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飞鸾担忧道:“但不管不顾,他若没能熬过去?”田弥弥轻轻握住她的手,十指如玉,腕上金环玉环,目中却隐隐显出宫廷养不出的果决,道:“姐姐没听见他今天说了什么。要是连一些欺辱折磨都熬不过,就不该说那样的话。”
第5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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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梦见一个深不见底的漆黑山洞,深处极暗,却有隐约流水声。萧尚醴循声走去,一身华服穿行于这不见天日之处。
眼前越发开阔,微光透入,水声转大,竟是一条河流。萧尚醴怔怔转身,那河水越发湍急,奔流不止,对面却沿河走来一个高大带剑的男人,走得不疾不徐。
萧尚醴屏住呼息,一语不发,那男人却目不转睛直看他的脸。犹如看泥泞山道上一捧雪,血池中一块玉壁,夜幕中一轮明月。
隔滚滚河水波涛,被他一看,萧尚醴早当自己心如铁石,却心潮起伏。他强忍转头,不去看那男人,道:“我又娶了一个妃嫔,你可知道?真是可笑。我每次仅是抱谁入怀中,就觉得背叛了你,像被锥刺斧砍,不得安生。你却已经娶了别的女人,与她生下孩子……”
萧尚醴眼中似乎盈起泪水,眸光莹莹,却冷冷道:“她是怎样叫你的,会叫你一声‘逾郎’吗?逾郎,我想你想极了,恨你也恨极了。”
他目中嘲讽之意刻骨,素日里人前端庄自持,这话既像怨妇,又满是恨意,他绝不在乐逾面前说,却敢说在梦里。
可他生得太美,纵有无尽愤恨,无尽委屈,与乐逾仅隔一条河相对,在乐逾眼中都是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乐逾面上神色复杂,见萧尚醴隔着一条水,对着他垂泪,心里一阵阵痛,却没有越过水去,把他抱入怀中吻去泪水。那水犹如银河,一旦隔开,咫尺之间遥不可及。
只是一个幻影,就足以令他神魂颠倒,心痛不已,但他已不得不斩断这一份相思。放纵心魔如火,越烧越烈,便不能成为宗师。
若蓬莱岛没有宗师,不提眼下,再过几年,新宗师涌现,他母亲的旧宗师余威不在,蓬莱就真成了海上孤岛,无所依靠。
这也是为何他一回岛便闭关,却没有一个人有异议。昔年沧浪侯乐游原自周朝始皇帝手中取得蓬莱岛,蓬莱岛上人尽皆知,蓬莱岛能置身四国之外,不尊君父,将诸国国君视作凡人,二百年来,倚仗的正是乐氏后裔与先祖一般天资超凡,宗师辈出。
这二人在梦境中隔水相望,萧尚醴额上仍系绫带,绝不叫人轻易见得那艳丽痕迹。乐逾却觉在这漆黑长梦中,他的眼唇已经足够惊心动魄,令他甘愿渡水赴死。
他们各有不得不做的事,无论如何寻不到一个妥协的法子。乐逾终于毅然转身离去,沿那条河水前行,将那美人远远留在背后。
萧尚醴见他走远,眼前竟然看不清了,肝肠寸断,只觉满腔恨意,盈在睫上的泪水沾湿衣襟,他狼狈到这地步还不失态,面带泪痕,轻轻道:“逾郎,你会后悔的,我会叫你后悔的……你在梦里,都要这样伤我的心……”
乐逾不再回头,一径前行,走了多少时辰,多少天,辗转反复,仍然是一线光都追寻不到。唯有将萧尚醴抛开,才能从离岛以来种种经历中领悟。
离蓬莱大半年,心境已大不同,离开时无拘无束,如今却心魔难消,戾气缠身。情字的苦他已经尝到,却不知何时能够脱身。或者他也不愿脱身,就如体内的情蛊,未解的相思之毒。他既然对那天下独一无二的美人有情,就要为他一世受情孽折磨。
萧尚醴对他也是如此,天下有情人从来逃不过孽。乐逾只道凭什么,凭什么有情皆成孽。无情不苦,而有情最苦?
