惨烈。
多年后,沧澜之巅,剑指心口,岳清然满身戾气地问他,当初你怎么敢,怎么敢!
他无奈地笑答道,因为太怕了,自己已经畏惧到了绝望的地步。
怕什么?怕自己心动,怕不能回头。
一生流水,孤星入命。在陆振川告诉他自己是孤星凶煞的那一刻,他就知道,所有的臆想,所有的憧憬,全部都该结束了。
正打算要上床睡觉的阿里,被一声破门而入的巨响惊了一惊,还没来得及反应又被失了魂似的岳清然撞得七荤八素。
他把阿里推开,把怀中的人安稳地放在床上,而后小心翼翼地试探那人的鼻息。
“玉哥哥……这是怎么了?”
似是确定了什么之后,岳清然微微松了口气。
“咦?师兄玉哥哥受伤了么。”阿里指着床上人因为之前被凌乱一裹而坦露出的大片皮肤道。
闻言低头才发现陆朝灵身上隐隐约约的伤痕,轻轻扯了扯衣服,满身的伤痕越看越心惊,如果不是陆朝灵的体质特殊,怕是这伤早就要了他的命!
“是我该死!”岳清然握紧了拳头砸向床柱“定是不愿被我看到才……我却那样逼他。”
他低着头,沉静得可怕,凝视着陆朝灵的脸无措地喃喃道:“是我错了……你以后说什么我都依你,只是别再这样对我,我受不住,真的……”
阿里睡眼朦胧中只记得他在床前静静坐了一整夜,天快亮的时候给陆朝灵又渡了些灵力,吩咐自己照顾好床上那人便戚戚然离去。
之后的很多天,直到陆朝灵醒来,他都没有再出现过。
从陆朝灵回来那一天,天水宗便解了封山令。
老宗主连续几日都被自家宝贝徒弟拖出来晒太阳,莲花池旁,两张木藤椅,懒洋洋的一片,气氛很是祥和。
“近日你倒是很悠闲,怎么不去烦你那小娃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