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俣眼角掠过管家模样的人,懂了。
这管家山羊胡,四十上下,笑意不达眼底,眸漏诡光,明显有异心。
大少爷与管家话语眼神皆有对峙交锋,大少爷简单粗暴以身份压人,可管家……欲置对方于死地的杀意几乎掩藏不住。尤其微微低头时那片森寒杀意,握起拳头似乎下了最后决定的动作——彼时大少爷在看小少爷,并未察觉。
主仆正在‘讨论’,见崔俣一行过来,齐齐一怔。片刻,仿佛开关重新开启,双方迅速动作,大少爷牵着小少爷进房间,管家挥挥袖,带着其他下人安置,各厢房门一关,庑廊立刻安静。
崔俣三人站在廊前,略觉尴尬。好在老周脚下未停,前方引路,雨声又喧哗热烈,气氛很快平静。
“这间也住着人吗?”蓝桥已缓过神来,知道面前是人不是鬼,又交换过名字,自以为相熟,指着最近的厢房,打听消息。
老周眉间略皱,还是轻轻点了头:“药商,大雨留客。”
“太好了!正好我们身上的药不多,一会儿我来求求,正好再配点!”
崔俣因腿伤,走的很慢,从门前经过时,闻到一丝药味……非常清晰。他眉梢轻抬,眸凝思索。
药商,身边自然是该有药材的,有药味不奇怪,可是这个味道,分明是去毒生肌的药膏。上辈子最后,杨暄曾找名医给他治腿,有一味去□□材很独特,昂贵难找,有奇效,生药和成药味道相差很多,他习惯了,一闻就知道。
“休要胡言,药商又不是大夫,怎敢乱配药?”崔俣敲了敲蓝桥的头,音色严肃,“药还能用几日,雨停了去找医馆便是,万勿叨扰旁人。”
蓝桥听不懂这话是否有深意,但他一向忠心,当然是少爷说什么就是什么,用力点头:“嗯!少爷说的对!”
“这是两位客人的房间。”老周打开隔壁房门,“饭食热水,还请这位小哥稍后自行去取。”
跑腿蓝桥倒没意见,但是这地方——“没有更好的房间了吗?”
老周束袖:“这个……”
“蓝桥,这里可以。”崔俣视线滑过东面门窗紧闭的厢房,“你家少爷走不动了。”虽门窗紧闭,他总感觉,这里面有人,客栈应该没什么空房了。
蓝桥这才想起主子的伤,立刻扶着崔俣往里走:“少爷先歇歇,我这就去打点热水,给您更衣换药!”
略做归置,蓝桥跟着老周去取热水,崔俣坐在椅子上,指抵额头,微微叹息。
有隐情的药商;针锋相对矛盾已经放在眼前,有鱼死网破嫌疑的主仆;门窗紧闭,声息皆寂,气氛却感觉不对,明显有人的厢房……
大雨留客,多事之秋。
只希望所有人都能安安静静等雨停,恩怨稍后处理。
至于自己……当然闲事不管,他不惹人,别人也最好别来惹他。
蓝桥很快回转,端了热水过来给他擦身换衣,处理伤口。伤是跌擦伤,膝下三分,血肉模糊,看起来极为吓人,找大夫看过,道是皮外伤,按时擦药可愈。只是伤近关节,影响颇深,疼痛难忍,走路亦不便,需得忍耐,也得注意将养,否则养不好,骨节或受影响。
蓝桥擦药表情如临大敌,生怕重了让主子更痛。其实不管他轻重与否,伤处都疼痛难耐,崔俣倒希望他粗手粗脚快快擦完,受刑般痛苦过程可以提早结束。
思绪发散间,忆及前尘,这具身体的残疾……好像就是十六岁这年落下,也是先受轻伤,又遇意外,医治不及时,落下病根。直到最后杨暄找来名医,他才知道,他之所以腿残不妨于行,更大的原因是中了某种奇毒。
难道就是这次……他预感的危险?
是嫡母?可嫡母一个后宅女子,到哪里找来皇室都不易寻的奇毒?
“呼……”蓝桥终于把药上完,去水盆边洗手,顺便擦去额上细汗,快手快脚收拾完东西,再次跑出门,“少爷,我去提饭!”