心念动摇,这无休止的山洞道路摇摇欲坠,仿佛这一方天地的支柱被撞倒,头顶与脚下都要灰飞烟灭。
他忽然听得一声叹息,漆黑之中泛起幽幽青光,凝成一个男人。身材年龄与他相仿,面容亦相差无几,却头发全黑,眼含笑意。削荆为簪,别有一种宽袍大袖清朗之气。虽然也腰间佩剑,却不像乐逾是有些雅兴的习武之人,更像文武双全,足以高歌拔剑的隐逸文士。
乐逾道:“你是谁?”那人道:“是你神游太虚,心念所致,召我现身相见,却问我是谁?”
青青云外山,炯炯松下石。顾此山中人,风神照松色。——那是乐氏先祖乐游原,乐逾道:“你未免看起来太年轻。”
乐游原道:“哪怕作古几千年的人也有年轻的时候,更何况你想见的我,是与你同岁的我。”
乐逾道:“这是二十八岁时的你。”乐游原一笑道:“我确实是二十八岁时的我。”
乐游原一生颇为离奇,不知父母籍贯,十余岁雪夜里冻僵在一所道观外,被道长收为弟子。未及冠就屡屡有惊人之语,因为自知惊世骇俗,寄身道观十余年,离群索居,不与外人来往,只求平静隐居到死。
及至而立之年,南方大旱,颗粒无收,饥民流离失所。如今南楚、东吴、西越交境处,两百年前有吴越荆楚四国,连年征战。
当是时,乐游原所在道观收留饥民,却因战事而封山,道观诸人带领饥民挖野菜充饥,还是病死饿死无数体弱妇孺。
他见过人间惨状,闭门一月,然后振剑而起。拜别师长,舍弃道号,只身一人入世,在周始皇帝尚未发迹时便拜他为主。
他最不认为世间应当有皇帝,却用十年辅佐周始皇帝横扫中原。因为在他死后百年千年或许有人与他所见略同,但在他存世的几十年里,他离经叛道之处注定不会被世人接纳。助周始皇帝一统天下,虽然是违心之举,却使百姓免遭战乱一百三十年。
他一生只娶了一位令他尊重深爱的夫人,生则同衾,死后同葬于海。蓬莱岛乐氏后嗣无论男女,皆入宗谱,也皆可为岛主。
这两人对立,一青一黑。乐逾对那青影道:“我怎么知道你是真的乐游原而非我造就的幻象?”乐游原不以为忤,道:“即使我是幻象,你在造就我时也不会让我有是幻象的自觉。我是真是幻不在于我,只在于你。”
乐逾道:“我是否要叫你一声先祖大人?”乐游原道:“我与你在你的心境之中,再无旁人,何必用‘你’‘我’之外的称谓加以区分。更何况……”他从容道:“在这个世界,我是你的先祖;或者在另一个世界,你是我的先祖。”
乐逾道:“有趣。”乐游原笑而不语。乐逾道:“既然是二十八岁的你,你就还没有写出《正趣经》。”
乐游原坦言道:“我与你一样,甚至不知道自己二十九岁时会发生什么,遑论二、三十年后。你既然说我写了《正趣经》,不妨先对我说一说,什么是《正趣经》?”
乐逾道:“《正趣经》是对大衍之数的一种解释。”
“大衍”出自《周易》,有说大通太,衍通演,大衍即是推演天地万物。若通晓此道,便如《周易》所言,“此所以成变化而行鬼神也”。
习武之人所选的道各有不同,但归根究底,世间所有能修行成为宗师的法门都是对大衍之数的解释。
天地间存在至高之道,世人试图给出的任何解释都有谬误,只能窥到大道粗浅的演化规律。但能窥到大道的表象,便能成为宗师。成为宗师之后,能感应天地间种种变化,才能对大道有更深一层的了解。
一种武功心法再高明,传承百年,凭借它成为宗师的也不过一、二人。乐氏却凭借《正趣经》屡出宗师,因此《正趣经》被认为是最接近大道的心法。
每一代乐氏子孙都以数十年修习《正趣经》,乐羡鱼成为宗师之前,对这心法的领悟自以为有十之五、六,成为宗师后才惊觉仅有十之三、四。至逝世时,竟连十分之一都不敢说懂得。
乐逾只在这一处太虚境中与乐游原论道,不知晨昏时日,如若几十天,又如万般玄机,无穷妙法,辩得唇干口燥,争锋相对,所度过的时辰仅在闪电一闪,火光一亮的弹指间。
乐逾将二十余年来所悟所知全盘倾倒出来,乐游原若有所得。两人一时无话,乐游原道:“我现身前,你心境动摇,险些连这太虚境也维系不住。”
乐逾道:“如你所言,我与你既然在我用心念造就的太虚幻境内,为何之前我会见到旁人。”乐游原笑道:“那个‘旁人’是个美人,又是你的眼中人,意中人,心中人,你心心念念俱是他,他怎么能不来你心境中扰你?”
