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助乐逾驱毒取钉后,乐逾自莲池中爬起之时,思憾的师弟思过和尚还曾有欢喜神色,可如今他也察觉到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面色苍白,悲恸之下,微微颤抖。
莲池一夜,乐逾之所以能这样顺利登上伪宗师境界,就是因为有一位宗师以毕生修为护持。否则入定之中,随时可能行差踏错。一池莲花残败,半是被乐逾体内余毒毒死,也半是因思憾将功力传入水中,涓涓如流,平缓无波,却足以使莲花被那内力震得茎叶内断。
世间从未有传功之事,思憾的功力只能助乐逾进入更深一层的入定,无法传递给乐逾。往昔曾有过宗师试图死前转赠一身功力给人,因修为差距过大结局惨烈。人体就如器皿,宗师能承受那么多内力,是因为宗师的经脉根骨随内力增加也被锤炼得精钢陨铁一般。若是将一身修为塞给他人,就如同强迫一只瓷杯盛下江海之水,即使只传部分,得到功力之人也会被强横内力崩断经脉。
曾有修为相仿的两位宗师传功成功,但一传一受之间内力虚耗极大,传功之人传出十成功力,接受之人也只能得到三成,且传功之人功力尽失,可能危及性命。这就是为何西越剑花小筑主人沈淮海的“仙人抚顶”是江湖中前所未有的法门,它能令接受者接下传功之人给出的部分功力,长留体内,那部分内力只足够让接受之人发出一两招,但每一招出手之时威力都如宗师在使用那些招式。
第83章
乐逾道:“你身为宗师,为什么要不计代价地帮我?”
思憾道:“北汉国师成宗师后,使周朝覆灭,世间陷入三灾之中的刀兵劫。唯有金莲盛开,这劫难才能逐渐消弭。而檀越正是使莲花盛开之人。”
乐逾眉头一压,眼中俱是讥诮,大笑道:“所以宗师就日日足不出塔,诵经念佛,只待金莲花开,众生苦厄自解?正如昔日琉璃王出兵攻打释迦族,佛说一切皆是因果,所以不救释迦族。宗师是佛门弟子,也认为世间刀兵劫是世人自己的因果报应,坐视不理三十年,宁愿等三十年后乐某前来,再将救世大任托付给乐某?”
他所言是《法句经》中琉璃王与释迦族故事,释迦牟尼佛是释迦族人。琉璃王是王子时与释迦族有旧怨,故而成为王以后出兵四次攻打释迦族的王都迦吡罗卫城。目犍连尊者有意相救释迦族,佛却说世人有七苦,神佛也救不得。只能任由琉璃王屠戮千万人。
乐逾嘲讽他高高在上,如一尊佛,说是慈悲为怀,普度众生,却明知北汉国师拨乱天数使周朝提早覆灭,天下大乱,也不出手搭救世人。
思憾面无愠色,道:“贫僧何德何能,与我佛相提并论。”解开袈裟,竟极为骇人。衣下袒露出的不是肌体血肉,胸前一片枯黑,人皮贴着胸骨深深凹陷下去,那枯黑之中隐约可见一处剑伤。
他不曾做释迦牟尼佛,而是做了那满腔怜悯要救世人,费尽心血,却只落得一场空的目犍连尊者。思悟宣一声佛号,移开头不忍看。蔺如侬惊骇沉思,南楚思憾大师虽然活着,却已经在重伤下苟延残喘数十年,如枯木死尸,难怪南楚宗师数十年不出佛塔一步。可是谁又能重伤一位宗师到这个地步?唯有宗师之中第一人,那位北汉国师。
思憾不曾做高高在上的神佛,数十年前他就与北汉国师一战,却惨败于舒国师手中。之后枯坐塔中,一步不出,静静守着一池莲花,待到莲花盛放,天选之人出现,世间劫难消弭。
乐逾道:“是乐某有眼无珠。”
他此前从未称过一声大师,如今却真正生出敬意。思憾摇头道:“乐檀越不必如此。北汉国师有大气象,以天下为棋,灭檀越机缘;我偏居一隅,只能以自身为棋,助檀越得一线生机。”又远远看向蔺如侬,道:“三十年前贫僧与舒国师都已经成为宗师,不曾经过‘宗师伪境’,那时已知无缘于大宗师。但师檀越得天独厚,进入‘宗师伪境’,有望成为大宗师。奈何舒国师得断天君相助,早得天命,以致最终师檀越大宗师之路折断,从‘宗师伪境’被打回小宗师,心魔再难挽回,疯狂之中亲手杀妻,造下杀孽无数。”
原来北汉国师对乐逾的筹谋不是他第一次要逆天而为,他早就逆天而行过,强行斩断过一个人的大宗师机缘!蔺如侬美目一挑,半是杀气,半是妩媚,道:“小女子还管他有没有原因?他杀了我娘亲,杀了就是杀了。”
她是决不原谅的性子,思憾也不再多言。要说的都已说完,乐逾要与舒效尹为敌,即使人人认定乐逾是天选之人,也绝非易事。三十年前,如今可止小儿夜啼的血衣龙王也曾是“天选之人”,却被当时已登上宗师位的舒效尹打落尸山血海之中。纵然成了宗师,也是以杀证道,宗师中最不堪的一种。
思憾耗尽一身功力,助乐逾取钉驱毒,进入宗师伪境。功力散去,心脉再护不住,也再化不出宗师幻象。他掌中莲花已空,却望向空无一物的指掌,轻问道:“乐檀越当时一剑,可有名字?”
