姓吴的愣了愣,接着打起哈哈:“看您说的。那些照片我留着也是自己欣赏,怎么舍得拿出来,唐总放一万个心就是。”
目送那两位出了门,我坐了一会儿,起身去把门锁上,走回沙发边在姓吴那人刚坐的位子上坐下,眼睛看着唐闻秋。
林凯说的没错,他很暴躁。
明明房间里空调很足,他也只穿了一件黑色衬衣,领口还敞着,他却像透不过气似地扯着衣服领子,卷起来的袖口下,瘦削的手臂上青筋暴起,常年油光铮亮的大背头也散下来,几缕头发挡在前额,嘴唇干裂,靠近嘴角的地方甚至起了个血泡……神经紧绷心力交瘁,便是这个样子。
唐闻秋大概是不愿跟我坐一起,所以一句话还没说,就起身走回他的办公桌后,瘫进椅子里,又随手拿了一本文件盖在脸上。
我无声地看着,很久之后还是起身跟过去,靠坐在他的办公桌上,问他姓吴的什么来头。
他没回我,我又问了一句,他总算开口,声音从文件下冷冷地泄出来:“用不着你管。”
多么熟悉的对话!我看着他,忍不住冷笑:“你们 ‘唐家人’的确用不着我管。可苏家人还是宁家人,我总有资格问吧。”
唐闻秋掀开那本文件,抬起头来看着我,眉头紧锁,眸光深敛,看样子是吃惊不小。可他不是早知道我跟苏锦溪的关系吗?
“怎么,我说的不对?苏锦溪是不是你唐家人,我不知道,可他跟我一家亲难道不是事实?”
唐闻秋目光定定地看着我,似乎还在猜测我说话的可信度。可这原本就不是多难发现的事,偏偏我们都愿意自欺欺人,才瞒了这么多年。
“什么时候知道的?”他转过身去,声音平淡冷静,“锦溪跟你说了什么?”
我对着他的背影发笑:“他发病的时候你质问我跟他说了什么,现在又问他跟我说什么。唐闻秋,其实你该问问你自己,你在紧张什么,又怕什么。”
他转过椅子面对我:“你说我怕什么。”
“我不知道。”我摇头道,过一会儿才说,“我很早在王妈那里看过一张全家福,苏锦溪也在里边,那时候他大概只有十四五岁。我一直没想明白,他究竟是以什么身份站在那里拍全家福,而我跟我妈-玛丽萨却不在,大少爷,你现在能告诉我是怎么回事吗?”
“我不知道什么全家福。”
“是吗?”我并不意外他会矢口否认,望着他面无表情的脸,只觉好笑,“大少贵人多忘事,不记得也正常。不过你总能告诉我,苏锦溪-我是说我亲爱的大哥-他是怎么死的吗?他死的时候有没有觉得难过,明明他还有机会可以活下去不是吗?”
唐闻秋脸色不出意外地阴沉下来,目光狠戾地盯着我,警告道:“不知道就闭上嘴,别再让我听到同样的话。”
他以为我怕他,可是如果没有顾忌,我又怎么会怕他。我倾身朝他靠过去,对着他的脸冷笑。
“你不想听,还是根本不敢听?拔掉他的呼吸机或者给他注射安乐死,你觉得我会意外还是感动?你不是一向擅长做这种事吗唐大少?”
“你以为我做了什么?”唐闻秋气得不轻,血色淡薄的嘴唇微微发着抖,可是转眼他又恢复他强势的一面,“我怎么做,什么时候轮到你来指手画脚?”
“唐大少何必抬举我,我哪有什么资格对你指手画脚。”
过一会儿我坐直身体,无所谓的耸耸肩,又嘲讽道:“再说了,苏锦溪尸骨未寒,我是不是其实还该对你感激涕零,要不是你深明大义,这么多年总算对我怜悯一次,恐怕现在躺下的就是我。”
唐闻秋抬手捏了捏鼻根,松开手后面目平静地看着我,语气不无讽刺:“你以为我那是救你?”
