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二少将这碗药看成是能尽到的最后孝心,将它饮尽,也就代表着对三姨太让他好好喝药这个要求的满足,从今以后,青灯古佛,怕是不会再有机会去好好满足亲人的各项期待。海二少感慨万千,房里每一块砖瓦此刻都忽然生出了那样多的亲切,使他一时间竟是看也看不够,熟悉的场景看久了,也要变得陌生的,海二少最后将目光投向那个笨重的收音机,好好打量了一会儿,带着颇为不舍的心情上床睡了。
清晨的雾颇大,雨也连成了细丝,随着风吹的方向任意改动姿态。
海二少撑着伞,回头看了一眼海公馆的门匾,然后转身离去。小巷的路是用石板铺的,岁月将这份坚硬一步步铺上温柔的光亮,磨平了尖锐,显出了相当厚重的样子,雨季青苔频生,海二少伤感之情还没能持续多久,就被脚底的湿滑绊出了一身冷汗,再来两个不小心,保准摔地狗吃屎。海二少怕痛极了,自然就忘了心头的苦涩,借着灰蒙蒙的天光,仔仔细细看脚下的路,生怕哪一脚没有踩对,在那又翠又滑的一片青苔上摔伤了尾椎骨,那才叫真的“人生苦”。
出了十里镇,海二少已觉得极其疲惫。
随意找了一家小摊吃罢早点,休息了片刻,又朝更远的方向走去。
抵达兰因寺时已是下午四点。脚底板磨出了两个水泡,没见着小山丘的寺庙时尚且还能支撑,可一见着那土黄色的房子,仿佛瞬间有了终点,这一放松也就卸了力,明明是十分钟的脚程硬生生让海二少一步一步挪成了半小时。习惯性掏出怀表一看,还没等反应过来是几点,又先被那合照抢走了目光,海二少心里很不是滋味,看着庄大少的脸便觉得心痛难耐,猝不及防被刺痛也就使得心底某处同样猝不及防生出了恼怒,海二少不假思索,连力气也大了几分,将那合照从表壳里上抠了下来。
只是准备要扔掉时,照片的边角刺得掌心又痛又痒,使他莫名觉得平静了下来。叹了口气,好像平时与谁打些什么赌输了似的,又将这小小的一寸好好放回了11文库(danmeiwenku.com)是完全免费的,要充钱请别相信,关闭即可,微信dmwk520大家务必都加上、有腐利。没有关注微信dmwk520的请尽快关注~避免网址河蟹换网址找不到我们~ 表壳,自言自语道:“罢了,拍一次照还挺贵的。”
轻声说完,不管自己是否真心接受这一蹩脚的理由,便把小小的不快迅速抛到脑后,踏进了兰因寺的大门。
方丈毕竟是看过百态的高人,对于眼前这一位明显娇生惯养的小公子并不很意外,双手合十作了个礼,问道:“阿弥陀佛,施主是要点灯,还是要烧香?”
海二少道:“我要出家。”
方丈波澜不惊道:“施主先进来吧,太阳快要落山了,近来雨水多,莫要得了风寒,伤了身体。”
海二少听到这关心,有些想念在家一定急成一团的亲人,忍不住鼻尖泛酸。
寺里的茶便是最普通不过的茶了,海二少嘴刁,喝惯了那些好茶,眼前这一杯与海公馆的比起来,几乎算得上是热开水。不过一整日奔波劳累,也顾不得什么好喝不好喝,将这冒着热气的杯子捧在手心,觉得心也暖和了不少,低头喝了一口,舌尖能尝出明显的甜意。海二少心中生出无限感悟,看来自己真的有佛缘,能参透这平淡之中的禅意来,竟连这样的开水也能觉出甜。
方丈道:“多喝些茶,施主脸上气色不好,怕是近来身体也不佳。兰因寺离哪个城镇也远,一路走来定是累了的,怕你喝不惯这粗茶,我特意往里面加了两勺糖。”
海二少:“…………”
窗外的雨势变大了,偶尔能听见从远处传来的隐约雷声。
方丈起身将窗户关牢,转身坐回海二少对面道:“施主,我不问你为何要出家,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际遇,到了一定的时候,便能感悟佛缘,如今你能走到兰因寺来,是命。我只想问,你要出家,那其他东西,你都放下了吗?”