客栈提供的饭食不算丰盛,热热的米粥,半温的馒头,香油拌过的小菜,肉菜都是之前卤好切的,没有炒菜。饶是如此,崔俣主仆也很是满足了,这样天气,一口热的都不好找。再者崔俣有伤,热粥养胃,倒是更合适。
两人都饿狠了,四周又没外人,崔俣招手让小厮一起吃,一边吃,还一边闲闲与他聊天。
“我们半路折返,我爹没拦着?”
“没法拦,老爷不知道,不过现在肯定知道了,没准在发脾气。”蓝桥饿的厉害,粥喝的呼噜呼噜的。
“你不害怕?”
“害怕?”
见小厮迷糊,崔俣微叹口气:“我要跑,你非但不劝,还掩护跟随……”回头肯定被罚。
“是有点怕,”蓝桥放下碗,也跟着叹了口气,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看着崔俣,“老爷肯定罚我,不过肯定不会打死我,只要扛过来就行了。”
崔俣怔了怔,才敛了目光,轻声问他:“为什么?”
“因为没有人愿意伺候少爷……”说完发现失言,蓝桥脸一白,立刻退后跪下,“小的说错话了,不是这样的,少爷这么好,怎么会没人愿意伺候,大家都想抢这份活呢!”
崔俣摇摇头,问他:“你为什么不告密,还跟着我跑?”
蓝桥愣住:“你是我主子啊,我的命是你的,当然得听你话啊。”
这次换崔俣愣住了。
答案如此简单直白,理所当然。
他从来没遇到过这样的属下,交付性命,只忠于他一人……
见主子不说话,眸色深沉,蓝桥小心翼翼:“少爷?”
“没事,我没生气,你起来。”
“那我……收拾收拾?”
“好。”
蓝桥站起来,麻利的收拾东西,热火朝天,心情相当,相当……没心没肺。
连主子换了个人都不知道。
崔俣以手掩面,有个傻乎乎愚忠的属下,感觉略复杂。
安静时,膝盖丝丝缕缕的疼痛再次泛上来,崔俣让蓝桥在门外角落放了张椅子,扶他过去坐下。伤处擦了药,最好保持干爽,房间里闷热,外面吹着风倒还适宜,不会出汗。
雨水从屋檐落下,仿若透明银链,湿润水汽扑鼻,似乎能嗅到夏花芬芳。一枚被雨浸湿的翠绿柳叶打着旋飘过,落到他腿边。这一刻,竟然有一种岁月静好的错觉。
不知不觉,意识飘乎,崔俣昏昏欲睡。不知睡了多久,听到一阵谈话声。
“今夜……你往西,我往东……”
“可是……四周皆已找过,没有……”
“……师从老将军,聪明善隐,按习惯应该是这个方向……咱们必须快些……已受伤,再晚会有性命之忧。”
“那我现在……”
“不行……身份……须得避人耳目……”
声音传来方向,正是隔壁‘药商’。
找人,还师从老将军,已经受伤,有性命之忧……
这药商果然有秘密。
未及细思,突然一只圆圆的藤球滚到脚边,一道脆声声的“球球!”传来。
崔俣目光一紧,下意识眼角余光瞥向隔壁窗子——一种后背发麻,被死亡锁定的感觉随之而来。
他们发现了!
第3章 杀机
不用猜都知道,行此秘事的人,怎么可能没武功。
这个时代武功顶级之人简直出神入化,别说有人偷听,院外刮一阵风,掉的是哪片树叶都能一清二楚,更何况崔俣这么个大活人,还是个不会敛息凝神的普通人?
之所以会犯这样的疏漏,大概是这两人武功还未顶级,外面雨声太大太嘈杂,崔俣又在外静坐很久,呼吸已融入环境背景音,二人习惯之下未起防备。
可是发现了,就不一样了……
崔俣脊背发凉,精神绷紧,差点忍不住颤抖,他可不想莫名其妙被杀人灭口!
他并非故意偷听,只是机缘巧合,也根本不知道二人话语间提及人物是谁,真是非常冤枉!