“不管是不是,现在坐在这里的都是我。”
唐闻秋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我:“宁少忘了吗,我早说过,你就是因为太天真,才不适合做生意,生意人从来只讲利益。”
“我知道,你天生就是生意人。”
他不置可否,嘴角象征性地弯了弯,似笑非笑道:“就是这样,什么对我有利,我就做什么。苏锦溪既然要你活着,对我而言不过是举手之劳;他病到这个程度,累了想解脱,那我便依着他。这样简单的事能让他满足,我何乐不为,而且,他会永生记得,我唐闻秋对他并无愧疚。”
我望着问心无愧的唐大少,对他脸上明显的嘲讽,一点也不觉得陌生。
他习惯高高在上,习惯看我在他面前自作多情后再溃不成军,仿佛那是他作为乏味的生意人难得的一种调剂和乐趣。
我原以为经过这么多事,我再不会为他的言语举动有一丁点儿难过。可事实却是,人心肉长,再怎么武装或是伪装,也不会真练就铜墙铁壁。
它只会随着时间推移,每一片肌肉纤维都由原来的柔软一点一点变得坚韧,可是真要真、枪、实、弹打过来,它一样缴械投降。
我胃里翻腾得厉害,恶心的感觉让我一时说不出话。我低下头,闭上眼睛,等着胃里那股子难受劲终于过去,才兀自舒了一口气。
我从桌子上起身,居高临下望着唐闻秋,恶毒地笑着:“说得冠冕堂皇也改变不了事实,你手上沾了多少血,真以为洗得干净?”
唐闻秋视线落在我脸上,他没有反驳,他只是沉默着,像陷入了沉思,也许他是在想他这辈子到底做过多少见不得人的事。
漫长的死寂过后,唐闻秋靠回到椅子里,紧锁的眉眼竟难得松懈下来,苍白到几近透明的眼皮往下耷拉,成功遮去他眼底的讥讽。
“宁少倒是看得明白,我们唐家每一双手都沾着血。所以你这些年忙着跟唐家划清界限,也算是明智之举。”
第48章 第四十八章
从休息室出来给林凯打电话,他那边忙得焦头烂额,估计没少吵架,嗓子都是哑的,听我说要去看苏锦溪,匆匆挂了电话赶过来。
“谈得怎么样?”
他丢给我一瓶水,自己也拧开一瓶仰脖子灌下去,又说:“王小姐跟你关系挺好啊,把我当仇人一样,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
我心情不好,什么都不想说,林凯居然懂,苦笑着摇摇头也不再问。路过洗手间,我拐进去洗了个冷水脸,看到身上皱巴巴几乎能立起来的衣服,心情更加烦躁。
林凯忘了要给我拿衣服的事,见我问才想起来,拍着头慌慌地跑回去取,没一会儿拿了一套衣服丢过来,喘着气说:“太忙都忘了这一茬,先将就一下穿我的,放心,肯定都是干净的。”
哪里是我将就,倒可惜他价值不菲的真丝衬衫,配我身上的破旧牛仔裤,实在有些暴殄天物。
“你去看锦溪他知道吗?”林凯问我。
“这也需要汇报?”
林凯耸耸肩,言语间颇是无奈和惋惜:“你懂的。这几天最好谁也别去惹他,不然真是撞枪口。不过也不怪他脾气不好,是谁都不可能好。苏锦溪这一走,恐怕再没谁比他更难过。”
我懂。
我当然懂,毕竟这么多年的感情。
就像唐闻秋自己说的,他早把苏锦溪当成他唐家人。他们是“一家子”,跟我和苏锦溪的“一家子”意义不同,所以他的难过跟我的难过也肯定不同。
林凯找来人带我们去看苏锦溪,可到了门口他又临时变卦,让我自己进去。我想他是受不了这种场合 ,而我越是到这一刻却越是平静,又或者是麻木。
我见着人了。跟病房里最后一次见面时没有什么差别,甚至因为没有病痛的折磨 ,他看起来更安详一些,像是睡着了。只是这一觉再不可能醒过来,这世上也再不会有他这个人。