海二少心里虚得很,本来在海公馆里已经下定了决心,暗自道无论遇见什么事也不悔改的,现在听闻方丈这一席话,前一日的勇气却好似跑了个干干净净。
他也许是放不下的,这个问题如此严肃,当下他的脑袋也不知道出了哪样差错,前言不搭后语地想到了一样东西——那一份装在食盒里冒着热气的八宝鸭,肉质鲜美极了,汤汁随着热气的蒸发渗入到配料里,糯米沾着点点油光,看上去闪闪发亮,喂他吃的那个人也很细心,一个汤匙里定要同时舀上肉和青豆还有米饭,才往他嘴里放。胳膊摔得疼,大哭一场又去掉了好多力气,一只八宝鸭吃了一大半才觉得恢复了精神,胃里发暖,这样的满足,海二少觉得或许这一世他都不会忘。
他连八宝鸭都放不下,岂能放下所爱之人?
可却还是要倔强地点头:“我做了坏事,今后想给家人念经积德,还我的债,还欠他们的情。”
方丈笑了:“阿弥陀佛,贫僧不问什么理由,既选择佛门,便是被这冥冥中的佛缘指引,施主若是真正想通,明日便剃度吧,刚好明日还有另一人与你一起,从今往后,你们就算是师兄弟了。”
海二少点点头,将方丈送出房,又把包袱收拾好,本身来的时候就没带什么东西,随意比划两下便算作是整理完了。今日是个雨天,雨势虽不大,细细绵绵的却相当固执,下得没有尽头,那样的架势似乎是要让地面永远铺着一层水汽才好。
海二少的长褂颜色也深了不少,虽然不是湿透,却总觉得有些湿冷,脱下衣物缩进被子里,便开始抱着胳膊发抖,被子是一位小和尚抱过来的,洗得干干净净,有两处还褪了色,可是却没有海公馆里惯用的皂角粉的味道。海公馆的皂角粉从来都是三姨太吩咐小慧去买的,洗得干净不说,不知老板往里面加了什么,洗过的衣物总是留着淡淡的花香味,三姨太很是喜欢,海公馆里三个男人却要抗议,后来的结果想也不用想,这个味道便渐渐成了家的味道。
海二少累极,听着外面的雨声,不一会儿也就睡着了,被窝终于被他抖出了些许暖意,使得头脑也昏沉,一个梦也没有,睁眼已是早晨。
有人送来了早餐,白粥,或者说是米汤配馒头。海二少刚起床,胃里像顶了个石头,没有什么胃口,讲话也不过脑子,张口问道:“小师傅,有没有鸡蛋羹啊?”
那位小和尚沉着脸:“…………兰因寺里规定,鸡蛋也是荤腥的。”
海二少后知后觉地点点头:“哦,那是我冒犯了,对不住啊。”
小和尚面色才刚刚缓过来,又听他问道:“那中午吃什么呢?逢年过节加不加餐啊?这儿煮菜用油吗?煲不煲汤的?”
小和尚把碗碟放在桌子上,迅速端起餐盘,没有多少耐性:“中午吃素鸡。”
……素鸡就是豆腐了,海二少明白了小和尚的意思,向他道了谢,那小和尚留下一句话,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请施主快些吧,早晨要剃度的,一会儿要晚了。”
海二少老老实实将这清汤寡水吃干净,打算整理好自己就出门。
房内没有镜子,海二少本想最后看看自己的头发,找了半天也没找哪样东西能反光。心中又忽然响起了低沉的声音,只有简单两字,“好看”,海二少还记得在小汽车里拿着新照片喋喋不休的自己,还有认真看着前方开车却不忘夸他的庄大少。
类似这样的,细小的片段总会在某些不经意时出现,海二少没有办法防御,每回忆起一次,心都要随着那仍旧鲜活的场面刺痛一回。他也只能这样笨拙的安慰自己,等剃了度,学了佛经,或许就不会再想了;有时又觉得这样的自己实在太招人烦,总有这样那样反反复复的小心思,哪里还是一位少爷,简直就是矫情不已扭扭捏捏的豆蔻少女。海二少摇摇头,念经似的重复了三遍“不想了”,然后拍了拍衣服,走出了卧室。
他起的有些晚,昨夜方丈说的那位师兄弟已经剃好了头,地面上散着青丝,旁边有和尚将一炷香点燃,是要往那泛青的头顶上点戒疤了。
方丈站在那位师兄弟面前,郑重道:“可有后悔?”