乐逾沉默,道:“我如何可以不想他。”
乐游原笑道:“你不是已经做到了?”
那岸边相望不相亲,明明愿为了他蹈海自沉,蹈入情天恨海赴死,却只身离去了,留美人在云端泣。
乐逾一瞬间如有千万念,乐游原身影渐淡渐散,太虚境漂浮起来,万物如云如雾,围绕着他,又被风扫尽。
周遭清寒弥漫,他盘膝坐在石台上,面前一面玉璧,刻满涂朱砂的篆书,正是当年乐游原留下《正趣经》的地方。
这山洞中空,宽十丈见方,高两丈,云母为墙,无床无椅,仅有一张石台。两侧花盆中栽着几簇灵芝,有如仙家洞府。
他推开石门出去,外间腊梅盛开,已是岁尾,蓬莱岛上小雪初停。亭台楼阁,花枝松顶,都是一层积雪的白。一个小童捧一只瓶子,裹成个喜庆的粽子,清晨睡眼朦胧来折梅花,见他站在林中便是一激灵,叫道:“岛主出关了!岛主出关了!”却见高大的黑衣男人一笑,在小童头顶一拍,如一只鹰般疾飞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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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力于做一个不啰嗦的楼主,还是频繁啰嗦,不想看的gn可以跳过。
祖先认为世间不应有君主,却辅佐千古一帝建立基业,功成身退,早已看到兔死狗烹的结局,退居海岛,发展海上贸易,坚持一夫一妻制,他仿佛忽然出现在这个世界里,自称来自一个小渔村,但是小渔村不存在于任何地图上。那个渔村名叫,深圳。所以他就是穿过来的。
祖先是一个反对强权的人,同时是一个男性女权主义者。他无法改变历史的进程,超前的理念也注定得不到任何共鸣。
他从201x年穿回一个古代社会,是岛主的祖先。但是在201x年的世界,他是岛主的儿子,也就是蛾子的后代,岛主反而成了他的祖先。类似逻辑是:
乐游原(穿越后)——许多代——岛主——到了201x年——乐游原(穿越前)
这是一个悖论,没有祖先就不会有岛主,没有岛主也不会有祖先,像一个圆环首尾相连。但是这个设定在文中不会拓展延伸,也不影响大的情节。
而另一个悖论是,岛主的正趣经来自乐游原,而岛主在二十八岁的时候把正趣经交给二十八岁的乐游原,那么乐游原二十年后,五十岁时留下的正趣经是不是来自于岛主?
所以说正趣经究竟哪来的?
另外关于大宗师的问题,有姑娘没搞懂,那么我总结一下:
第一,断天君算出有大宗师,大宗师不在现在的四位宗师中(岛主娘已经死了)
第二,大宗师在现在的小宗师中
第三,谈崖刀和北汉舒国师,还有世外高人某大师都认为大宗师只可能是岛主和瑶光中的一个
第四,lz说过岛主没成为大宗师
所以岛主的儿子之类的,现在不是小宗师的都没成为大宗师的可能,什么没出世或是小孩子都不可能。
第52章
雪色连天,云生结海楼内燃着暖炉。日光照在桌上,纸是澄光宣,墨也是松烟墨,一个英俊沉稳的男人正坐悬腕。辜薪池写下几行,一股寒香自身后袭来,一枝腊梅探到眼前,撩了一撩,花枝抖动,一个醇厚男声不疾不徐道:“琴诗酒伴皆抛我,雪月花时最忆君。”
乐逾站在窗边,将几枝折来的长而劲的腊梅递给他。踏雪折梅,归来相赠,仍是一身黑衣,戾气没有完全消解,却终于有了几分离岛前的样子。
辜薪池虽然不习武功,也看惯各家秘籍,“道”之一字,到高深处,文武都是相通的。他见乐逾带几分笑,也展开笑意道:“我该不该说恭喜?”