眼睑垂下,眼珠忽动,思绪急转……
崔俣轻‘嗯’一声,似梦中惊醒,下意识伸动手脚伸展身体,却“啊”的痛呼出声,动作僵硬,反射性的弯腰去抚摸伤腿——就像刚刚睡醒的人忘了腿上有伤,疼的呲牙咧嘴。
偏偏这时候注意到脚边藤球,以及刚刚跑到身边的胖娃娃。他要面子,强忍住痛意,试图朝胖娃娃露出个微笑,神色颇为狰狞,相当生动。
胖娃娃被他吓的倒退了一步。
崔俣‘嘶嘶’倒抽两口凉气,额头现出一层薄汗,终于缓过劲来,捡起地上圆球,笑容温暖和煦:“这是你的藤球?”
他五感几乎调整到最灵敏,似乎能感觉到房间内的人正挨着窗,手执兵器,眸带凌厉杀气……
胖娃娃着竹色绸衫,唇红齿白十分可爱,正是之前见到过的小少爷。
长的好看的人就是占便宜,不再面色狰狞,温柔微笑的崔俣气质简直出尘至极,眉间一点红痣尤为生动,观之可亲。胖娃娃呆呆的歪了头,半晌蹦出一句话:“哥哥真好看!”
崔俣微笑:“你也很可爱。”
小少爷脸有些红,小手背到身后:“哥哥是不是被我的球砸醒了?对不住呀,球滚的太快,我没追上。”
好孩子真乖,配合的真好!
崔俣招手让小少爷过来,把球放到他的小胖手上,刮了刮他鼻尖:“没关系,哥哥晚上可以补眠。”
“嗯……我大哥也说,反正雨大干不了别的,正好睡觉……”小少爷抱着球,看到崔俣膝下的伤,想起了什么,“你要多多的睡觉觉哟,这样才能快快好。”
大概是他哥哥如此安慰他,他记住了,认为所有伤病只要多睡觉就能好。
崔俣摸了摸他的头:“多谢你提醒,我会注意的。”
“哥哥眉心的红痣是真的么?我能摸摸么?”小少爷好奇又期待的看着崔俣,好像这个念头产生很久,终于鼓起勇气问了出来。
崔俣精神一直未泄,感觉到来自窗边的杀意减少,乐的跟小孩瞎聊:“好啊。”
膝盖有伤,抱人不便,他弯身低头让小孩摸。
“平的,温温的……不像家里姐姐们,是凸起来的,凉凉的。”小少爷摸完红痣,一脸满足,觉得这个大哥哥真好,长的好看,人也温柔,还肯让他摸摸呢!必须要交朋友!“我叫温书忱,我大哥叫温书权,大哥哥叫什么?”
“崔俣。”崔俣一边说话,一边觉得这两个名字耳熟,仿佛在哪里听过……
“原来是崔哥哥呀!”
“嗯。”
“那崔哥哥有没有喝姜汤?我哥哥说,病了就要喝姜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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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俣注意力大半都在身边窗上,直到危险的感觉消失,他才有空注意面前的小人,听他一口一个我大哥,话中大半嫌弃哥哥管他,神态言语间的依恋却不少……崔俣慢慢懂了,大概是因为太过担心亲人,无所适从,内心紧张,小孩的话才这么多。
是个懂事的孩子。
等等,姓温,温书权的弟弟……难道这孩子是上辈子温书权夭折的胞弟!
崔俣思绪急转。
上辈子冷心冷情,对外界不甚关心,知道的事不多,温书权这个名字,他却是知道的!
温书权此人外界评价极为矛盾,有人说他谦雅才高,有魏晋士人遗风,有人说他狼心狗肺,冷血冷情。概因此人出生显贵,乃是太原温氏嫡枝长房嫡长子,天资不凡,一岁握笔三岁成诗,性敦纯谦雅,前程大好。偏偏在十八岁这年性情大变,不再笑不再温和,入朝堂经营人脉,权力渐大时,竟杀继母亲子,乃至继母全家。因其手段太好,旁人就算知道是他,也无法究责。相传曾有人质问,他只冷笑:怎么就容她杀我弟,我不能杀她亲人了!
温书权亲母生有两子,生幼子时难产而亡,其父三年后续弦,继妻进门有喜,十月后得子。俗话说有后娘就有了后爹,温家后宅定有龃龉,谁都能猜到。温书权胞弟夭折,多半也是亡于继母之手,但继母之子也是血亲,一个爹生的,温书权报仇把他也杀了,世人谈及多是指责,不能原谅。偏温书权背着这样骂名,还能在朝堂混的风生水起,端的是人才!
崔俣眼眸微动:“你家乡……可是太原?”
