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既明一走，压在陈复心上的石头终于轻了一些。
他活了快将近三十多岁了，对谁都是无尽的付出，从来没有亏欠过什么人什么东西，唯独对钟既明感到愧疚。
他其实有时想，如果他先遇到钟既明就好了，那时候他还年轻，他还有无数的精力，对爱情这种东西还没有绝望，他还有数不清的热情能够完完全全的投入到这一段完美的恋情中去。
可是他感觉到自己的心已经逐渐老去。
灵魂也早就在五年前那个去美国的前一天，痛哭失声的一晚腐烂殆尽。
他对付良京说他有了新生活，他胳膊上的痕迹没有了，他早就重生了。
可其实并没有。
在阴天下雨的时候，他仿佛还能感受到胳膊上从骨骼中传出来的寒气，疼痛又让他忍不住寒栗。
他的身体已经像一个坏掉的机器一样，有时候躺久了动一动，“咔吧、咔吧”的声音从身体的各处传出来。
骨头都像是要断掉了一样。
可能钟既明看出他最近的不安，所以给了他自己独自思考的空间。
这种体贴，让陈复动容。
不过没了钟既明，夜晚来临的时候又难熬了起来。
陈复断断续续的想他们两个，想付良京，想陈开似，想到思绪空白，想到睡着。
白天又来临，然后又是繁忙充实的一天。
明明饮食睡眠都很规律，可是陈复总恍惚的觉得他其实日夜颠倒。
Kaylee告诉陈复，他们在美国的人已经有进展了。
他们估计很快就能回美国，夺回公司的大部分运营掌控管理权了，那群老家伙的好日子差不多也到头了。
可是陈复不知想起什么，淡淡和kaylee说了一句：“kaylee，其实这里才是我的家啊。”
Kaylee一惊。
美国的进展在遭遇之前的重重阻碍之后，又被那边的人以强势的手段扳回一城，发展顺利，汇报给陈复的情况也让人惊喜。
陈复心底的大石头落了地。
他还是每天努力工作，晚上准时回家，这是对钟既明的承诺。
不过他身边安静下来，他整个人也没有了人气儿。
这样的日子过了半个月，在他一次下班的时候，扭头一撇，不知怎么突然看见了还没来得及藏起来的付良京。
付良京愣在那里，用一种深情的目光凝视着他。
陈复呼吸急促起来，狠心扭头走了。
那天晚上他回到家，发现钟既明也回来了。
行李堆放在门口，卧室里乱成了一团糟，他呆愣在坐在床上，见陈复回来吓了一大跳，回过神来赶紧收拾了房间。
看着他的眼神有些怪异，几次欲言又止，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那天晚上钟既明热情的亲吻着他，亲了半晌，却什么都没做。
陈复觉得他有些奇怪。
那天他问他：“复，你的故乡是在中国的哪个城市？”
陈复的睡意一下子跑了一半，皱眉问他：“你问这个干什么？”
“没什么，我只是想知道那个让你又爱又恨的城市。”
“你怎么知道我对它又爱又恨？”
“因为你和我说过你的母亲，和你的初恋情人……”
“哦……”陈复反应过来，“无所谓了。”
“什么无所谓了，是中国L市吗？”
陈复吓一跳，“你怎么知道？”
钟既明吻了一下他的额头，淡淡道：“我这次写生，就是去的L市，那里真的好美。”
“美吗？”陈复笑笑，“我差不多快忘了它是什么样子了……你是怎么知道我的故乡在那里的？”
“我说出来你不要生气？”
“不会的。”
“你不肯告诉我，我就找人查了你的资料。”
陈复一时说不出话来。
说实话，他真的很讨厌被人查家底，不是讨厌，他觉得他的过去真的太不堪，父母的恋情那么惨烈就罢了，他自己还像个脑残一样步了母亲的后尘，太讽刺了。