我久久地伫立在那里,一个人。第一次这样认真地仔细地看他的眉眼,想从他的脸上找出跟我相似的地方。然而并没有。他的五官更像唐闻秋,如果他是女的,他们或许称得上夫妻相。
也是第一次这样毫无偏见地面对他,试着去理解他那时候面对我时的心情。他是否有哪个瞬间其实很想跟我相认,他是否有一肚子关于“我们’的话想要告诉我,他是否因为我对唐闻秋的感情所以怨恨过我……有太多太多的疑问,从前不肯想不屑问,以后却再无从问起。
有人过来小心提醒时间,我深深凝视,在心里与他告别。
突然想起那天梦里,玛丽莎说过的话。这一世的缘分,无论好坏,断了便是断了,其实根本没有必要期待下一世。
说的也是,谁知道下一世他还是不是愿意认识我这个人,跟我做一对手足情深的兄弟。
离开苏锦溪出来 ,林凯大概等不及已经不在那,长长的阴冷的走廊里,只有我自己的脚步声,以及身后沉闷的关门声。
那只是一扇普通的门而已,却隔绝了两个世界。
我没有再见到唐闻秋。晚上和林凯一起守灵,倒是听说他还在这里,脾气坏得一塌糊涂,简单的工作汇报听不了两句就摔电话。
“他需要睡一觉。”林凯无奈地叹气,“可是没人帮得了他。”
我明白他的意思,苏锦溪既是唐闻秋的心病,也是他的救命良药。现在药没了,他的病根只怕再难拔起。我也无能为力。
漫漫长夜,我和林凯只能靠有一句没一句的聊天打发瞌睡。
他问我什么时候知道我和苏锦溪的关系。事到如今,我也没什么好隐瞒的,和盘托出后林凯半天没有接话,既没骂我,也没有安慰。不过原本我也不值得安慰。
“你之前不知道吗?”我问他。
林凯一口否认:“从没想过会是这样。”
对于他的回答,我并不全信:“你们认识那么多年……”
“这你就错了。”林凯呓语般道,“我跟唐闻秋的确共事很多年,最早时他还没有正式执掌唐氏,我算是跟他一起打江山的元、勋。但我们的交情,很大程度上只在工作。而且你也很清楚,他不是会跟人分享私生活的性格。”
我对此不置可否,却还是忍不住说:“苏锦溪十几岁就和唐闻秋一起拍全家福,几乎是唐家的一份子,你不会没有见过他吧?”
林凯从烟盒里抽烟的动作顿了一下,接着拿出来两支,丢了一支烟给我,慢悠悠地道:“我不也没见过你吗。我认识你是在你来实习的时候,认识苏锦溪倒是早一点。他给唐氏代言,来来去去打过几次交道就认识了。以前我隔着电视屏幕看他还以为他很高冷,事实上大多数时候他的确很安静,只是从不会让人觉得冷淡。跟唐闻秋相比,苏锦溪就像是冬天的太阳,不强烈,不灼人,温暖得刚刚好。”
这一定是我听过的关于苏锦溪最诚恳也最贴切的评价。
因为我认识的人里不论男女,聊到苏锦溪最后都离不开一个“帅”字。倒不是那些人浅薄,而是他们没有机会了解关于他的更深的东西。
林凯却有机会,我也有。可我没有像他那样纯粹的眼睛。
我想起那位吴总说的话,问林凯知不知道苏锦溪走红前的事。我本来不抱希望,但过了一会儿,林凯却说知道一些。
“他好像经过什么不好的事。”我隐约猜到那是什么,只是不肯相信。
林凯似乎想了想,幽幽道:“苏锦溪很少说他以前的事,除非偶尔喝了点酒才会提几句。”
“他喝酒吗?”
“没有量,每喝必醉,但酒品比唐闻秋好太多,他不会闹,喝多了只会把自己埋进被子里睡觉。”
说到这里林凯笑了笑,语气很快又低落下来,接着说:“他最早入行时才十一二岁,听说是因为没钱活不下去,自己找到演艺公司请求表演机会。宁远,你可能不知道,他其实很会唱歌,但后来走红却是因为一部电影。他在里边饰演一个连台词都没几句的少年吸毒犯,然后一举拿下当年多个电影节最佳新人和最佳男主角。”
“那时他多大?”
