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倾夏牵着傅澜掀开布条往卧室走,阳光透过铁门上的破洞射进来,灰尘飞舞。
卧室里的废品更多了,角落里塞满了塑料袋、纸箱、破旧的电器,唯一的空间是一块仅够一人躺着的木板,放在地上。紧挨着木板是张90公分的木床,上面垫着软垫,似乎诉说着曾经的主人就在这凄苦地生活。
“你看。”
傅澜顺着白倾夏指着的方向看去,在被层层废品挡住的空间里,居然放着一张轮椅,轮椅架、车轮已经生锈,黑色的坐垫破了个大洞,被细心的人用几块不同颜色的碎布拼接在一起,补好了洞。
这张不伦不类的轮椅在这个空间里面是灰尘最少的,可见主人离去前,还在细心擦拭它。
傅澜看着轮椅眼熟,走过去端详一番,一脚踢中一个东西,痛得他呲牙咧嘴,白倾夏走过来扶他,傅澜低头一看,是一个被踢翻的猪仔储钱罐。如果他没踢到它,这个储钱罐还安安稳稳地放在轮椅的旁边。
那刻,他不可置信地捂住了嘴巴!
傅澜眼眶红了,对着白倾夏哽咽说:“我想起来了。”
傅澜读小学的时候,有一天,谢依帆神秘兮兮地递给他一本漫画,漫画的内容他早就不记得,仅记得谢依帆食指放在嘴上做出“保密”的动作,傅澜的好奇心给勾起来。
班上早熟的女孩子,交换小小本的恋爱漫画、言情小说看,商量着怎么省下几毛钱,下课后可以手牵着手去书店租书看。
那段时间,流行租书。
谢依帆的闺蜜是傅澜,逼迫他交出零花钱,拖着他一起去书店租书,谢依帆活生生一副强抢民女的恶霸样。
有了傅澜这个听话的男生打掩护,谢依帆晚点回家不必挨骂,家里只有她一个女娃,父母管得紧。
傅澜被谢依帆拉着走,这个小镇的天空蓝得清明透彻,军属大院的围墙、种满香樟的大马路和直通书店的小马路,成了他们童年记忆里的一部分。
书店又小又狭窄,连块招牌都没,可傅澜一下子就记住了老板的模样——他四方脸、两只大眼睛炯炯有神,皮肤是病态的白。他坐在轮椅上守着店面,两只脚萎缩瘦弱得连小学生都不如。
当时小镇不大,坐轮椅的人不多,傅澜一下子就记住他。
书店里的书摆放杂乱,书随意地堆在店面里,可能是老板身体不便整理的缘故。
傅澜看到几个女生兴致勃勃穿梭在狭窄的书店里,翻找她们想要的言情小说。
书大部分被翻阅得残旧不堪,傅澜后来才知道,书店老板身体不好,没有能力走街串巷去收书,店里的书大部分是好心人把家里不要的旧书打包好送到他这,收书的价格低廉,大伙也不介意,那个年代的人,淳朴简单。
谢依帆把挑好的旧漫画拿到老板跟前,交了几块钱压金,老板翻开书的最后一页,拿起笔在纸上写下日期,傅澜注意到,这一页纸已经写了好多个日期,又被划掉。
回到军属大院,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翟心荷拉着晚回家的傅澜问:“澜澜去哪了?”
傅澜实话实说,“旧书店租书?”
“哦?”翟心荷有些意外,“帆帆叫你去的?”
傅澜点头。
翟心荷摸着傅澜的脑袋,“多看书好哇!回头你帮奶奶把书房角落那堆绑着的旧书拿给老丁。”
傅澜问:“老丁是谁?”