乐逾在他身边坐下,道:“留着你的恭喜,我离宗师尚有一线之隔。”依他现在的修为,那一线悟不悟得到,几时悟得到,全凭天意。瑶光姬比他早一步到小宗师顶峰,也是至今未能突破。
他要成宗师的劫是情劫,不知瑶光姬修的是无情之道,又将遇什么劫。闭关一场,能做到暂时不去思念心中的美人,暂压心魔,已是万幸。乐逾看辜薪池亲手将梅枝插入一只雪白大梅瓶,道:“我闭关了多久?”
辜薪池道:“一年零三个月。”乐逾见窗外雪景,道:“我还以为只有三个月。”辜薪池看着他,喟叹道:“令公子的抓周宴可都已经办过了。”
蓬莱岛乐氏一向看重子女,从未有过这样子女还在襁褓中而父母不闻不问之事。可乐逾这回闭关是心魔所累,不克制心魔就只能走火入魔。乐逾只道:“有你在,我很放心。”他必然有情非得已处,辜薪池知道,放好梅花,便招来个书童,温声道:“去请小公子的乳娘带小公子来,路上冷,小心雪。”
不多时,一个侍女打伞,乳娘惠娘弯腰牵一个穿小狐裘的孩子走来。远看就是雪白毛茸的一团,走路时握着乳娘的手,腿抬得高,一蹦一跳,露出一双缀明珠的小白靴,鞋上沾几星雪。却是乳娘抱他一路,到云生结海楼前才让他走几步给父亲看。
室内坐着几个人,乳娘要向他指明父亲,却被辜薪池压下。小公子歪头看看,睁大一双眼,向乐逾扑去,抱住他的腿,叫道:“父亲!”又仰望辜薪池,一知半解道:“先生!”
那乳娘见状乞求地望向辜薪池,辜薪池上前垂手摸孩童头顶,温柔道:“这就是父子天性。”乳娘忙道:“小公子比别的孩子聪明,别的孩子一岁半不到,顶多会叫爹爹、妈妈,小公子可是连蝴蝶、鹦鹉都会叫了。”
乐逾抚他头顶,却不知一岁半的孩童是否应该如此,乌发细软早已过肩,两鬓鸦黑如雀羽的绒毛,额发松散覆在眉上。眉不淡不杂,形貌稚嫩,眉形却已见姣好,双目顾盼之间漂亮已极。乐逾皱眉,但觉一阵心痛,那天下第一的美人含情含恨的脸又现在眼前,眉目渐渐与这孩童重合。
那不应忆起的美人孩童时是否也是这样?乐逾轻而易举将这孩童稳稳举起,却见他“呀呀”发声,手里攥着一件物事。乐逾抱他在膝上,自他手中拿出那物事,辜薪池随他看去,微微一笑。
却是一只四个齿的小插簪,白玉琢的簪身,顶上卧一只白蛾子,两个翅膀是雪白的兔毛球,金丝细刻为弯弯的双须,若插在发髻上,该是步步晃动。蛾儿雪柳黄金缕,那是元宵佳节女子看灯会时戴的饰物,亦是乐逾母亲的遗物。她离岛一趟,带回几样物件,不知是在何处与何人看过一场元宵灯会,又簪过这精巧可爱的蛾儿。
乐逾对母亲旧物很是看重,辜薪池明白他的思母之情,在他身边劝道:“夫人的物件你不许人动,但抓周历代岛主的东西都要放一两样,我就做了这个主。”乳娘也道:“小公子自抓周就把这簪子握在手里,谁抢都要哭闹。”
乐逾终于哂笑,道:“你做主自然很好。”将插簪放回幼子手里,道:“他与他祖母有缘。”又问道:“还没有乳名?”
这位小公子在蓬莱岛上是个宝贝,乳娘也是小公子小公子地叫。小公子在父亲膝上爬来攀去,听人谈论,也抬起头,茫然望乳娘,望父亲,又望先生,抓住了父亲的衣服。乳娘答道没有,乐逾看辜薪池一眼,却见对方一派君子姿态,不是辜薪池指点,这孩子一抓就抓到祖母的旧物,当真聪明,便端起儿子递回给乳娘,道:“乳名就叫‘小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