“是呀,崔哥哥怎么知道!”温书忱眼睛睁圆,一脸惊讶。
“你没有亲生姐妹,只有个小弟弟,不过跟你不是一个娘生的?”
“嗯,我娘去世了,生我的时候……”温书忱对于娘亲没有记忆,只难过了一瞬,“崔哥哥怎么又知道!”
崔俣嘴角微扬,点点他的鼻尖:“因为崔哥哥会卜卦呀。”
“原来崔哥哥有这等本事!”温书忱赶紧放下藤球,躬身端端正正行个礼,“书忱刚刚放肆了。”
当世对于玄学很是推崇尊敬,东都城中贵族甚至愿意拜入名门习术,可惜不管道家还是佛家,有大本事的人多隐而不出,世人想拜少有门路,外面能找到的除了江湖骗子,便是懂些小术之人。
连小孩都听到了都有这等反应……
崔俣刚刚只是开玩笑,现下突然觉得,自己那个金手指……挺有用。
而且之前他一直冥思苦想,想不出什么还债之法,现在灵感突发,他觉得他可以做一件很厉害的事——帮杨暄构建班底!
非是他盲目自信,现代时他小小年纪就颇有耐力,卧薪尝胆悬梁刺股,不管是别有目的想讨人喜欢还是技多不压身心有底气,他学了很多东西,厚黑学更不是白看的,从他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折腾手段便可见一斑。再加上辈子一点经历,可媲美先知的金手指——文武状元他考不了,筹谋军师什么的完全可以试试!
军师……崔俣眼神微转,手指轻捻。
杨暄是本朝太子,可这个太子当的太憋屈。
杨暄爷爷杨蒙是篡位得国,文治武功虽得朝臣认可效忠,总是名不正言不顺。被他干掉的宇文皇帝的确是个昏君,可昏君爹宇文先帝是个明君,还是个口碑名声样样都好的皇帝。杨蒙左思右想,命儿子杨衍娶了前朝宇文氏的公主。公主当时年纪不大,养好身体万辛万苦怀孕生下杨暄,杨蒙大喜,当即册封杨暄为皇太孙,而杨暄父亲杨衍,也就成了太子,一切都名正言顺了。
可惜杨暄运气实在不太好,生下他的宇文公主身体不好,心境也不好,产子一年没熬住,去了。真心疼他的爷爷杨蒙年事已高,寿数到了,没两年也去了。他爹杨衍,当皇帝前后简直两个模样。杨衍娶宇文公主前已有两庶子,登基后,庶长子生母发力,一举成为宠妃,牢牢拢住杨衍的心,很多事都随着她的喜好来。
想也知道,后宫有奸妃,会是怎样形势。然杨蒙太给力,朝廷治理的太好,杨衍虽昏,短时间内没搞出什么大事,江山一时半会儿玩不坏,朝臣们还能容,而且太子太小,真要发力,国将不稳,遭殃的是百姓,是大家。
所以所有人都冷眼看着。
杨暄堂堂太子,六岁就被杨衍以‘病弱,不能留福’的简单原因踢到祖坟皇陵守陵,美其名曰沾拢祖宗龙气,也没有一个人管。
当然,有些人天生是龙,不管遇何逆境,都能破云冲天。杨暄非常富有领导魅力,武能贯三军,文能治天下,脑子还特别好使,最终一步步迈回了朝堂。
这一点上崔俣是佩服杨暄的,如果不是遇到他这个变数,杨暄完全可以顺便登基……
他害杨暄没了皇位,那么就赔一个给他!
杨暄身边最初没什么助力,走的极为辛苦,布置数年才得进京,如果有他帮忙……他自信能把这个时间提前,并且能让这条路更好走!
很好,就这么决定了。
崔俣看着温书忱,目光熠熠生辉,眼前这胖娃娃的哥哥,就是他攻略第一个目标。
是时,这胖娃娃还未夭折,转折点未至,温书权还未黑化。
今次这出管家欲谋主家少爷性命的戏码,说不得,他得管上一管了。
第4章 注意入口之物
崔俣凝神细思。
来自隔壁房间窗前的杀意已去,想是人家已经信了他的演出,相信他没听到‘密谋’之事,或者有旁的考虑,准备秋后算帐。无论如何,只要当下死不了,以后应变相对会简单很多,眼下不必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