他一直打心底里觉得，如果有人完完整整的知道了他的家庭历史，真的像是看戏一样。
可能也只落的别人了然的、嘲讽的一笑罢了。
他半遮半掩的告诉了钟既明他的过去，是因为他相信钟既明不会擅自去调查他。
这下子，他心房里好像被人猛然间塞入了一大团棉花，噎人窒息。
钟既明见他不说话，心里没了底。
他只是觉得，两个人都已经做好相伴一生的准备了，他们之间相处的那么好，为什么陈复还有好多事情都不告诉他？
“你、你……生气了？”他磕磕巴巴的问他。
陈复看着他闪烁不定的眼神，心又一下子柔软起来。
“没有，我只是有点不喜欢别人知道我的过去。”他摸摸他柔软的卷毛棕发，“以后有什么想知道的问我就好了，不要……调查我，我不喜欢。”
“对不起。”
“没关系。”
钟既明十指紧扣住陈复的手，“我想和你在一起一辈子。”
陈复一惊，手指抽搐了一下。
钟既明又亲吻他的唇，含糊道：“你没做好和我在一起一辈子的准备，没关系，我喜欢你，我有那个等你的耐心。”
刹那间陈复的心又柔软的不可思议。
被窝里两人温热的躯体紧贴在一起，将夜里所有的冷空气阻隔在外，昏暗的环境中陈复也能看清楚钟既明认真的表情，那么真挚的凝视着他，眼睛都亮了起来。
半晌，他迟疑的抱紧了他，“……我也，喜欢你。”
“真的？”
“嗯。”
真的。

钟既明自打回来之后，陈复总感觉他有些不对劲。
可能是因为自己的心虚的缘故吧。
陈复有时在想，他每天那么心虚的对着钟既明，有时候晚上还会做噩梦，梦到两个彻底分手，分开，彼此陌路，然后面前就会出现付良京的脸，带着得意的笑，手上拿着镣铐又把他锁了起来。
这样战战兢兢的日子，过着有什么意思？
这样的问题在心里冒出来，很快被陈复压下去。
即使没什么意思，他也不想和钟既明分开。
起码现在钟既明在，还能带给他些许安慰，可是一旦没了，他绝对要崩溃。
还有那天偶尔一撇，看见的付良京。
自从知道付良京还在尾随他之后，陈复就感觉付良京好像无处不在一样。
上班的时候能看见他的车停在公司对面，下班的时候能看见他的车停在小区门口，买东西的时候能看见他在楼下。
还是用那么无辜的眼神看着他，茫然又难过。
陈复的心，总是柔软一瞬，接着决绝的无视他。
这一切，都让陈复心绪浮躁，伤感易怒。
Kaylee拿着待审核的文件，敲门进了陈复的办公室。
文件被他翻了两遍，看不出问题才签了字。
文件夹被合上，kaylee正要出去，突然想起来什么，扭头问陈复：“陈总，文起那边的那个大案子，您准备怎么处理。”
文起是一家比较出名的公司，规模很大，以室外花园设计闻名，陈复早想和他们合作，只是对方一直迟迟不肯签合同，一拖再拖，陈复不好和人撕破脸，忍下脾气然后忽视了他们。
他这边忽视了人家，那边又继续拖着，两边一时什么动静都没了。
陈复揉了揉太阳穴，烦躁的问kaylee，“那边还是没动静吗？”
“有动静，那边的总裁可能想找您谈谈，可是没有台阶下，拉不下来那个脸。”
“意思就是要我来拉那个脸，去给他找台阶喽？”
“陈总，”kaylee低声劝慰他，“我们才刚从中国发展起来，现在也只小有名气，美国那边要耗费我们大部分精力，中国这里还要发展，您忍忍吧……”
陈复叹一口气。
Kaylee继续推动他，“这个案子您知道我去过一次了，对方认为我们没诚意，认为我没什么权威，确实够气人的，可是这可是个大单子，签上了我们公司可以拿他们单子的提成，对我们公司的资金链有很大的帮助，您去他们总部里出一次差，就当度个假，单子签不下了就算了，签下来当然更好，您就去一次吧？”