“书店老板姓丁,”翟心荷耐心地说:“他收书拿多少钱你就收着,别讨价还价,他身体不好,日子过得紧巴巴。”
傅澜听话地表示知道了。在他心目中,奶奶翟心荷是个温柔乐呵的人,应书晓和傅立得知傅澜体质特殊把他送到爸妈这,为的是军属大院的正气能镇妖邪,可想不到的是,翟心荷的一举一动对傅澜一生的影响是最大的。
人生某些转折,有时来自于一个意想不到的决定。
翟心荷是大家闺秀,在军属大院的小孩拿着一条长长的甘蔗满街啃的时候,她把甘蔗削成拇指大小,整齐放在碟子里,让傅澜吃。
傅澜问她为什么要这样做。翟心荷刮着他的鼻子说你在换牙,啃甘蔗牙齿要往外掰,怕你以后的牙齿不整齐。
翟心荷把生活过得有滋有味,对谁都没红过脸,大院里挨揍的小孩都羡慕傅澜有这么好的奶奶。
傅澜跟着谢依帆往旧书店送了几次旧书,丁老板收书的价格比外头便宜,生许是生病的缘故,丁老板的脾气不好,说话声音嗓门大,谁还书超过期限,补上延期费后还得被他唠叨几句,傅澜有些不喜欢他。
有一次丁老板得知傅澜是翟心荷的孙子,坚持往他兜里塞多几块钱,直到后来,傅澜才知道奶奶一直私下帮助他。
丁老板一个病号,孤独地守着旧书店。
傅澜从班上女孩闲聊中得知丁老板以前是个学生,与老母亲相依为命住在现在的书店里,家里穷得响叮当。丁老板一心想考大学,可老母亲病重,他一咬牙暑假去建筑工地干活赚取生活费。
丁老板干活认真吃得了苦,老板便派他去高空做贴围墙瓷砖的活,一天下来能多领几块钱工钱。他咬咬牙,为了母亲的医药费,丁老板努力克服恐高的情绪。
即使日进一斗金,生了病,医药费是日出十斗金,无底洞,填也填不满。
丁老板孝顺,舍不得娘亲痛苦,自己再苦再累也不能放弃治疗至亲。
长期的高空作业和吃不饱饭,一个大热天中午,太阳毒辣烤着焦黄的大地,干了一上午活的丁老板,一个头晕目眩,双脚踩空,生生从十几米高的地方摔下来。
脊椎骨断裂,下半身瘫痪,终生与轮椅为伴。
丁老板的母亲接到噩耗,痛哭泣流捶胸说都是我的错!我害我儿!
几天后,邻居没看到老太太哆嗦着双脚去医院照顾丁老板,顿感不对,凿开门,邻居就看到老太太身躯不自然地跪着,她用一根绳子,把自己吊死在门把上。
丁老板一个昏迷起来,发现自己没了娘,终身残废。
工地老板赔了几十万,可对于一个终身残疾的丁老板来说,只是车水杯薪。
出院后,在好心人的帮助下,丁老板以家为店,做起收旧书的营生。
第97章 旧书店(五)
小镇不知什么时候来了个聋哑女人,蓬头垢面,满身是伤,见了谁都张开没有舌头的嘴巴做出辱骂状,指手划脚攻击性十足。
聋哑女人徘徊在小镇任何垃圾桶附近寻找一点残羹剩饭填饱肚子,她身上散发着食物腐烂恶臭和酸味,大人小孩经过她身边都捂住鼻子,味道确实熏人。
因为她,翟心荷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动手揍了傅澜。
军属大院小孩常常一起上学放学,小学生正处于善恶莫辨,又开始有了自己喜好的年纪。
他们不喜欢满身泥土的聋哑女人,只要遇见她,带头的孩子王,一个长傅澜两三岁的男孩,捡起身边的小石子往女人身上丢,让她滚出小镇,有多远滚多远。
身边的孩子纷纷效仿,捡起身边任何能丢的东西往女人在的方向砸,傅澜也是其中之一。
他们看着女人左闪右跳,无助地张大空洞的嘴巴朝他们发出无声嘶吼,孩子们哈哈大笑,乐不可支。
这一幕被去买菜回来的翟心荷看见了。
当晚回家,傅澜才知道自己平日温柔慈祥的奶奶不好惹,动手打人的力气毫不比当兵出身的爷爷轻。
以前傅澜闯祸,傅国魂动手揍他,翟心荷跑出来救驾,挡在孩子面前坚定地说,有话好好说,打孩子干嘛?解决得了问题吗?
这一次,她亲自用拳头教傅澜做人的道理,飞舞的鸡毛掸子打得傅澜哭爹喊娘。傅国魂从军队回来就见到眼前凶残的一幕,他的老婆子已经很久没发过脾气,连自己的儿子都舍不得动手打的翟心荷,居然打起了孙子,连忙问事情缘由。
翟心荷怒气冲冲地说明了一切,傅国魂沉默了一会,加入打孙子的行列,揍得傅澜鼻青脸肿。
翟心荷瞪着傅澜严厉地说:“生而为人,我很抱歉。不是每一个人生来都有副健康的身体,有一对疼爱孩子的爸妈,有一个富足的家庭环境。最不能耻笑的,是身带残疾的人,他们自己没办法,无从选择。你一个人健康的人去欺负残疾的弱者,算什么男人?算什么好汉!永远不要凭一个人的表象去判定他的一生,你怎么知道一个人满身伤痕或者笑脸盈盈的背后,藏着怎样凄凉的人生故事?