乐逾眼前浮现幻象之中,文殊持剑,道:“‘文殊’。”
他已经可以望气,就见思憾头上隐隐的气如蜡烛燃尽,一线烟散去。思憾抬起眼望了一眼蔺如侬,看的是她,又分明不是她。只是对一个榴红留仙裙的娇艳女子,忆起多年前另一个娇蛮女子的银红衫裙。
蔺如侬之母,师怒衣之妻,昔日的“桃花扇”薛歌扇与那银红衫裙的女子同出东吴婵娟门。回想当年,思憾原是佛门俗家弟子,游历江湖到二十五岁,才一夜之间,决意剃度出家。那女子与他纠缠数年,几次三番阻挠。她手上常持一只摇铃,红玉琢成,叮叮清鸣,铃声却名为“杜鹃啼血”。
在他剃度那日,她独自闯上山来,也如杜鹃啼血,死在他怀里。那日大雨滂沱,她临死前拔下发簪狠狠刺入他脸颊,血顺着簪身涌流。他抓着她的手,让那发簪尖头横割过整张脸,她哭哭笑笑,道:“你要渡众生……我来生偏要化作‘一阐提’……永不能成佛,我看你如何渡我!”
众生皆能解脱,唯有“一阐提”断灭善根,不能渡化。那一日的大雨又淋在他身上,思憾面上却一派平静。三十年后的宗师和当日大雨中剃度的年轻僧人化为一体,道:“若乐檀越日后真成为宗师,请记住今日事,以苍生为重。”又轻轻道:“我怜世人,三毒七苦。”就此与世长辞。
就在此时,佛塔内十层佛窟中,一个个面如槁木,身如石雕的苦行僧转动念珠的手都停顿下来,如风吹沙堆,许多尘埃落下。曾随思憾围困北汉国师的苦行僧都负伤在身,本就是不死不活地强撑着,今日得见金莲开放,知晓劫难将被消弭,再无挂碍,随思憾齐齐坐化。佛塔内灯烛骤然灭了大半,思悟已经流了满面泪水。
乐逾对宗师遗骨拱手一拜,却是晚辈见尊长之拜。思悟出家之人,本应不被生死所扰,拭去泪水,道:“贫僧着相了。”
却听此时塔外钟声长鸣,佛塔由金林禅寺十八僧人把守,一个英俊沉静的白衣僧人走入塔内,正是宗师首徒忍善。忍善道:“师父,有一干江湖中人得知蓬莱岛主在此,已经围在山下……”猛地抬头,才见到思憾大师圆寂,又张口四顾,佛窟内一众师叔伯都已经再没有半分生气。
思憾大师如他的父亲,二十年来对他悉心教养,忍善周身一震,神色惨变,道:“师叔……”望向思悟,如要落泪,却又忍住了闭目默念经文,面上无喜无悲。
他曾意气风发,要传佛法,救众生,如今却如枯木死灰。乐逾道:“他们说什么?”忍善垂首道:“他们说,乐岛主走火入魔,已是邪魔外道。若宗师愿意以慈悲心教化,就将乐岛主留在寺内。只是断不能放乐岛主出寺,以免……贻害无穷。”
乐逾抚剑道:“我就让他们看看什么叫贻害无穷。”一提颀颀,纵身踏步出塔而去。蔺如侬妩媚一笑,扶着腰婷婷袅袅走出佛塔,打了个唿哨。
金林寺半山已被团团围住,一众南楚江湖人士手扣兵刃,严阵以待。不见人来,只见山道松林中雀鸟惊飞,一道剑光凛冽,反映日光,夺人而来。
那一剑之力,逼得两径松木拦腰而断,轰然倒地。江湖人士纷纷躲闪,却都不约而同颈上寒冷,发丝被剑气所断。
一剑东来,不知倒了几个人,震碎多少肝胆。却听一声佛号,思悟立在一棵松树上,袈裟僧鞋,慈眉善目,道:“乐檀越手下留情。”
颀颀被乐逾握在掌中,乐逾道:“思悟大师,江湖传言乐某已入魔道,大师以为是真是假?”
