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罢,碧落递来汤药,陆萦闻了闻味道,紧皱双眉,她从小便怕苦,连中药的味道也嗅不得。
陆元绍见着,爽朗笑了起来,摇摇头夹杂着几丝无奈,“我陆元绍的女儿竟然怕苦,萦儿,干了它,爹爹给你准备了桂花糖……”说罢,又咳了一阵。
忆起小时候,陆萦一看见陆元绍手中的桂花糖就会喜笑颜开,但现在如何也笑不出了,听着他的咳嗽声,再过三月,就是天人两隔……一时眼泪又盈了出来。
“你这丫头,作何又哭……陆家儿女,不可以轻易落泪。”就算陆元绍严肃起来,也丝毫威慑不到陆萦,都怪以前夫妻俩把这小女儿给宠坏了,再难树严父形象。
或许前世犯的错,可以这辈子来弥补。
“爹,你的咳嗽好一阵子也不见起色,还是请大夫来看看罢。”
“不过受点寒罢了,在军营里什么苦没吃过,服几贴药便可,倒是你平日多多休息,好好养病,若是再有差池,你让我怎么和你娘交待?”
“我的身体要紧,那爹的身体就不要紧了么!碧落,你这就去把那大夫召了来。”
“好好好,都依你。”
“小姐,我这就去。”碧落觉得好生纳闷,之前小姐同将军冷战四年,关系丝毫不见缓和,如今小姐一醒就认了将军,还处处护着将军,莫非真是这一摔,把父女关系给摔好了不过,这未尝不是一桩好事。
“将军体格健魄,只是略染伤寒,并无大碍。”
陆萦并没有因为大夫的话而心安,有些事情一旦经历过一生的不会忘记,好似父亲的死,三月之后,父亲明明是死于肺疾,为何现在却又诊断不出?陆萦被碧落搀着回房,一路上吩咐着,“赶明儿你吩咐下去,把京都有名望的大夫都给寻来,就说是给我看病。”若是传出去将军恶疾,必定要引起轩然大波。
“小姐还是要……”
“昨夜我做了一个梦,梦见父亲有此一劫,碧落,宁信其有不信其无,这番话你切不可和将军说,听我吩咐便是。”
“小姐这都是为了将军好,奴婢自不会胡言。”
一月的飞雪越来越大,陆萦站在屋檐之下,眺望远处湖面,已是结了冰,母亲最爱湖边抚琴,陆萦至今也想不通,像母亲那般蕙质兰心的女子为何会爱上父亲这样一介武夫,大概也就是因一个情字了。呼啸的北风卷起雪花落到陆萦眼睑,融化如泪滴一般,此时的边塞,定是暴风雪肆虐吧,又想起正在北疆抗敌的哥哥,不知可还安好……
京都的大夫都被将军府寻了个遍,陆萦问过的每一个大夫都道将军只是旧疾加上感染伤寒,调养休息便无干系。可陆萦能察觉到陆元绍的病情正在一天天恶化,还是说,父亲染的是不治之症………坊间都开起了玩笑,说将军府的门槛都要被大夫踩烂了,渐渐陆元绍开始避不就医,他觉得陆萦完全就是在胡闹。
但陆萦没打算过放弃,依旧固执己见,四处寻医,她甚至开始自己钻研医书,挑灯夜读,一摞一摞。她当然知道,用这种方式找到医治父亲的法子,无疑是大海捞针,但她总归要做些什么,她总不能眼睁睁看着父亲……
明知道一切会发生,却又如此无力。陆萦望雪怅然,她究竟该怎么办?她要改变陆家的命运,她要改变自己的命运,她能预知后事,无论能否扭转乾坤,她都要尽力去护父亲和哥哥周全。
“哎哎哎!救命救命救命!”
一阵喧闹,陆萦还未反应过来是何事,一个衣衫褴褛的男子便连滚带爬跑到她身后,大喊着:“要出人命了!出人命了!”
“放肆!将你的脏手从小姐身上移开!”家丁们都拿着棍棒围堵那人,硬生生将那人打趴下,五花大绑起来。“看不打折你的腿。”
“你是何人,竟敢擅闯将军府?”陆萦见那人蓬头垢面,可五官却甚是清秀,衣衫虽破,但依稀能看出是华服绸缎,疯疯癫癫的,可疑至极。
“回小姐的话,是个偷酒喝的小贼,我们押去后院处置,小的该死,惊到小姐了。”
陆萦低眉微微颔首,没说什么,小厮们领会,径直拖着疯乞丐往后院去。
没料到“疯乞丐”却撒起泼来,嚎着:“我师父说女人越漂亮心肠就越狠,想来必然是没错了,将军府的三小姐真真是个蛇蝎美人,你就眼睁睁看着他们取我性命么!将军府黑,真黑!”