一个人永远无法揣摩别人受的伤痛,正如奶奶我腰痛了,你知道我难受,但你体会不会那种腰疼到站不直、走不了路、彻夜难眠的痛苦!
今天我打你,是要教你堂堂正正做个男子汉,明天给我道歉去!否则不许你进家门!”
傅澜生平第一次感受到奶奶翟心荷不好惹,在全身被打了几十条鞭痕的前提下,傅澜还要做深刻的检讨,罚站不许吃饭,第二天在翟心荷特意向学校请了假,带着傅澜穿街走巷寻找聋哑女人,最后在丁老板那找到了她。
一夜之间,聋哑女人洗了澡,露出一张干净的脸庞,她换了丁老板娘亲的衣服,蹲在丁老板不大的旧书店里,翟心荷和傅澜到的时候,她正狼吞虎咽着一碗隔夜的小米粥。
看到傅澜,聋哑女人表情变得凶狠,猛地站起来指着傅澜呲牙咧嘴,她认出傅澜是昨天往她身上丢石子的小孩。
傅澜简直认不出,眼前清秀的女人是昨天肮脏的聋哑女人,他只能从她手上的伤口、没了舌头的嘴巴勉强辨认出,眼前的人确实是他昨天欺负过的。
“我是来道歉旳,对不起。”傅澜低着头深深地鞠了个躬。
女人茫然地端着吃了一半的碗看着傅澜,又望向丁老板。
“翟姨,这是怎么回事呢?”丁老板常年病着,脸色苍白,久坐轮椅的他下半身萎缩得厉害,一副病怏怏、气出多气进少的模样。
“我家小子昨天不像话,拿石头丢了这位妹子,现在来道歉。”翟姨压着傅澜的脖子,拖着他来到聋哑女人的跟前。
丁老板垂下眼角,欺负这事,他和她,受得还少吗?自己本身泥菩萨过江,昨天看到聋哑女人满身血污蹲在他屋檐下,一时心软收留她,找出过世娘的衣服,指着厕所让她去简单洗漱,可接下来该怎么做,丁老板自己也迷惘,他一个废人同情一个残疾人,说出去不闹笑话吗?自己常年生病,一个钢镚恨不得掰成两半花,哪有多余的钱养活一个成人,可给予她一点温暖后再把人赶出去,简直是二次伤害,读过书的丁老板懂这道理,也不忍心。
“翟姨,她听不到的。”丁老板指了指耳朵,表示她身体的缺憾。
翟心荷走过去拉起聋哑女人的手,她吓了一跳,翟心荷指手划脚,可她意识到自己不懂手语,最后只能说:“对不起,我家孙子不懂事,让你受委屈了。”
“老丁,”实际上丁老板只是个二十几岁的年轻人,疾病使他看上去苍老几十岁,翟心荷不知道他具体的名字,多年来一直随大众唤他,“就罚傅澜每天下课后来这给你打扫屋子一个星期吧。”
傅澜惊讶,奶奶在家说的是道歉,没说到罚做家务呀!
翟心荷回头,“我本来想着大妹子如果原谅傅澜,这事就揭过了,可她听不到……那就让傅澜用行动表示歉意吧。”
丁老板有些不知所措,“翟姨,只是件小事,您不用……”
翟心荷打断他,“我不认为是小事,勿以恶小而为之,小恶得不到劝止,小孩会以为没关系,若是恶性循环,终有一天犯下大错,那个时候才来教他为人处世,已经来不及了。”
聋哑女人在丁老板家安顿下来,他终究不忍心赶她走。
傅澜到丁老板家做了一个星期的“童工”,聋哑女人每次都不给他好脸色看。
傅澜见识到什么叫做“家徒四壁”,丁老板家实在太穷了,除了房子前方几个书柜,家里一件像样的家具都没有。墙壁布满裂痕,小小的木床放在角落里,一张破棉被,一张竹卷席。丁老板刚出院那会,好心人帮他锯短了四肢床角,以便他用手支撑着没有知觉的下半身上--床睡觉,通常他把自己挪到床---上去,总要花费掉他几分钟的时间,气喘如牛。
对着床由一个锈迹斑斑的铁架子撑起被熏得乌黑的铝锅,“炉灶”旁边是一个破了洞的布柜,放着几件破旧的衣服。
这就是丁老板的全部家当。
聋哑女人来了之后,在床边放了几块木板,这是她从垃圾堆里捡来的,女人聋哑,却不傻。
翟心荷送来了新竹席和棉被,聋哑女人的床总算有着落了。
两人过起相依为命的生活,镇上的风言风语疯狂地流传起来。
有人说:“老丁命苦,腿脚不便,有个女人照顾他,是件好事。”
有人说:“老丁厉害啊,还能找个女人搭伙过日子,可是他行吗?生得了孩子吗?”