思悟恳切道:“乐檀越的《正趣经》心法已到超凡脱俗的境界,哪里有一丝戾气?”
那些江湖人士脸色铁青,持兵刃的手背筋脉暴出,却无一人敢越众上前。乐逾旁若无人,纵声笑道:“所谓英雄,所谓豪杰?我败诸位,兵不血刃!”反手一提颀颀,只听马蹄声疾来,为首一匹白马上坐着一个红裙的娇艳女子,正是蔺如侬。一双凝脂般的玉手上缠着胭脂长鞭,又牵另一段缰绳,挽另一匹骏马。两匹马一前一后踏来,她策马冲开一众江湖人士,美目斜乜,道:“不管岛主是不是魔头,小女子这妖女可是要走了!”
乐逾传声道:“蔺大美人不再与乐某同行一程?”蔺如侬一扬手,将那缰绳抛开,娇笑数声,道:“那要看乐岛主下一步要去的,和小女子想的,是不是同一处了!”
众人忌惮戒备,却见乐逾踏众人头顶,以渺沧海步法纵出,马蹄下激起烟尘,他如踏浪与那骏马同行,挽住缰绳,烈马长嘶一声,要将他甩开,却被他驯服,两匹马上,一男一女,女子娇艳,男人高大,宛然一对璧人,在痛快笑声之中相偕远去,偶有“西越”“剑花小筑”的只言片语传出。
这一日,南楚江湖人尽皆知,蓬莱岛主与胭脂龙女一人一骑同出金林寺,并辔入西越。
楚宫之中,萧尚醴将写满乐逾动向的密报压在掌下,道:“他与那妖女……并辔同行?”
他咽喉未愈,嗓音低柔之中兼有几分沙哑,语气却有如寒冰。乐逾与那妖女……她既然能来宫中救他,又与他朝夕相处,并辔同游……萧尚醴一阵头痛,手指按上侧额。额带与常服一色深紫,带上只缀白玉,他的手指与白玉一色。指尖煞白,已经血气不足。此次楚越之战,西越虽然已经求和,对他而言却只是开始。议和之后,西越君臣懈怠,文恬武嬉,萧尚醴却已经在筹谋如何将西越彻底收入囊中。
萧尚醴只道:若我不是一国之君,只是一个皇子,或是……也是一个粗野的江湖人,此次与他同行的就是我。可这般念头也就是弹指间一个念头,他生在天家,最厌恶江湖事。命令垂拱司时时刻刻打探那人的动向呈上,心中为乐逾担忧,又对那妖女生出嫉妒,在人前却不可露出分毫,只显得神色冰冷。
七日后,西越国都建兴。建兴城外,五水环绕。南楚都城锦京不过是城外有江,西越建兴城却是半座城临水而建。
城南一段渠水上画船如织,白日繁华,入夜更是十倍百倍的繁华。富贵者船头有一根灯柱,柱上扎着彩绢,又以鎏金鎏银的薄片制成飞禽走兽、花草楼阁悬挂,称为“船幛”。日光之下,耀眼无比,入夜之后,灯柱上灯笼点亮,船幛也被映得通明,夜色流水之中,有豪奢世家将十船并头成一圈,搭木板相连,船上宴席歌舞,通宵达旦,船幛也聚成一圈,光彩夺目。
有一艘船散落在外,船幛悬着七重的仙宫楼阁,凭栏靠着一位美人,一身越国装扮,手握团扇,纱裙四五层叠穿,却薄如蝉翼,迎风欲举,足上一双翘头金丝履。听得身后步声,她回眸笑道:“乐岛主刚刚好来看看罢,这芍药妆与我,到底相衬不相衬呢?”