“嘿,小王八羔子,再说撕烂你的嘴!”家丁厉色威胁。
众人闹作一团,陆萦大病初愈外加心事烦扰,这样一吵,愈发觉得头疼,她皱眉扬一扬手,语气低缓夹杂着几丝不耐烦:“速带他下去。”
秦言干脆直坐在地上,任由捆绑也不反抗,反而优哉游哉地说着:“早先听闻你们将军府四处寻医,如今神医在前你们却有眼无珠,真是可笑!不是我自夸,鄙人医术不知比外边那些歪瓜裂枣强多少倍。到时候追悔莫及,陆大小姐可别再来哭着求我……”
“你这小贼真是活腻歪了,棍棒滋味还没尝够是吧?”
“等等……”陆萦止住正欲施杖刑的小厮,看尽世事苍凉的冷眸承载着这个年龄段不该有的成熟,她斜目打量秦言一番,斟酌片刻,才缓缓开口,嗤之以鼻:“不过是个招摇撞骗的江湖术士,且赏他壶酒,赶出府去……”
“什么叫招摇撞骗?不给我酒尚可,贬低鄙人就是陆大小姐不对了,我秦言行医十余载,还没碰到过医不好的人。”
陆萦见此人虽蓬头垢面,但言谈举止着实透着一股清高气节,激他一激,倒看他有几斤几两的本事,毕竟,父亲的病,她不能错过任何一次机会。陆萦继而淡淡说道:“既然如此,那我给你一次机会,如若药到病除,你就是将军府上宾,每日美酒珍馐伺候,如若看不出个一二,我就命人卸了你的双臂,以免日后你这庸医再去祸害他人。”
听到庸医二字秦言更是气儿不打一处来,狂言道:“如若治不好,三小姐卸了我的脑袋都成。”
却有几分意思,这番话要是对他人说,怕早是已经闻言色变,难不成这疯疯癫癫的倒是有几分本事?她拿捏不准,但让此人试试也无妨,既然此人肯以脑袋为担保,陆萦倒是想看看他究竟是从何而来的底气。
陆萦吩咐:“领他先简单梳洗一番,然后带去会贤堂。”
“你作何这样看我?”待众人走后,陆萦笑望着问碧落。
“小姐…小姐似乎变了……”将军府本就没有皇室贵胄那么多繁文缛节,再加上碧落从小和陆萦一起长大,说起话来也便随意了些。
“是么…”陆萦轻叹,似乎又想起什么。
秦言还道是陆萦要看病,心中寻思着,这陆家小姐未免也太怕死了些,虽然身寒体虚,那也没到无可救药的地步,治好她还不是易如反掌,如今来将军府喝到了美酒又见到了美人,果真是两全其美的差事。可谁知……
“这个……这个……”秦言替陆元绍把着脉,支支吾吾半晌说不出个究竟,“这个嘛……”
“胡闹!”陆元绍甩了甩手,“萦儿,为父明白你是一片好心,但也不是这样折腾的……你好好歇息,我还有事。”
“爹——”陆萦确实觉得有些病急乱投医,以至于什么人都往府里带,一个偷酒贼又能改变什么?甚是可笑。
“如何?你这双臂可能保住?”陆萦问。
秦言简单清洗一番过后,乱发下若隐若现出一张白净清秀的脸庞,气定神闲地坐在那仔细品着茗茶,“保不住了,我看……三小姐还是给将军准备后事吧。”
“你胡说八道什么!”碧落先啐道。
“将军两次箭伤深入骨髓,旧疾未愈,再加之久染肺病,恶疾远不止一般伤寒可比,鄙人无才……将军怕是熬不过三月。”
“小姐,我看还是命人卸了他的胳膊,最好再割了他的舌头,让他满嘴胡言!”碧落说得义愤填膺,转眼却看见陆萦却思虑着什么……
“你既能诊断,可有医治的法子?”
秦言吃着茶点,大大咧咧吊儿郎当道:“三小姐就是要了我的脑袋,我也不知,还是去准备准备后事吧。”
何人才会把人命轻贱至此?陆萦恼,拂袖将桌上的茶盘一扫而下,哗啦啦的碎了一地,“我不取你性命,我只要你一条舌头,作为口出狂言的代价。来人,准备割舌!”