“kaylee，你这么能说，当初去的时候怎么没把单子拿下来呢？”
“天哪，您这就冤枉我了，实在是文起的那些人太固执了，还有那些人都是拿鼻孔看人的，我不知道该怎么应对，说了不少，可他们一直灌我酒喝，这实在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了。”
“那你还得练练该怎么应对中国人的饭局。”
“是，我最近也在学习当中。”
陈复顿了一下，望着期待的看着他的kaylee，“你帮我安排一下行程吧，我去谈。”
Kaylee露出一个笑容。
她应了一下，转身开门走出了办公室。
陈复看着关上的门，陷入了深思。

第二十八章
Kaylee办事很有效率，当天晚上就给陈复订好了机票。
机票递到陈复的手中，他看到上边的城市，睫毛颤抖了一下。
这张薄薄的机票，顿时变得烫手起来。
上边印着，中国H市——中国L市。
上午八点。
陈复瞬间就不想去了。
他犹犹豫豫的把机票拿回了家，钟既明看到他收拾行李，又看到了桌上摆着的机票。
“复，你要去故乡看看吗？”
陈复收拾衣服的手停了下来，想了想才说：“不是，我出差去谈案子。”
“不去逛逛吗？你的故乡现在变的很漂亮……噢可能以前也很漂亮，总之给了我很多灵感。”
“只谈公事，没时间逛。”
钟既明看了一下他简单的行李，明白他真的只是想谈完公事就回来，瞬间好笑的摇了摇头：“哦天呐，复，你这样会失去很多生活的乐趣的，要不我陪你一起去，我们一起去逛，我还想知道小时候的复是什么样子，看看你小时候生活过的地方。”
“我小时候不怎么美好的，”陈复扯起嘴角笑了一下，“那是我的噩梦。”
钟既明愣了一下。
在他的印象里，每个人的童年应该都是很美好的，他有一对非常有趣的父母，他的小时候可以说是妙趣横生，什么东西到他的父母眼里，都是很有趣的，并且会用小故事给他讲解一番，他天天过的幸福又快乐，晚上都舍不得睡觉。
他到了中国第一时间就去探访了陈复的故乡，也是想了解一下，陈复以前生活过的地方。
他想起来他给陈复说L市时，陈复不怎么高兴的表情。
心中隐隐有了陈复不喜欢他提L市的答案。
不过心底还是有点不敢置信，怎么会有人把童年比作是噩梦呢？
他过去，小心翼翼的、动作轻柔的抱了陈复一下。
陈复没说话，用手摸了下他卷棕色的头发。
“……我还是想和你一起去L市。”
陈复手顿了下，很久，才道：“……好。”
早晨八点，飞机准时起飞。
陈复的座位旁边是一个不认识的人，钟既明还在家里睡大觉。
机票没有了，钟既明只能被迫晚两天才能到L市。
相反钟既明的垂头丧气，陈复反而觉得轻松了很多。
可能钟既明是因为太喜欢他了所以才想着了解他的过去，想让他一起分享过去回忆里的甜蜜和忧伤，想着两人能携手一生。
可是他是真的，不太喜欢自己的那些过往。
过去犯得蠢，他不想再扒出来，重新让自己感到羞辱。
下了飞机，走出机场，L市的样子又重新映入眼帘。
都陌生到快认不出来了。
人来人往的，也没有什么熟人。
当初他离开，是报了再也不回来的心的。
那时候他整个人、浑身上下每个细胞都在叫嚷着开始新生活，摆脱掉过去的一切，这个城市里的所有人，除了周正信，他都没有再联系过。
这些年和周正信联系的也是断断续续，后来因为他出国，也断了联系。
他看着眼前这个陌生的地方，神情恍惚。
司机急匆匆跑过来接他去酒店，陈复确认无误，上了车。
因为司机看他不像那种能唠嗑的人，两人一路无话。
陈复侧着头看窗外的景致，车子路过了梧桐路，他神色也是淡淡的。