老丁忽略一切闲言碎语,照旧守着旧书店过日子,他腿脚不便,家里有个女人,日子确实过得比以前有条理,起码睡觉有人帮忙把腿搬上床,比一个人苦苦挪动轻松很多。
聋哑女人虽有残疾,头脑清醒,丁老板猜她也许是从虐待她的人家逃出来,以前做惯活,家里收拾得有条不紊。
丁老板在旧书中找到一本学手语的书,开始学习和女人交流。
天气晴朗的时候,小镇上的人偶尔看到丁老板拿着发黄的报纸,颤巍巍教女人识字。
丁老板没问过女人的过去,小镇上的人也不清楚这个女人来自哪,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日子依旧过得紧巴巴,丁老板坐轮椅久了,身体机能退化得厉害,整个人瘦骨如柴,脸颊深深地凹了下去,薄薄的皮肤仿佛一捅就破。天气稍有变化,都能要了丁老板半条命,感冒咳嗽是家常便饭的事。
丁老板穷,没钱上医院,只能熬着,身体愈加虚弱,整一个病秧子,脾气愈加暴躁,傅澜有一次和谢依帆去还书,见到丁老板冲着一个损坏书页的女生发脾气。
丁老板旧书店的生意,更差了。
聋哑女人在小镇上住得长久,大伙开始唤她丁嫂子,默认她和丁老板凑一对过日子了。
家里穷得揭不开锅,傅澜上学放学见过几次丁嫂子沿路捡瓶瓶罐罐去卖钱。
傅澜回家和翟心荷说了,她叹了口气,把家里的报纸、旧电器打包后让傅澜去叫丁嫂子来收。
自那时起,每个周末,翟心荷去市场买菜买肉总会多买一份,让傅澜送去丁老板家。
丁老板久坐轮椅的并发症是臀部褥疮腐烂。傅澜有一次去送菜,正好撞见丁嫂子在给他消毒换药,她拿着医用的镊子夹起丝丝腐肉剪掉,用消毒水洗伤口,接着是拿医药棉花擦干,上药。
傅澜看了一眼,褥疮有他拳头大小,倒抽了口气。
丁老板孤身一人,行动不便,身后烂的褥疮比现在还大,丁嫂子来了之后,有她看管丁老板,半夜两小时起来给他翻次身,平时照顾得周到,每天换一次药,情况好转,仍触目惊心。
傅国魂在翟心荷的要求下动用关系,给丁老板办了镇里的低保,他们的日子才好过点。
作者有话要说:
注:出自太宰治《人间失格》。
第98章 旧书店(六)
“后来呢?”白倾夏问。
傅澜任由白倾夏拥着,回忆如潮水,打开匣子轰泄而出,“丁老板去世了。”
丁老板算是命大的,久坐轮椅的他熬过几次并发症,住了几次医院。没有丁嫂子的照顾,他熬不了这么多年。
渐渐地小镇不再流行租书,丁老板的生活来源只剩几百块低保撑着。丁老板的身体三天两头不好,身家投进无底洞的医药费去,贫穷的所有字眼,在丁老板身上全体现了。
一个储钱罐勾起傅澜的回忆,是丁老板最后一次住院,家里实在没钱,丁嫂子一脸绝望跑到军属大院,这几年在傅家的带头下,邻居家有可以卖钱的东西全让丁嫂子来收,几个守卫和丁嫂子混得脸熟,便让她进去。
丁嫂子把傅家的大门捶得咚咚作响,翟心荷和傅国魂出门,家里只剩傅澜。
傅澜打开门,丁嫂子“噗通”一声跪下了,满脸泪水。
傅澜吓了一跳,用力把人拉起来,问怎么回事。丁嫂子指手划脚,一副慌乱的样子,傅澜不懂,丁嫂子急了,回身指了指旧书店的方向,比划着一个比自己高的身影,接着用脚在地板上划出“丁”的字样,又用双手扶着脑袋,做了个晕倒的姿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