直直看到明晃晃的刀刃贴着自己的脸,秦言才开始服软,笑嘻嘻地求饶:“哎哎哎哎!君子动口不动手……我虽束手无策,但有人能治,医者仁心,我自然不会眼睁睁看着将军……”
“那何人能治?”陆萦逼问。
“这个……我师父定能治,只不过他现如今做了昭王府的幕僚,府外之事一概不管,请他老人家……我看是有些困难。”
“你师父是何人?”
“就是韩真呶。”
“遗真山人?”陆萦心中默念,她曾在医书上见过此人名号,号称医绝无双,玄之又玄,还道是奇闻怪志杜撰出来的人物,没想到确有其人。“你若替我引荐,将军府定保你下半生富贵荣华。”
秦言仰天冷笑:“他若能听我的,当初也不会进那昭王府,你要是想请他出面,须得昭王特许,昭王素来被称为冷面罗煞,你且看他允不允你?我奉劝三小姐还是别抱太大期望……”
昭王府?陆萦努力回想前世有关昭王府的记忆,可并不太多,只知道齐王与昭王朝堂政见不合,是剑拔弩张的劲敌,其他一概不知。
秦言依旧自顾自说着,“不过,倘若三小姐去求求那昭王妃,兴许还有几分可能……”
第3章 初相见(三)
“……倘若三小姐去求求那昭王妃,兴许还有几分可能。”
如今政局不稳,内有藩王割据,外有边疆来犯,朝堂之上明争暗斗更是一触即发。陆萦眼下只想医好父亲的病,如果扯上层将军府与昭王府的关系,保不齐暗地里有人使绊,到时落个结党营私的罪名,也够受的了。
要是以前,陆萦万不会想这样多,只是现在她不得不想,灭门之灾恍如昨日,是何人暗中操控她不知,但能肯定的是,将军府当下的处境并非表面这般安稳,父亲说的没错,如若不想成为别人捏在手中的棋子,就得先把别人捏在手中。
“说句三小姐不爱听的,论形容相貌,三小姐和王妃不相上下…若论才情修养三小姐真的是……”说着,秦言竖起食指摇了摇,“哪有小姑娘家动不动割人舌头的?好生生猛……”
言语轻佻浮躁,满嘴跑着胡言,似是没一句真话,究竟只是登徒浪子还是另有所图,陆萦不敢妄下定论,只是问:“你师父现居何处?”
秦言搔头,毕竟眼前横着一条人命,不敢胡来,他为难道:“我师父不会见你们的,若真想救人,须得过昭王……”
“我只问你,他现居何处?其他休得多言。”陆萦语气决然。
“西山修竹居,他素来喜欢在那喝酒。”秦言回答得言简意赅,其实他向来怜香惜玉,但深觉得陆萦这阴文库(danmeiwenku.com)是完全免费的,要充钱请别相信,关闭即可,微信dmwk520大家务必都加上、有腐利。没有关注微信dmwk520的请尽快关注~避免网址河蟹换网址找不到我们~ 冷性子白瞎了她这副好皮囊,“……三小姐,无事多翻翻《女诫》,女子还是温婉点好。”
陆萦无心与他说笑,只对下人道:“带这位先生去西厢客房,奉为上宾。”转身又低声对碧落交代:“盯紧此人,别让他跑了,再寻人写一封请柬前去西山修竹居,一探究竟。”
碧落领会:“是的,小姐。”
这边,秦言每日在将军府大鱼大肉,日子倒也好过,压根就没有离开的打算,将军府养他一辈子都成,陆三小姐找了几个暗哨盯着他,实在是多此一举。
书房,陆萦抚着楚氏生前留下的古琴,破旧的琴谱承载着旧时年华,她挑起一根弦,一声清脆声响将思绪撩拨去了远方,当初母亲满怀耐心地去教她,她却不肯学,而现在……
“碧落,带上古琴,陪我去湖边一趟。”
“小姐……”碧落知道陆萦又泛起心事了,本欲阻拦,还是收住了口,“那小姐多穿些,仔细着凉。”
并不熟稔的琴技,指尖却响起一片凄凉。
小厮来报:“小姐,那人还是不肯来。”
一连三日请柬被拒,陆萦凝视指尖琴弦,停了动作,却有韩真其人,可是……难道连将军府都请不动他?莫非,秦言所言都是属实。
“说了请不动他的,昭王生性多疑,若是他私下同将军府往来被发现,岂不是给自己找不痛快?”秦言提着一坛温酒肆意坐在亭榭栏杆,一头黑发飘逸染着点点白雪,放浪不羁,话里带着几分醉意,“将军府如此美酒待我,我秦言岂是忘恩负义之人?在下有个法子,能救将军一命……”
别无他法,陆萦问他:“如何,且说来听听……”
秦言勾起嘴角又灌了一口温酒,长叹一口气,天寒地冻间形成一圈白雾,“我师父既是只听昭王府差遣,那小姐必定得过昭王府这一关,凡事要找软肋,昭王妃就是王府的软肋。据我所知,王妃礼佛,每月初一十五都会在慈安寺祈福布施,这便是机会。小姐彼时以实情相告,王妃知书达理宅心仁厚,必然会动恻隐之心,这样来,岂不水到渠成?”