那位师兄弟语气坚决:“不后悔。”
海二少本是站在门外看热闹,一听这位师兄弟的声音,顿时心如擂鼓,一股怒气凭空燃起,双眼瞪得溜圆,三步跨作两步走,直冲冲地朝屋内走了进去。
“是你?!”
本来要往那位师兄弟头顶点上戒疤的和尚被海二少这忽然发出的暴呵吓了一跳,香灰一时间全抖在自己手上,疼得拼命朝着手背吹气。
海二少却管不了这么多,冲上去揪住那位师兄弟的衣领,正视他的脸,更是气得眼睛都发红了,大声骂道:“你这个死骗子!你这个害人精!你害死我了!如今你还进佛门行骗,你好大的胆子,修道的没有神仙治的了你,你以为佛家的菩萨佛祖就会任你肆意妄为?我,我今天要打死你!”
冤有头债有主,那位师兄弟不是谁,恰恰是坑蒙拐骗装半仙把海二少骗成这般境地的美人道士。
眼前这一切来得太突然,美人道士顿时有些发懵,是被盛怒中的海二少吓傻了,反应过来时,见海二少如同从前念私塾的孩童般,眼神里全是愤怒地朝着方丈告状。
“方丈!这人是骗子!是大骗子!他原先装道士骗人,他害人!现在他剃个秃头又想装和尚,你别让他得逞!”
方丈被这一声“秃头”惹得怪不开心的,刚想开口便听见已经剃了光头的这位假道士慌张道:“我没有!就算有,我如今也知错了,我如今就是赎罪来的,您别听他瞎说,我要在这里当和尚的!”
海二少更气了,如今连当个和尚也要跟他抢,他可绝对不能让这个骗子如愿,但一时间给气糊涂了,讲话也没了条理,想什么便说什么,胡言乱语道:“你作恶多端,你有什么资格赎罪,你别以为你长得好看就可以骗人,你就是靠这张脸骗人的,你这个害人精!害人精!”
不知道哪个字戳到了美人道士的心,又或是眼看着就要被海二少截断了出家的路,也气急攻心,忍不住挥起拳头就与海二少撕打起来。
海二少还没骂过瘾,锁骨上突然挨了一拳,便觉得吃了天大的亏,不出两分钟,两人打作一团,是任周围的和尚怎样拉都拉不开了,地面上刚刚剪掉的头发被沾得满身都是,两人不管不顾,非要把这口怒气发泄干净不可。
美人道士脸长得相当漂亮,出起手来可一点也不含糊,海二少自小仰仗海洗荣,哪里打过几次架,他向来都是在一旁鼓掌的那个,如今被美人道士揍了,刚挡住这里,另一处便又被捶得生疼,海二少体力不支,或许是耳濡目染三姨太平日的作风,一点也不顾及什么狗屁绅士风度,虽然被美人道士揍得龇牙,嘴上却不放过他,还专门往他认为恶毒的方向骂。
海二少躺在地面上,一手抵挡住美人道士的拳头,一手后知后觉地往被揍过的地方挡,嘴上重复道:“死秃头!秃驴!丑光头!”
以为这样便能在某方面略胜一筹,没想到美人道士压根就不在意,好像没听到似的,该挥下的拳头是一个也不少。海二少无数句的“秃头”“秃驴”“光头”没刺激到美人道士,却是把兰因寺的和尚们统统得罪了干净。那方丈忍得脸色发青,终于忍不住,走上前去将他俩扯开,一手拎着一个扔出了寺外。
海二少和美人道士打得体力透支,靠坐在墙头喘气,还没来得及顺过气来说句话,便有一个冷脸和尚拿着两个包袱扔到他们面前,然后一句话也没说地转身进了寺庙,海二少听见门扉关紧的声音,随后是一阵摩擦声——连门内的插销也死死扣上了。
美人道士这才转过脸来,带着水汽的桃花眼里依旧盛满了怒气,那鲜红的嘴唇开开合合,十分不友好地说了一句:“这下你满意了吧!我做不成和尚了,你也做不成和尚了!”