这几日正逢建兴城的芍药花节,都中男女鬓边都簪花,更时兴芍药妆。以红绡剪成芍药花瓣贴额,洒上金银粉,再以绿绡剪成长叶贴在眉尾,又在嘴角两侧用金银箔点上笑靥。
都中女子洗面洗下的都是红绿绡金银粉,渠水之中日日飘绡浮粉,奢靡至此,叫人浑然不觉三个月前,南楚东吴连盟还曾挥兵南下,直逼建兴。
蔺如侬微微仰面,真是月下灯下,要用芍药芙蓉比拟的一张脸,这大美人要人夸她美貌,乐逾怎会不如她心愿?当即谑道:“‘步步香飞金丝履,盈盈扇掩珊瑚唇。欲题芍药诗不成,可怜颜色无比方。’”却是称她作芍药妆,真如芍药花,叫人题诗都题不得,因为她的美貌已经是无可比拟。
蔺如侬一怔,听乐逾声音低缓,引古人之诗,却每一字每一句都是肺腑之言,赤诚一片。他这样赞她,她才惊觉她最想听的是另一个男人的称赞,却绝不可能从那无情郎口中听到。她骤然生恨,语气仍是百媚千娇,道:“乐岛主把小女子夸成这样,不怕你那小美人楚国天子发怒,又醋海生波了呀?”
乐逾还在欣赏她的容貌,道:“他若愿意在我身边,我每日时时刻刻这样夸他。”蔺如侬嗤笑道:“乐岛主的小美人呀,可是一国之君。他想要的是整个中原,西越吴国,怕有一日都会到他手心里去罢。”她目光一厉,又有几分邪气,道:“小女子倒真有几分欣赏他了。既不愿放开皇位,又不要放过情郎,明知是强求,偏偏要强求。换了是我,心上人要走,也是恨不得把他废掉武功,锁在身边的。”
乐逾看向船灯外,远处波心冷月,思及萧尚醴不语时的容颜。幼狸极重仪态,绝不会大闹,再不悦也只是独坐无言,等人去哄。知道自己与这蔺大美人同行,想必又要一言不发,而一言不发之时想必既眸中含恨又分外美艳。乐逾道:“锁得住是他的本事,能脱身是我的本事。我不愿他伤心,却只能各凭本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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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静咬牙切齿:他和那个妖女在一起?别找我!
第84章
次日,船在建兴城郊停泊,两人换船骑马,踏春般放马比肩慢行。两径花树渐多,多半是桃花,一片深,一片浅,春雨过后,飞花扑面,一瓣桃花扑在蔺如侬面颊上,她笑语嫣然,摘下桃花,就在马上启唇唱起吴语小调,歌喉婉转,吐字娇柔。她这般自娱自歌,旁人看来,却是色相明艳已至极处。
行到桃花林中,蔺如侬神色一动,歌声戛然而止。她歌声停下,才听见辘辘车声。竟有一架马车开来,车上没有驾车的人,马车却兀自前行,两匹青骢马拉车,在这乐逾与蔺如侬马头前十丈停下,显然有极精妙的机关驾驭马匹,让那马车自走自停。
乐逾与蔺如侬入西越以来,见惯宝马香车,马车上都镶嵌七宝,漆制图样,此时二人眼前的马车虽机关精巧,却只是一辆普通人家女眷所乘的油壁青车,车檐下左右各挂一盏灯笼,一只香囊。灯笼陈旧,画几枝桃花。香囊颜色尽褪,只留几分天长日久的余香。
看那马车灯盏香囊,乘车前来之人应是女子,且是一位才女,可乐逾却感到车内隐隐有宗师之“气”。思憾大师的气如深潭无波,车中之人的气却如涓流绵延不绝。
待到马车停下,车内传出一个低沉友善的男声,道:“这位姑娘歌声极好,怎么不唱了,是被我所打扰?”
一只手掀开车帘,有人低头弯腰走下,身量高大,自那精巧的油壁香车中现身,竟是个正值壮年的男人,青衫磊落,纶巾鹤氅,抬起头来,面容俊朗,可周身衣衫半新不旧,该是个风神超然的奇男子,却难掩落拓萧索之意。
他周身并无多余饰品,右手却戴一枚红宝指环。指环纤小,只能套在男人的小指上,还叫人暗觉不伦不类。乐逾与蔺如侬至此明了,眼前之人想必是西越宗师沈淮海,他所乘之车,所戴指环,也必定是他已故妻子谢箴的遗物。天下皆知,狂花居士沈淮海是痴情之人,妻子逝后,独自悼亡二十年。今日一见,传闻果然不虚。
蔺如侬当着乐逾叫过他沈老头,此时却笑盈盈道:“我先前还说是谁,原来是沈世叔。哎呀,世叔怎么这样子见外?” 沈淮海有趣道:“久不出门,不知何时多了个世侄女。听闻胭脂龙女目下无尘,怎么唯独给我这老朽几分薄面?”
蔺如侬柔声道:“沈世叔是痴情的男人,小女子平生总高看痴情的男人一眼。”沈淮海略一颔首,又看向乐逾道:“这位想必是乐岛主。十七年前,我与前代岛主,也就是令堂,曾有过一面之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