住在这里，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大概得有快十年没回来了，好多地方陈复都认不出来了。
他曾经和付良京常去的那家海鲜店也找不到了。
学校又扩大了不知道几倍，校服也换了。
梧桐路已经没有梧桐了。
他曾经为付良京挡刀的那个小巷子已经翻修了，现在是一个繁华的街道。
这一切让陈复意识到，所有的已经过去了。
他的母亲没了。
他对付良京的感情也没了。
曾经想着一起玩到老的周正信也联系不上了。
他还沉浸在黑暗中，可是一切其实已经过去了。
车开到一个豪华的宾馆旁边，接着有侍应生过来替陈复拿行李。
陈复上前询问了前台，拿到房卡就上了楼。
房间里的装潢也不错，可精致中带着点冰冷和不近人情，他坐在沙发上，在行李箱里翻出了一沓资料，开始了工作。
认真做事情的时候时间总是过得很快，等陈复回过神来，天都快黑了。
这一天的资料看下来，他有了拿下文起的百分之九十的把握。
Kaylee虽说是让他当做度假来谈合同，对于这个单子已经不抱希望，可是他既然来了，能争取的就一定要争取。
况且拿下这一单，对公司的确有很大的好处。
陈复活动一下僵硬的脖子，准备去下边吃晚餐。
刚要走的时候却突然想起来钟既明，拿起手机给他发了条短信：
我安顿好了，估计两天的时间就能拿下文起了，你准备什么时候过来？
那边迟迟没回复，陈复把手机装口袋里，下了楼。
真的来到L市，他的情绪反而特别的平静。
这个宾馆只是一家纯住人的店，下面并没有餐厅，旁边挨着的反而是几家餐厅，看样子都不错。
陈复随便选了一家，进去点了碗牛肉面。
挑了个角落的位置坐那安安静静的等面上来。
店里的热气带给了他一丝温暖，冰冷的手温度也缓和了下来。
思绪却渐渐飘忽起来。
他突然想起来付良京爱吃的海鲜和火锅，那店里也像这样热气腾腾的，少年还稚嫩的脸庞在热气蒸腾中模糊不清，眼里的调笑却是那么明显。
精致的五官，还有明明稚嫩却硬装老成的表情。
陈复心一揪，抬眼却看见自己的面上来了。
视线略过端着面的服务员，记忆中的脸突然映入眼帘，一张已经长大的、成熟男人的脸。
一成不变的，还是那漂亮的五官。
之前看见他就腾腾而起的怒火，此刻竟然一点也没冒头，陈复甚至能平静的注视着他，心里有什么呼之欲出。
可能是压抑了太多年的感情，可能是迟到太久的释然，也可能是陈复一直没弄懂的自己。
他低下头，对服务员轻声说了句：“谢谢。”
服务员微微一笑：“不客气，请您慢用。”
付良京似乎想过来，犹豫再三，还是挑了一个离陈复比较近的位置。
陈复没再躲避他的目光，也没理他。
他自己坐了一会儿，看陈复吃的香，招来服务员也要了一碗牛肉面。
并不算多嘈杂的环境中，还能听见后天员工和老板聊天细语，几个顾客侧耳低语，热面散发出诱人的香气，令人食欲大开。
陈复吃完了面，放下筷子就想起身。
付良京赶紧放下还没吃完的面，擦擦嘴也站了起来。
动作略微狼狈。
陈复直直的看着他，没有再装作看不见他。
两人就这样稍稍诡异的站着，很快付良京就投了降，讪讪的坐下，眼神闪烁不安。
陈复不知怎么，莫名笑了一下。
付良京不禁痴痴望着他，看着他注视着自己的眼神，心神鼓动，一瞬间什么都感觉不到了。
服务员，老板，低语的客人，仿佛都安静了下来，世界上就剩下了他们两个，彼此注视着。
刹那间付良京感觉像是有无尽暖流从心底涌入，化解了他冰封已久的心脏，结成冰块的血液又重新因为他的笑容流动起来，晦暗不明的世界又重新焕发出动人的色彩，甚至刚刚他在心里暗暗嫉妒的服务员都变得和蔼礼貌，眉目顺眼起来。