海二少看着打完架却依旧相当美丽的美人道士,一时间有些恍惚,随之而来的是愤怒,他觉得这老天爷太不公了,为何长得那么漂亮的一个人,却偏偏是个骗子!若是他长得丑点儿,海二少或许这场架就不会输了,出拳的力气也许都要重几分;又或者他要是不骗人,那就可以交个朋友了,他海二少还从来没有长得这样好看的朋友呢。
不知为何,听见美人道士说做不成和尚,海二少的心里竟然松快了不少,不似美人道士一般,好像从心头割了块肉一样的惋惜,如今还要装作更加不在意,来好好气一气这个大骗子。
“我本来就不想当和尚,随我的愿了,这里饭菜没有油水,还要剃头,真不晓得有哪点好,我才不稀罕。”
美人道士见他这幅满不在意的样子,确实被气得发抖,可说到底是自己有错在先,只能把这份怒火硬生生吞下。
海二少被打架时在地面上沾的碎发蛰得脖子痒,左挠挠右挠挠也没有得到缓解,便随口道:“真想洗个澡,这一身脏的,痒死了。”
美人道士冷冰冰地道:“嗯,正好了,洗吧。”
海二少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意思,刚抬头朝天看,一颗豆大的雨珠便砸到了他的眼角,痛得他“哎哟哎哟”直叫唤。
这雨下得又快又急,雨滴颗颗饱满,小炮弹似的往下掉,不出一会儿便浑身湿了个透,海二少刚刚病好,哪挨得起这个冷,方圆又没有可以躲雨的人家,寺庙的门两人是决计再没有脸去叩了,美人道士心如死灰,随雨如何淋,好似真的伤透了心。
海二少一手抹下脸上的雨水,随口问道:“哎,你叫什么名字啊。”
美人道士答:“你不是知道吗?”
海二少嘴贫:“死骗子?”
美人道士桃花眼一斜,海二少立马不敢再调侃,老老实实闭嘴了。
“你之前,第一次见面时候叫的那个。”
海二少:“你叫美人啊?”
美人道士点点头,不觉得有什么丢脸似的,还好心帮海二少把姓给补齐了:“我叫肖美人。”
第45章
两人从头到尾被雨淋了个透。里衣薄,湿了水以后就如同被抽掉了骨头,那布料痴痴地黏在皮肤上,似穿了一件贴身的冰绸子,不断散发出凉意。外头的褂子则更令人不好受,三姨太订做衣服时从来都嘱咐裁缝往里放实了料,故海二少的春装虽然看起来轻便,衣物夹层里却紧紧地塞满了品质极好的棉,这一场雨无处可避,那暖和的褂子吃透了水,便不再是什么大褂了,实打实的成了一床千斤重的棉被。
海二少靠坐在墙边,也同肖美人一样抬头看雨势,盯着那青灰色的天久了,就忘了到底过了多长时间。本来这般发呆,是最最容易带来困意的,海二少虽然眼皮确实发沉,但是却丁点睡意也无,只觉得鸡皮疙瘩都起了满身,四周找不到一丝暖源。离被西洋大夫打针的噩梦也没多远,他病刚好,自然抵不了这阵阵寒意。身边的肖美人则相比起来淡定许多,好似老僧入定般的,是动也不动,直愣愣望着天空,不晓得究竟在想些什么。
海二少打了个打喷嚏,那气吞山河的架势快要把自己都震晕了,却仍旧没影响到身边这位“高僧”。
肖美人真是一点也没愧对他这个名字,海二少见过许许多多美丽的面孔,都敌不过肖美人这般好看。那五官似被精雕以后又用磨刀把尖锐棱角打得水润光滑,眉眼里全是掩不住的风情,张扬但不锋利,肖美人顶着这张脸去招摇撞骗,是无论如何都会成功的:人们鲜少相信他口中那些拙略的谎言,却都不约而同地选择相信这般难见的美丽。海二少默默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下,全怪肖美人这张脸误了事,当日要是换作其他什么普通人,“桃花孽障”这种鬼话他决计是一个字也不会相信的。
此时的肖美人头顶青皮,竟没有影响他半分好看,海二少心中大叹上天不公。又见他心里或许藏着好多伤心事,不然被方丈赶出来也不会像被断了生路一般无奈绝望,突然间,海二少脑海中浮现出一个名字,那天小姚妹妹口中的人,与肖美人定有深切的联系。
海二少搓搓手,发现还是冰冷一片,又往肖美人身边凑了凑,见他仍旧没有什么反应,便直接道:“哎,我想问问你,你是不是认得仇其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