昭王妃?昭王妃……丞相独女顾青盏,十六岁被先帝指婚六世子,也就是现在的昭王,王妃贤名在外,陆萦略有耳闻。想来,陆萦是见过昭王妃的,十岁那年,先帝龙诞,爹爹带她进宫游玩,犹记得皇宴上的青衫美人,抚琴同母亲一般好听,她至此便深深记住了。
像母亲那般温婉的女子,定不会太差吧。
临近元宵,将军府却没一点儿张灯结彩的架势,陆萦知道,整个将军府都在担心远在北疆、生死未卜的二哥陆康,今年春节过得是从未有过的心神不宁。
“小姐,您这样打扮起来,比京都里的公子哥儿都要俊俏呢!”站在黄铜镜前,碧落一面替陆萦捆着腰带一面感叹欷歔。
“瞎说。”陆萦笑着嗔道,看镜子里的男装打扮,青丝被挽成一髻,暖玉冠笈束之,若是不说话,倒真是难以分辨。要不是女子待字闺中出行多有不便,她也犯不着费这种心思。
“哟!这是哪家的小公子,美的让我一大男人看了都心动呐。”秦言围着陆萦转悠,唇红齿白,面若施黛,眉目娟秀,“没想到换起男装来,三小姐俨然是个风流公子哥,这一出去,还不知得祸害多少女子。”
陆萦冷颜相对,秦言自讨没趣。
儿时贪玩,陆萦也曾这样偷溜出过府去。
元月十五这天,果然热闹,大街小巷已是张灯结彩,布满灯谜。陆萦骑着白马,身披白裘,踏过厚厚的积雪,走过喧闹的街市,惹来一阵目光关注,她策马扬鞭,径直往慈恩山方向去了,惹得碧落一阵心急,“公子慢点,小心受伤!”
远远便听闻钟声,慈恩山被白雪覆盖,白茫茫的山天一色,只是山尖儿还冒着一点青,慈恩寺便在山脚边,香火延绵不绝,烟雾缭绕,上山的蜿蜒小径已被一一打扫过,露出了光滑的青石板,陆萦翻身下马,牵着缰绳一阶一阶踏着上行。
许是今天布施,寺外的乞丐汇集一片,大部分也是衣着朴素的穷苦百姓,倒是陆萦身着华服牵着马匹置身其中显得突兀无比,不知何人突然喊了句:“王妃来了!”
“活菩萨呀……”身旁百姓立刻躁动起来,纷纷感激涕零,甚至有人扑通跪下,无一不是感恩戴德。
见此,陆萦心道,昭王妃贤名果然不是空穴来风。
山脚红梅开得妖艳,芬芳远溢。八抬大轿在此处就停下了,一双纤手撩开帘子……
“娘娘,小心些。”
女子下了马车,身后红袄小丫鬟替她撑着青花纸伞,身子绰约立于纷雪之间,周围的喧嚣渐渐安静下来,只有雪依旧簌簌下着,越来越大。
呼呼的北风迎面刮来,陆萦半眯着眼,便看着一个着暗金云罗花纹青毡的身影,渐渐地朝自己靠近,从身形模糊到五官清晰,身似扶柳,眉目如画,唇若点绛,有如画中仙般古典清丽,却又多一分洒脱淡然。
行至陆萦身畔时,顾青盏放慢了步子,微抿薄唇,嘴角勾起弧度甚是好看。不知她是对自己笑,还是对身后所有人笑,陆萦有几分失神,恍惚间对上她的眸子,凤眼明目,澄澈如山涧清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