“十八。”林凯朝我看过来,“有趣的是,唐闻秋也是十八岁开始接手唐氏的事业。他们两个都是少年成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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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年我考上唐闻秋曾经读过的大学,好说歹说得到他的允许进到唐氏实习,当然,那一年我做的最值得一想再想的事,是把唐闻秋上了,却没能把他变成我的人。
再想想苏锦溪,他少年成名我知道,但我绝对想不到他是因为穷才入演艺圈。
以我的猜测,他认识唐闻秋不会晚于十四五岁,而唐家的风格和手笔,认识之后他不可能再受穷,所以十一二岁到十四五岁之间的那几年,苏锦溪过得是什么样的生活?再往前呢?归根到底他又是为什么穷到活不下去?他难道没有家人-我们的父母亲又在哪里?他们又是什么样的人……
我想得头痛欲裂,拼命抽烟也不能缓解丝毫,林凯发现了,关切地问我有没有事,我把头死死抵在椅子背上,摆手让他不用担心。
等忍过一阵,我又要了一支烟,林凯给我点上,小心翼翼地问我是不是出院太急的缘故。他自始至终都没有提我为什么住院,但他肯定是知道,所以他说苏锦溪时言语间对我总是诸多顾忌。
“苏锦溪走之前短暂清醒过。”他突然说。
我把烟拿开,转头看着林凯。
他惨然一笑:“我不在现场,具体情形我也不清楚,但听说他醒来后好像是哭了。至于是不是真的,又为什么哭,恐怕就只有唐闻秋知道。”
心口像被巨石压着一样难受,可是相比苏锦溪的死,我这点难受只会显得矫情,我稳住声音,问林凯:“唐闻秋一直陪着他吗?”
“应该是吧。”林凯答得模棱两可,“我是接到消息后才赶回来。之前的事都是从别人嘴里东拼西凑来的。不过有一件事是确定的。”
我定定地看着他,等他那句确定的话。可林凯迟迟没有再出声,好似已经到了他喉咙里的那件事,比死字都难讲出口。
“到底是什么?”我忍不住催他。
林凯把嘴里抽到底的烟蒂摁在手边的凳子上,带着从未听过的哭腔说:“苏锦溪自愿捐献遗体用做医学研究,唐闻秋不同意,但最后还是捐了眼、角、膜和一只眼球。”
“可是……”
我却说不下去。
苏锦溪这么做,简直像是对我,也更是对唐闻秋的惩罚。他的确善良,可同时也别任何人都狠决。遗体捐作医学研究,就相当于唐闻秋连他的骨灰都捞不到……他不同意才是正常反应。
双手捂在眼睛上,感觉有湿热的液体飞快的涌出来,喉咙里也哽得发痛。可是在苏锦溪的灵堂上,我却没脸哭出声。
“……我看过,没看出来……”
林凯伸手在我背上拍拍,却没说什么。
我想起唐闻秋跟姓吴那人说的话,他说要给苏锦溪最后的清净和体面,所以他拒绝办追思会,大概也是这个原因,他还说他没有愧对苏锦溪。
唐闻秋愧不愧疚,我不知道,可我此刻却是愧疚的。我的确从没有想过,当我以赴死的心情准备把我的命给他时,苏锦溪是否愿意接受。
显然他不会。
所以其实到头来,不是我救了苏锦溪,反而是他救了我,以他的命为代价。
第49章 第四十九章
因为唐闻秋坚持,追思会到底没搞成,守灵隔天上午举行火化仪式,我却没参加,头疼得太厉害,被林凯打发回医院,打完针睡一觉,醒来就只来得及赶上落葬。
墓地是唐闻秋选的,也是唐家的祖坟,他把苏锦溪跟唐家先祖葬一起,倒是印证他说的那句,无论生死苏锦溪都是他唐家的人,至于是以什么身份,反正也轮不到别人质疑。
尽管是秘密进行,来送别的人还是不少,大多都是唐闻秋那边的关系,苏锦溪以前要好的圈内人来了几个,据说前经纪人也在,但我谁都不认识,也不关心。倒是没想到顾倾书也来了,一脸肃穆地跟在一个戴墨镜的高个男人身边,远远与我对视一眼,点点头便转开了。
在一行悼念的人里,我的身份无疑是最尴尬的。外面那些传闻早恨不得把我妖魔化,真正知道真相的人却太少。
况且那些人会在这里出现,原本就是唐苏的拥护者,看我的眼神就难免复杂,仇恨的厌恶的好奇的探询的,什么都有,总之无一例外,并不友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